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寧繼兵對父親寧承忠瞪狼眼,說他用馬鞭子抽他將他往死裏打,他都可以忍受,不過是皮肉之苦,而父親此刻裏是在用馬鞭子抽他的心。他暴跳如雷,虎狼般吼叫,佇立大曬壩的黃桷老樹也哆嗦。寧承忠是一個多月前從京城來渝公幹的,抽空幹私活,兒女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做主,這家夥是長反骨了:“這事由不得你,老子說了算!”狼眼圓瞪。寧繼兵目露凶光:“爸,這事由不得你!”“反了你了!”寧承忠怒火中燒,他知道,繼兵心裏隻有範曉梅,他和雪瑤對範曉梅印象其實也好,可他聽說範曉梅加入了孫中山那同盟會,就擔心起來。近兩年,孫中山策劃的反抗朝廷的黃岡、防城、鎮南關、欽州、廉州、上思等武裝起義均告失敗;四川同盟會擬在慈禧壽辰之時舉行起義,也告流產。朝廷是腐敗,而他還是抱有幻想,朝廷也有新舉措,比如,成立商社振興實業,慈禧太後麵諭學部實興女學等等。同盟會力量弱小,與朝廷鬥是雞蛋碰石頭,是掉腦袋的事,那個秋瑾就被殺了。上個月,朝廷剛批準了《憲法大綱》,規定皇權神聖不可侵犯,皇統永遠世襲。這次回家後,他就跟雪瑤商量,得盡快給繼兵說門親事,斷了他那娶範曉梅的念頭。雪瑤也擔心幺兒安危,就同意了。他就想到安邦給他說的結親家的事情,他那小女兒倒是文靜秀氣。跟繼兵一說他就火冒,瞪狼眼,這秉性倒隨他。“爸,現今是光緒三十四年了,自隋朝以來實行一千多年的科舉製都廢除了,你還那舊腦筋呀!”寧繼兵怒道,“爸,你不是崇拜中山先生麽,他主張民主自由。你清楚的,朝廷是太後說了算,中山先生是要民眾說了算,他就提倡自由戀愛,我的婚事我說了算。我曉得的,你和媽媽就是自己戀愛的……”“吵吵吵,兩爺子都大聲武氣吼,想讓滿院子人都聽見!”王雪瑤出鬆鶴居來,拉了繼兵走,“有話回屋裏去說。”寧繼兵怒衝衝跟母親進屋。寧承忠狼臉脹得血紅,反剪雙手跟了走。黃桷老樹看著他,在秋風裏搖擺。

三人進到堂屋,父子倆都黑臉不說話。王雪瑤勸導兒子,說了父母對他的擔心。寧繼兵瞪眼欲喝叫,又降低了聲:“媽,你是曉得的,我愛曉梅,她是個好女子,她參加同盟會是對的……”“對個屁,她是把腦殼往刀口上放!”寧承忠說,“那個同盟會,目的是要滅掉大清的。”寧繼兵說:“爸,你不就說清廷腐敗無能麽,這樣的政府要其何用?早滅早好。”寧承忠撅嘴勾首,胸脯起落。寧繼兵瞠目說:“爸,我跟你明說,我也參加了同盟會。”王雪瑤心子發緊:“兒子,你真的參加了?”寧繼兵點頭:“參加了,前年就參加了。”寧承忠腦子嗡響,眼冒金星,陡然起身,去臥室取來他那牛皮手柄馬鞭,照了寧繼兵劈頭蓋臉打。寧繼兵躲閃,生怒,為了曉梅他絕不順受,怒奪父親手中馬鞭。寧承忠雖然上了年歲,卻武功不減,抬腿將兒子踢倒,狠抽。王雪瑤哭聲喊:“老頭子,你有話好好說,咋動不動就打人……”門口人影閃動,一個著黑色披風穿筒靴的女人進屋,上前護住寧繼兵,“啪!”一鞭抽子在她肩上,黑披風被拉開道裂口。寧承忠收住鞭子,來人是喻笑霜。喻笑霜瞪眼說:“大哥,你這就不對了,想打死我繼兵侄兒呀!”“他他他,竟然參加了同盟會!”寧承忠說,心想,要不是小妹你來了,老子還真想打死這個孽子,老子打死他總比被官府抓去砍頭好。趙管家、老媽子聞聲進屋,趕緊扶起寧繼兵,老媽子用手絹揩寧繼兵額頭的血:“老爺,四少爺的頭上流血了。”王雪瑤心疼:“趙管家,快扶四少爺去他屋裏,給他消毒包紮傷口。”老二繼國給屋裏留得有藥箱,再三叮囑要消毒傷口,要用消毒紗布包紮。趙管家扶寧繼兵出堂屋去。老媽子泡了蓋碗茶來,退出屋去。

寧承忠、王雪瑤、喻笑霜三人坐下喝茶。

王雪瑤說:“笑霜妹兒,幸虧你來了,這個死人子蠻橫起來比豺狼虎豹都凶。”好久沒見到笑霜了,寧承忠的怒氣消去不少:“小妹,你啷個來了?”喻笑霜喝茶,乜他說:“我來搭救我侄兒。”寧承忠要笑不笑:“這個孽子!咳,不說他,小妹,你找我有事?”喻笑霜說:“我才不找你,我來找我雪瑤姐,一同上街去宣傳。啷個,你還不曉得?本舵主和立德樂夫人阿綺波德·立德樂都是重慶婦女運動的發起人,我和雪瑤姐都是阿綺波德·立德樂那‘天足會’的主要成員。”寧承忠看雪瑤:“你咋沒跟我說。”雪瑤說:“你個死腦筋,懶跟你說。”喻笑霜說:“我雪瑤姐可能幹了,跟阿綺波德·立德樂一起擬訂了《天足渝會簡明章程》,規定入會者女不得纏足,子不得娶纏足之婦。入會者十歲以上,已纏足者願否解放聽其自便,十歲以下均須一律解放。宣傳後,不少人入會,有兩百多人了。我跟你說,現今的社會在變,你莫要隻沉浸在你那官夢裏,去街上走走,去了解一下社情民意,去聽我跟雪瑤姐宣傳新思想,教唱《放足歌》。人家阿瑟就印了上百冊《放足歌》四處散發。”雪瑤就唱:“‘纏足真可憐,受盡苦中苦,身體不安全,弱人種,礙工作,放足莫遲延。眼見中華人強健,男女都平權。’”盯了他笑。寧承忠少有聽夫人唱歌,唱得還好聽,倒是,是應該中華人強健。擔心夫人上街宣傳會有危險,又想,笑霜是袍哥頭子,有膽有識有頭有麵,夫人跟她在一起還是放心。

說到寧繼兵和範曉梅,喻笑霜說,清廷的陽壽已盡,半截入土了。孫中山的主張好,我看好同盟會……喻笑霜說的寧承忠句句聽在心裏,怒氣消去多半,罷罷罷,事情已經如此,生氣又有何用,娃兒們也都大了,自有他們的活法,坦**正直就好。清廷確實是腐敗透頂,風雨飄搖。

寧承忠不想笑霜給他提出個苛刻事情,讓他立即去範曉梅家提親,說繼兵和曉梅都不小了,既然他倆誌同道合,就成全了他們。雪瑤附和:“繼兵跟你一樣,不達目的是絕不罷休的。”夫人和笑霜都這麽說,寧承忠心動了,俗話說,王老五,三十五,衣服破了無人補。繼兵也三十五歲了,該成婚了,又死個舅子強。隻好厚了臉皮去範曉梅家提親,鄒順跟隨。

寧承忠和鄒順穿便服去的,帶了彩禮,登浮圖關那陡峭石梯渾身冒汗。範曉梅父母見寧大人這京官登門,受寵若驚。範曉梅父親連連拱手:“有勞大人親臨寒舍,罪過罪過!”寧承忠拱手回禮,恭謙笑道:“二位都是重慶商會的會員,都在為馴至富強出力,我這個分管商會的官員早該登門拜訪了……”

事情順利,範曉梅父母答應這門婚事。

寧承忠笑說:“我這人性子急,要辦呢,最好早辦。”他就要回京城了,希望在渝期間辦了這婚事。範曉梅父親說:“悉聽尊便。”範曉梅母親掐指頭算:“嗯,後天是個吉日,後天就辦。”

寧繼兵、範曉梅的婚禮在宴喜園大廳舉行,燈燭高懸照華堂,親朋好友嘉賓來了不少。這不中不西的婚禮由穿長袍馬褂的寧承業主持。伴郎是寧繼國那十歲的戴瓜皮帽的混血兒寧道華,伴娘是寧繼富那十二歲的穿旗袍的女兒寧道盛。在主持人唱歌般的吆喝聲中,西裝革履目露神光的新郎與穿雪白婚紗的嬌羞的新娘拜天、拜地、對拜。鼓樂、鞭炮鳴響。便是主客舉杯慶賀,飲酒吃菜,新郎新娘挨席桌敬酒。

寧繼兵領範曉梅向大圓桌主桌的父母親敬酒,喝的滿杯,將酒杯底朝天。父親盯他,仰頭幹杯。他綿羊般溫順,感謝父親,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他不想這複雜麻煩的事一下子變得這麽簡單順利。父親登門提親後,曉梅父母滿口答應,連一直猶豫不決的曉梅也答應了。

兩位新人又向大圓桌主桌的曉梅父母、安邦和其四夫人、霍柏明和其六夫人、李耀庭總理夫婦、立德樂夫婦、孫達祥夫婦、喻笑霜等人挨個敬酒,又到其他餐桌去敬酒。

霍柏明知府以其地主之身份搶先向寧承忠夫婦敬酒,說客套話。之後,便是大家相互敬酒。李耀庭總理向寧承忠夫婦敬酒後,環視諸位舉杯:“‘登高一呼,直喚四百兆同胞共興商戰;縱目環顧,好憑數千年創局力挽利權。’此乃我重慶總商會成立之宣言。謝謝寧大人對我商會的鼎力支持,謝謝其長子寧繼富先生的全力以赴。主商戰,發展民族經濟,我等將倍加努力!”孫達祥起身附和:“我等肝腦塗地在所不惜!”向王雪瑤、寧承忠敬酒祝賀,此一時彼一時,雪瑤的遭難、對日本人的憎惡、寧承忠高升分管商會、寧繼富慷慨解囊為他解資金匱乏之難,他那發誓奪回雪瑤報仇雪恨的想法在變,識時務者為俊傑,在這亂世中尋求發財良機,做大做強票號開辦銀行才是第一要務。喻笑霜向王雪瑤敬酒:“雪瑤姐,小妹向您道賀,祝福繼兵夫婦早生貴子。”王雪瑤嘻嘻笑:“就盼著呢。”喻笑霜又向在座的其他人敬酒,最後才向寧承忠敬酒:“大哥,你還像個男子漢。”寧承忠知道她指的是他登門求親之事,咧嘴巴笑:“我就是男子漢,咋還像個男子漢啊?”喻笑霜乜他,嘟囔說:“未必。”“蛋打雞飛囉。”安邦向寧承忠和王雪瑤敬酒。寧承忠心跳,安邦怕是要耍笑他和笑霜。安邦笑說:“承忠老弟,雪瑤弟妹,蛋打雞飛囉,我們兩家是難結親家囉。不過呢,倘若你家那三娃子找得到的話,也許我們還是有可能結為親家的。”安邦說這話,如刀拉寧承忠的心,我的三娃繼強,你在哪裏?你弟娃都成親囉。

立德樂夫婦向寧承忠夫婦敬酒祝賀,立德樂夫人阿綺波德·立德樂誇讚王雪瑤思想開明,不僅自己不纏足,還四處宣傳婦女不纏足要放足。立德樂對寧承忠說:“寧大人,我曾經給您說過,我向您表示敬意的日子不多了。”寧承忠問:“啊,立德樂先生是真要回國了?”立德樂笑道:“用你們的話說,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已快要邁入古稀之年,應該回老家去了。”寧承忠揶揄說:“您是腰纏萬貫了,自然要回老家囉。”立德樂笑:“煤炭是黑的雪是白的,您大實話呢,哈哈!我倆相交相鬥一場,就要離別了,來,我倆幹一杯!”兩人幹杯。寧承忠心想,這老頭兒也還老實,承認他賺了大錢。他知道,他那立德樂洋行自成立起,一直在擴展經營,重慶開埠後的第二年,他就在重慶設了首家外資運輸公司;跟著,又在重慶設立了首家外資利川保險公司;還仿照上海、武漢在重慶設了首家“信局”,發行了首張“重慶商埠郵票”,票額貳分,是找法籍繪圖師羅伯特設計的,圖案白底套紅,印有重慶英文拚音“ChungKing”和“重慶信局”字樣,票麵山巒起伏流水潺潺帆影點點古塔屹立。他曉得,那古塔與“立德樂洋行”相鄰,乃是報恩寺的七層古塔。“信局”經營五年,光緒帝下旨設國家郵政才被清廷接管;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耗子嗅覺,得知重慶江北兩家煤礦發生糾紛,就買通官府尋覓代理人弄到手,成立了華英煤鐵礦務有限公司,奪得五十年煤鐵開采權;還得渝望蜀,在重慶組建岷江輪船公司,親自領航輪船溯江直達成都。“立德樂先生,您要走了,您掠取的地產房產也搬去英國?”寧承忠覷眼問。立德樂覷眼答:“不是掠取是獲得。謝謝您的提醒,未雨綢繆,我已將洋行托給幫辦聶克省代辦,您二弟寧承業協辦,洋行的資產已全部轉讓給英商隆茂洋行了……”任榮昌河包場天主教堂神父的阿瑟端了杯果汁過來:“寧大人、寧夫人,祝賀你們的小兒子成婚,我阿瑟向你們道賀!”須發花白的他穿紅色教服。寧承忠笑道:“阿瑟神父,既是道賀,您就該喝口道賀酒。”阿瑟虔誠說:“阿瑟的身體不僅僅是自己的,有聖靈在裏麵,愛惜自己的身體就是愛惜聖殿。阿瑟不喝酒不吸煙不吸毒不傷害自己的身體,遠離一切傷害聖殿的行為。”立德樂嗬哈笑,端了杯葡萄酒給阿瑟:“神父大人,《約翰福音》中提到迦拿的婚宴上耶穌變水為酒,就是這葡萄酒,當然,主要不是為了自己喝,而是獻給主的。其實,稍微喝點酒是可以養身助興的,隻是不要喝醉。”阿瑟搖頭笑:“立德樂先生這麽說,我阿瑟是不得不喝一口了。”微喝一口葡萄酒。大家都笑。寧承忠問:“阿瑟神父,立德樂夫婦要回英國了,您啥時候回法國?”阿瑟在胸前畫十字:“主說,要專注於正在做的事情,阿瑟得留在中國傳教。”放下葡萄酒杯離開。寧承忠看佝僂身子走去的阿瑟,心想,他是不想回國了。對於阿瑟,他開先憎恨現在倒喜歡。也對他四處發放宣傳冊子、放映幻燈片執著傳洋教不滿,洋教的廣泛傳播當然並非阿瑟一人所能,對於其在渝的影響他很憂慮,竟然使包括承業在內的不少渝人對中國傳統的佛教、道教不感興趣,有人竟然說廟子裏的那些菩薩是壞菩薩。

寧承業夫婦來敬酒,立德樂請他倆坐下說話。寧承業夫婦話多,李耀庭總理等人插話,氣氛活躍。話題說到重慶開埠,說開埠後重慶人喜歡洋紗洋布了;少有人因為怕火而反對使用煤油了;重慶人創辦了燭川電燈公司,部分城區用電燈了;重慶桐君閣藥廠、祥和肥皂廠、紙煙廠、蠶桑公社和用蒸汽機繅絲的蜀眉絲廠相繼開設;重慶人買鬧鍾、保險箱等奢侈品的人多了;日本人在王家沱開的大阪洋行、又新絲廠、友鄰火柴公司、日本軍艦集會所、日清公司相繼開張;英商隆茂洋行、卜內門洋堿公司在龍門浩、周家灣開設貨棧;美孚洋行在南岸建儲存桶裝煤油;德國人開設豐茂洋行;法國人覬覦真武山、老君山煤礦,要求成都開埠遭拒;外國領事多了,清廷應其要求,劃出通遠門內的一片土地供建外國領事館,名曰“領事巷”,將其挨臨的打槍壩以每年二百兩租金永租給重慶海關做稅務司公所……寧承忠聽著,想到此次回渝,地方官霍柏明知府和重慶總商會李耀庭總理陪同他視察碼頭、城區,著實令人眼花繚亂,朝天門碼頭舟楫林立,至南紀門一帶的倉庫、貨棧、商鋪、旅館、茶肆眾多,人來車往;陝西街、道門口、白象街、新豐街、三牌坊、魚市口、商業場成為繁盛殷富的街區。笑霜小妹也領他轉遊了南岸的外國人設的碼頭、洋行和國人的工廠、商鋪,對他說:“社會如萬花筒般變化,各式思潮相繼湧現,變法維新、推翻帝製、民主共和的呼聲此起彼伏,有如江濤洶湧澎湃……”他欣喜振奮遺憾悲哀,憂喜參半,重慶確實是日漸繁榮,清廷卻風雨飄搖,洋人是越發地橫行霸道了。

上海匯豐銀行高管米勒在渝跑業務,也來敬酒,自己拉凳子坐到喻笑霜身邊,兩人喝了滿杯,他倆的事情沒有進展,米勒還是樂嗬,消息靈通的他天南地北說笑。說人壽保險在上海創辦十年賺了大錢;英商聘白爾電車公司在上海租界試行有軌電車;縱貫台灣四百多公裏的鐵路通車;駐藏大臣趙爾豐奏報朝廷,說是《西藏通商章程》有失主權,懇請朝廷酌議修改;達賴喇嘛本月到京雲雲。

兒孫輩和嘉賓們一一前來敬酒。李泓壽夫婦也來敬酒,不吝溢美之詞。

範曉梅跟隨丈夫寧繼兵挨桌敬酒,最後一桌了,也沒有看見武德厚,心裏酸酸的,她和繼兵是給他發了請帖的。酒是喝得多了,兩頰似紅菊,對於寧繼兵、武德厚這兩個男人她一直難以抉擇,她沒有想到,繼兵的父親會登門提親,還帶了彩禮來。她是崇拜繼兵父親的,雖說他是朝廷官員,卻與那些貪官庸官有別,他骨子裏有股正氣硬氣霸氣。再有,繼兵那年在天津救過她,是她的恩人。她那心的天平往繼兵這邊傾斜,德厚,對不起啊……

洪峰過去,“龍門浩月”的磧石露出江麵。好多年了,它總是這麽靜靜地周而複始地在大江裏沉浮,迎暴雨烈日,看人世悲歡。人要是這磧石就好,無憂無慮,風浪再大也不躲閃。獨立磧石的武德厚心想。離枯水期還有些時日,水中這磧石如同大象的背脊,伸延江岸的石脊在水中隱現。秋陽西墜,金波灼灼。兩年前的那個黃昏也是這般情景。那天,武德厚當曉梅的麵怒斥了袁得水,袁得水遵他之命將“羅聯輪”還給了羅老板,曉梅對他伸拇指誇讚,他好得意。袁得水要為他和曉梅找回城的渡船,他拒絕了,跟曉梅提議沿江岸走走。曉梅爽快答應,挽了他的手走。他倆溯江岸賞景,談笑風生,餓了就在江邊攤鋪吃小吃喝小酒。路過“龍門浩月”,就到這磧石上玩耍。那陣是春日,冒出水麵的磧石似長龍。曉梅興致極濃,在磧石上蹦跳嬉笑,夕照為她優美的身軀鍍上金邊,金浪帶走她歡悅的笑聲。她蹦跳累了,就躺到他身邊歇息。他看她,顫聲說:“曉梅,嫁給我。”曉梅看磧石,笑得燦爛:“德厚,這磧石要是一年四季都不沉就好,可以做港灣。”“曉梅,我就是你的港灣。”“德厚,你看天上那雲,活像這磧石,嘻嘻……”她還是那樣,不回答他不拒絕他。“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曉梅對他說過。他還得等待,血液碰撞胸壁,伸臂對了大江呼喊:“曉——梅,我——要——討——你——做——老——婆……”喊聲被對岸撞回,在金波裏翻滾。曉梅躺在磧石上,目視滾滾波濤,像是在聽回聲又像是在遐思。他難抑衝動,俯身親了她一口。她咯咯笑,一個鯉魚打挺起身:“德厚,時候不早了,我們去上遊的‘黃葛晚渡’,去趕末班船。”順石脊朝岸邊走,鍍金的發絲在江風中飄擺。他跟了她走,嘴唇留有她臉上的馨香,她笑納了他的親吻呢。

而此刻裏,武德厚的心冷涼透了,曉梅與他那好友、情敵寧繼兵怕是已入洞房了。心子股股作痛。他在披紅掛彩的宴喜園門外猶豫了好久,終還是沒有進去,乘船渡江涉水來到這磧石上。昨天,鄒勝送來範曉梅和寧繼兵大婚的請柬,他懵了怒了,拽住鄒勝胸襟喝叫:“曉梅是我的我的,是老子的……”鄒勝理解他的心情,勸他想開些,說好女人多的是。他追問事情咋會這麽突然,鄒勝如實說了,他才知道繼兵的父親去登門提親了,曉梅父母和曉梅都答應了。他聽後如墜深淵,父親武哲嗣給他說過,讓曉梅做武家的兒媳婦。可父親走了,而寧繼兵的父親去登門求親了。說是自由戀愛,還是父母做主。父親,您要是還在人世就好了,也去為兒子去登門提親,曉梅是一直在猶豫的。他哪裏知道,寧承忠才是他的親生父親,他是在跟親弟弟寧繼兵爭一個女人。起風了,水浪大了,江水噬咬他的軍靴軍褲。

一艘快船順水飄來,駛抵磧石停靠。“喂,軍官,水要淹完磧石了,快些上船!”撐船人喊。是艘小漁船,手持竹篙撐船的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子,一身青布衣褲,赤腳,逆光下的她大眼秀眉白麵皓齒,長發飄舞,目露焦急。武德厚才發現磧石被漲潮的江水包圍了,自己立足在“孤島”上,慌忙躍上漁船。船身晃**,他立足不穩,女子扶住他:“莫慌。”點篙撐船沿江岸逆水上行,“你站在那裏做啥子,好危險吆!”武德厚後怕說:“我是順磧石淌水上去的,不想水大了。”心想,她是以為自己尋短見吧,老子堂堂軍人,才不會,老子是來這裏故地重遊消愁解悶的。“我跟你說,九月的長江娃兒的臉,說變就變,漲晚潮了,我見你有危險,就撐船過來。”“啊,謝謝,謝謝你!”

船在“黃葛晚渡”靠岸,殘陽吻水。武德厚一定要請她吃夜飯,以表謝意。女子推諉不過,答應了。他領她到渡口小吃店吃飯,要的臨江的座位,窗外夕輝朦朧,看不清了對岸的城郭,大江一片氤氳靄氣,隱約可見一葉扁舟在霧浪裏翻騰。他就想起與曉梅、繼兵在這裏吃夜飯看晚渡美色的情景,心中哀然。

店小二端來酒菜。

武德厚與女子吃喝擺談,得知她叫雨靈,是下雨天出生的。是了,打魚女在小舟上出生長大,少不得要風吹雨淋。武德厚這麽說,雨靈就咯咯笑。武德厚心情好些,目視窗外:“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耶,軍官,看你魯莽,不想還文雅。”雨靈笑說。他也笑:“啊,我姓武,叫德厚,你叫我武大哥即是。”雨靈點頭:“好的,武大哥,你吟的是白居易的詩吧?”他點頭:“你也喜歡詩?”“讀過一些。”雨靈偏頭說,“嗯,我曉得了,武大哥是個詩人,或者是喜好詩歌,去那磧石上尋找靈感,是不是?”他喝酒,似答非答:“一江秋水東流,帶走憂帶走愁……”“哈,你真會寫詩,往下念。”“沒有了。”“你留一手呀?”雨靈盯他,“莫憂莫愁,好事在後頭。”咯咯笑。“雨靈,你還會說……”他心情大好。兩人喝酒吃菜,話多。

窗外光線暗淡,夜色撲窗。

雨靈說:“呀,天都黑了,我得回去了,否則要挨罵的!”起身走。“呃,雨靈,你等等!”武德厚喊,掏出疊錢給她,“雨靈,謝謝你,一點兒心意。”雨靈看錢,大眼撲閃:“哇,這麽多呀,武大哥,你們軍官就是有錢!我謝謝你,我不要,你各自收起,再見!”擺擺手出門,留下銀鈴般笑聲。

雨靈夢幻般飄然而至又飄然而去,武德厚心裏一陣空落,曉梅、雨靈,雨靈、曉梅,女人哪女人,攪得人心痛心喜心煩心亂。他獨斟自飲,直喝到酒店關門,方醉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