第四十二章

寧承忠偕夫人喻笑霜步步登高,萬靈古鎮、大榮水寨盡收眼底。晚秋的莊稼地黃了,漫山遍野的樹葉兒草葉兒紅了,瀨溪河金湯西流,上棟下宇、河街行人、祠堂寺廟、水上舟船一派暖色。

“早先這裏是萬靈寨,現今是萬靈鎮了。我高祖母寧徙帶領移民們在這裏修建了大榮水寨,水寨的名稱是跟移民們商議定的,說是水聚財,有了水就好種田,種好了田就會有錢糧,就會有好日子過。”寧承忠撫須說。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我細看了《寧氏家譜》,她老人家確實是不簡單。”喻笑霜說,伴寧承忠一步步往後山的高處走。

寧承忠古稀之年,卻輕健如故,雙眸炯然,穿的一雙新布鞋,是喻笑霜親手為他做的,跟雪瑤做的布鞋一樣合腳。

他倆是昨天辦的婚禮,今日來祭拜老祖宗。

二人登高來到一座大墓前,墓周草木葳蕤。墓前高碑佇立,碑文正中刻有:先妣大人寧徙及其生卒年月時辰,碑的背麵刻有“寧徙原籍福建”六個楷書大字。二人點香蠟燒紙錢。喻笑霜說:“高祖母呃,晚輩來認祖歸宗囉……”

王雪瑤的三年忌日已過,寧承忠不負前約,與喻笑霜結為夫妻。他倆的老人都已經過世,喻笑霜耄耋之年的二爸喻秉銘和二媽喻張氏還建在,就商定來榮昌縣萬靈鎮舉辦婚禮,這是他二人的故鄉。

婚禮在張燈結彩的喻家客棧堂座舉行。這臨河的瓦屋客棧由喻笑霜出資擴修過,添了連房擴寬了堂座,煥然一新。門前那棵黃桷樹有黃葉飄落,剩下的綠葉兒依舊堅挺。先前的那條老黃狗兒已經老死,現今是條皮毛油滑的黑狗兒,黑狗兒興奮地在參加婚禮的人群裏亂竄,搖尾巴嗅喻笑霜的大紅繡花鞋。雙方的親朋好友來了不少。兩位新人拜了天地,拜了老人喻笑霜的二爸二媽,夫妻對拜。

寧承忠遺憾的是,他的兒子們一個都沒有來。

大兒子寧繼富為參股籌備成立總行設在重慶的聚興誠銀行之事,忙得終日不落屋,這是國人在重慶創辦的首家私營銀行,是唯一沒得軍政背景的民族資本商業銀行。在望龍門籌建,是個留學日本的人設計的,仿造日本三井銀行樣式建造四層大樓,好生氣派。二弟承業喜眯了眼,說:“有了首家就會有第二家,大侄兒,你好生幹,發財後辦我們自家的銀行。”繼富累得熬得快散架,人瘦了一圈,眼圈發黑,齜牙笑:“二叔,就托您老的福了。我們得趕緊把聚興誠銀行辦起來,官辦的銀行也來了。”承業擔心:“私人銀行是鬥不過官辦銀行的。”想起什麽,拍大腿,“哦,對了,大侄兒,你今後就辦跟洋人合資的銀行,那就有實力跟官辦的銀行鬥了。”繼富點頭笑:“二叔就是看得遠。”他潑冷水:“你兩個莫盡想好事情,我跟你們說,重慶呢,是個內陸城,不是沿海那大上海,盤子裏的銀錢就那麽多,大家都來爭,經不住幾下子就會扒搶光了的。”心疼大兒子可別累垮了。承業乜他說:“大哥,你這是杞人憂天……”繼富確實是沒空來,就叫了從上海回渝的樊繡屏帶領他倆的兒子寧道興、女兒寧道盛前來道賀,這對雙胞胎兒女十九歲了,出落成大小夥子大姑娘了。

二兒子寧繼國和二兒媳婦貝拉半月前帶領十六歲的混血兒子寧道華漂洋過海去美國了。貝拉依舊不習慣中國的生活,她母親已去世,她那農場主父親年事已高,她成天叨咕要回美國。脾氣溫順的繼國答應了,對他說,是為了讓他孫兒道華去美國接受更好的教育,還眯眼笑說,二回給他生個美國籍的重孫兒回來。

幺兒子寧繼兵走了,想起來就心口發痛。

三兒媳婦李雨靈和兩歲多的孫娃子寧道夏來了的,他苦苦尋找多年的三兒子寧繼強沒有來,慶幸的是終於有了下落。

是他那長孫兒寧道興給他說的。

他長孫兒寧道興堅決不願意做父親寧繼富要他做的金融業,執意要繼承英勇犧牲的幺叔寧繼兵的川江航運業。說爺爺就給他講過,他幺叔說“闖入峽江真英雄”,他要做個勇闖峽江的真英雄,到“蜀通”輪上任了三買辦。寧繼兵是川江行輪有限公司的大股東,他走後,其股份轉到了資助他辦輪局的寧繼富名下。寧繼富寄希望於兒子寧道興繼承他的事業,卻是失望,隻好讓女兒寧道盛隨他籌辦銀行。三買辦寧道興是在開往上海的“蜀通”輪的餐廳裏遇見武德厚叔叔的,當時,輪船行駛在南京水段,武叔叔沒穿軍服穿的長衫,左手掛在三角吊帶上,跟一位中年婦女和一位五十來歲的先生一起用餐。那中年婦女很漂亮,穿的白色西服,那五十來歲的先生穿灰色西服,鼻梁上架副圓框眼鏡。寧道興坐在他們的臨桌吃飯,開先沒有注意他們,聽那戴眼鏡者說到馬克思、恩格斯,頓生興趣。他在書報上讀到過這兩個德國人的事情,好奇地聽,看他們,就認出來,好高興,端了飯菜過去:“是武叔叔和範阿姨啊,不想你們也坐這船!”武德厚看他,哈哈笑:“是道興啊,小子穿船員服了,好精神!”範曉梅也笑:“道興,就坐這裏吃。”介紹那戴眼鏡者,“這位是金先生……”擺談中,寧道興才曉得,被叛亂分子擊傷的武叔叔落水,幸被“蜀通”輪上的水手搭救上船。武叔叔在這船上又遇見了中途上船的範阿姨和金先生。當晚,武德厚與寧道興在艙室裏擺談到深夜,細說了自己身世,說他本名叫寧繼強,是他的親三叔……說他要跟金先生和範阿姨在上海待些日子,讓他捎話給他生父寧承忠和他夫人李雨靈,要他們放心,他不日就會回渝跟他們團聚。

不日不日,這都快兩年了,老三繼強還是沒有落屋,倒是給他和李雨靈來過書信,說是他一切皆好,要學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說他會抽空回來。李雨靈知道寧繼強跟範曉梅好過,是寧繼強給她說的,她不擔心他會舊夢重溫,擔心的是他的安危,埋怨他不早些回來與父親見麵,埋怨他不疼愛兒子。寧道興對他說:“爺爺,我三叔怕是在追尋那兩個德國人的路,那兩個德國人的路跟孫中山的路有不同……”

穿長袍馬褂的米勒來向寧承忠和喻笑霜敬酒,重複他說過的話:“愛沒有原因,也許沒有結果,而愛永遠存在。祝你們白頭偕老。”喻笑霜喝酒,笑問:“米勒,你還一個人過?”米勒點頭:“Yes,不過,我米勒要討婆娘了,喝了你們的喜酒就請你們喝我們的喜酒。”閃身讓出身後的穿軍服的洋女人,是法國水師兵營那法國女軍醫伊娜。伊娜笑著敬酒,說中國話:“我和米勒的事兒,得要謝謝寧承業先生和寧夫人月季。”同桌的紅臉關公般的寧承業摟了身邊的月季說:“大哥,笑霜嫂子,我跟你們說,我和月季是米勒、伊娜的月老。他們相好,得益於我在法國水師兵營裏遭受了一夜的罪,嗬嗬……”寧承業為答謝伊娜那日夜裏的細心關照,請伊娜吃席,月季去作陪,月季就認識了伊娜。月季、樊繡屏、寧繼富都一直想報答米勒,都為米勒的婚事犯愁,樊繡屏聽月季說到漂亮的伊娜後,擊掌說:“月季,你出麵請伊娜吃席,說是再次答謝,叫了米勒去,興許有戲。”月季就請伊娜吃席,寧承業作陪,約了米勒來。不想,這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一見鍾情,開始了交往。寧承忠和喻笑霜聽後都朗聲笑,向米勒和伊娜回敬酒,說是定然要去喝他們的喜酒。

穿紅色教服老態龍鍾的阿瑟端了杯果汁來祝賀,感歎有位先生未能來躬逢其盛,否則會更熱鬧。寧承忠問是誰。阿瑟說是立德樂,遺憾他回英國後不久就見上帝去了。寧承忠聽後心裏一陣空落,立德樂,這個冤家這個朋友,咋就走了。

孫達祥這個情敵、朋友與寧承忠同桌,他的晚輩也跟寧繼富一起忙於參股聚興誠銀行之事。他衷心祝福寧承忠、喻笑霜新婚大喜,恭賀寧承業夫婦的生意興隆。席間,說到重慶總商會總理李耀庭,都讚歎感歎,遺憾李耀庭前年病逝於太平門李樓,享年七十六歲,入葬鵝嶺。他們都去參加了葬禮,那天,送葬的人自下半城的太平門出發,前頭已抵達上半城的鵝嶺,後頭還有很多人未有起步。太平門至鵝嶺一二十裏,六十四抬大棺沿途香案路祭,鑼鼓喧天,鞭炮不絕。所發孝布是專門從沙市選購來的,送葬者無論坐轎與否,皆發轎錢皆盛筵招待,這樣的大出殯重慶城罕見。

體質虛弱的蒼老的李泓壽也來敬酒,感激涕零。是傭人用推車推他來的。因為生意上的事,他與日本商人赤井一郎翻了臉,赤井一郎將被查出的販賣假藥的事兒全都推到他的身上,還借機侵吞了他的大額股份。怒不可遏的他在日本水兵俱樂部裏朝赤井一郎拍桌子掏手槍破口大罵:“你個狗日的,心子比鍋底都黑!你個龜兒子的,黑心蘿卜壞透了……”進門來的升任大佐的小吉太郎以為他要刺殺赤井一郎,揮手一槍,子彈直穿他肚腹。赤井一郎嚇得麵色慘白,趕緊張羅將命懸一線的他送往寬仁醫院搶救。主刀的是外科主任寧繼國,為他取出彈丸修補擊破的腸子,輸了好的多血,才保住他的老命,卻因脊骨受損下身癱了。“承忠老弟,我謝謝你,謝謝你家老二對我的救命大恩,祝福你夫妻新婚大喜,白頭偕老。”李泓壽喝盡杯中酒,沙聲說,“承忠,親家,我李泓壽實在是對不起你,謝謝你的寬容大度,謝謝你讓我幺女子領我外孫娃來照看我……”聲音哽咽。被他逐出家門的女兒雨靈抱了外孫兒來醫院看他時,他老淚橫流,痛悔不該與黑心的日本人赤井一郎和小吉太郎狼狽為奸做違法事做喪天害理事,痛悔不該將李順探得的武德厚帶兵偷襲日本水兵兵營之事報告了日本人,還趁亂射殺了哲嗣兄。本該是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的啊。李順已被砍了頭,這些事天知地知他知,他沒有說不敢說,深埋在自己心底……喻笑霜恨盯李泓壽這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坐推車離去,心裏說,你死了才好。寧承忠看著愧顏離去的李泓壽搖頭,不想竟會跟這個仇人做了親家,是他給三兒媳婦李雨靈說了她父親被日本人打傷之事的,是他勸李雨靈帶了寧道夏去醫院看望守護李泓壽的。

鄒勝、薑霞帶了兩個兒子來敬酒,寧承忠和喻笑霜都喜眯了眼,喻笑霜抓大把喜糖給兩個娃兒,兩個娃兒很懂禮貌,說:“謝謝寧爺爺,謝謝寧奶奶!”鄒勝給寧承忠敬酒時,寧承忠見他眼裏淚水滿滿,心想,鄒勝是高興落淚呢。他哪裏知道,鄒勝心裏在呼喚,大哥,我是每年都去了黔江那莽林的黃桷樹下為幺少爺燒高香磕響頭的。大哥,不是小弟不給您說實情,是我不能說。您現在一切都好,就是小弟我最大的慰藉,您幺兒繼兵的在天之靈也會欣慰的。我鄒勝終究要跟幺少爺相會的,我會向他磕頭謝罪的。我鄒勝的兒子、孫子、子子孫孫,每年都會去給他燒香磕頭祭奠的。

山風呐呐。寧徙老人墓周的林木草棵隨風晃動,香煙繚繞。

寧承忠、喻笑霜夫婦在寧徙老人墓前虔誠焚香跪拜,拜畢,二人回身走,見身後有人焚香跪拜。寧承忠看清時,大喜,喜極而泣,是他三兒子一家人和他幺兒媳婦範曉梅。武德厚--寧繼強穿軍裝,李雨靈著白色衣裙,寧道夏穿背背褲,範曉梅穿青色衣褲。兩歲多的孫兒寧道夏撲到他和喻笑霜跟前:“爺爺、婆婆,我的爸爸和我的幺媽剛剛回來……”喻笑霜抱了寧道夏親吻:“嗯,我的乖孫兒,你爸爸和幺媽回來就好,就好……”淚光閃閃。“爸,不孝兒寧繼強回來了,讓您老操心了……”寧繼強話音哽噎,跪到父親跟前。寧承忠喜淚酸淚湧眶,扶三兒子起身,聲音嘶啞:“我的三兒呃,為父,終於見到你了……”範曉梅淚水掛腮:“爸爸,不孝兒媳回來了……”“嗯,回來了,你們都回來了,好,好……”寧承忠不讓淚水下落,滿臉的皺紋都笑,回看寧徙老人大墓,提高了聲:“高祖母呃,您都看見了,您的後代是有出息的……”

山風越發大了,墓周的大樹草棵在山風中搖曳,嘩啦啦響。

寧承忠與他高祖母寧徙一樣,無疾而終。他高祖母享年八十一歲,他享年七十九歲。

寧承忠走那年是民國十二年,中國發生著巨變。他是那年夏天走的,那年的春天發生有兩件大事:孫中山發表了《中國國民黨宣言》;共產國際通過了《關於中國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關係問題的決議》,中國國民黨與兩年前成立的中國共產黨首次合作。家裏也有人說合作,說喻笑霜、寧繼強、範曉梅、李雨靈、寧道興合作了。寧承忠曉得,他們分別加入了國民黨和共產黨。合作好,一家人嘛,本就該和睦相處。

寧承忠去世後,家人將他葬在南岸臨長江的山坡上,他那大墓俯視著早先那重簷牌樓的“立德樂洋行”。他走得突然,午覺時睡了過去,沒有留下遺囑。喻笑霜曾聽他說過,我就是老死升天了,在天國裏也要蓋他立德樂一頭。就跟晚輩們商量,將他葬在了這裏。墓前立有高碑,碑的正中刻有:寧承忠之墓及其生卒年月時辰,碑的背麵刻有“寧承忠原籍榮昌縣”八個楷書大字,栽了棵他喜愛的黃桷樹苗。

多年之後,這棵樹苗長成了參天大樹,巨大的樹冠為大墓遮蔭;又過了好多年,大墓被叢生的荊棘遮掩;再過了好多年,大墓尋不見了,成了阡陌交錯、水榭相連、設有網球場和遊泳池的別墅小區,依山傍水的這裏的房價老高。

倒是當年栽的那棵黃桷樹還在,已是黃桷老樹。曆經日曬風吹雨淋雷擊的這棵虯曲老樹佝僂身子,目視冬瘦夏肥的長江流水托載的變化的舟船穿梭和洋輪船的消失;目視大河小河包繞這城市的路道高樓廣場增多和吊腳樓舊房院古城牆的維修或毀滅。

有一陣,老樹俯視的立德樂洋行進行了維修,掛了“市級文物”的牌子,有領導和設計人員來視察、勘測,要在這裏建“重慶開埠博物館”。

老樹是看得見長江對岸的朝天門的。不知哪一陣,朝天門碼頭坎梯道上那始建於公元前三百一十四年的刻有“朝天門”“古渝雄關”字樣的雙道老城牆、兩座老城門沒有了,那是秦國大夫張儀修築巴郡城時建的,明初,戴鼎擴建重慶舊城進行過重建。又不知哪一陣,那裏成了平展的廣場。

那廣場遙對的長江入海口設有自由貿易區的大上海的諸多碼頭和軍港,老樹是看不見的。有世界各國的客輪、貨輪頻繁出入;有美國、俄羅斯、英國、法國、韓國、加拿大、意大利、葡萄牙、澳大利亞、新西蘭、巴西、墨西哥、南非、印度、巴基斯坦、智利、阿根廷、新加坡、印度尼西亞、菲律賓等國的軍艦到訪或是回訪。日本軍艦沒能進入上海軍港,那附近的海域經曆過慘烈的甲午海戰,去的南方的湛江軍港訪問。

那廣場下麵的負一樓,老樹亦是看不見的。

那裏建有“重慶曆史名人館”,館內塑有兩百位栩栩如生的曆史名人的雕像,其中的十二位外國人裏,金發碧眼蓄八字胡戴高禮帽穿西服的立德樂的雕像在首位。他那燕尾服的下擺被風吹動而飄擺,配有老重慶山水碼頭吊腳樓背景,光電照射聲像播放,活靈活現。書有他入檔的理由:“1891年,中英兩國簽訂不平等條約《煙台條約續增專條》,重慶開埠……1898年2月15日,時年58歲的立德樂自任船長,駕駛7噸小輪船‘利川’號從宜昌出發,穿越三峽,經過20多天艱苦航行,於3月9日清晨抵達朝天門碼頭。從此,包括國外商船與炮艦在內的機動船接踵而至,重慶近代化曆程開始。”

2012年5月至2013年4月初稿

2013年5月至2013年9月二稿

2013年10月至2014年3月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