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長長的黃昏漸漸縮短,廣袤的原野褪去青蒼,“渝福官驛”內的草棵林木小溪鋪金掛紅流彩,沒有春的明媚夏的火熱卻有秋的成熟。

穿官服的寧承忠在院內邁八字步,心裏高興,去年到上海有收獲,今年五月,上海總商會成立,嚴信厚任總理。三天前,也就是十月十八號,重慶總商會成立。是四川省的第一個商會,設在王家沱,公推重慶最大的“天順祥票號”老板李耀庭任總理。寧承忠出席了成立典禮。按照他參與製定的商部頒發的《商會簡明章程》第三款規定,重慶屬於設總商會的城市,其總商會設總理、協理各一名,設會董二十五名,以其才品、地位、資格、名望公舉產生。寧承業、喻笑霜、寧繼富均任會董,他三人符合條件,而他極力反對自己的兒子寧繼富任會董。李耀庭說這是大家公舉的,他的反對無效。孫達祥和李泓壽也任會董,他倆都公舉了寧繼富。這倒是他沒有料到的。李泓壽這個壞蛋,不說他們間的仇怨,隻他勾結不法外商走私大煙軍火,他就可以以分管官員的身份提出稽查,卻苦於沒有抓到證據,隻好忍恨作罷。

寧承忠是半月前從京城來渝的,開先住在南岸家裏,登門來請吃送禮的人多,他一概謝絕,悄悄來了這官驛住。鄒勝說他是京城的大官,就該住官驛或是大旅館。來官驛之前,他和雪瑤在家裏操辦了鄒勝和薑霞的婚禮,不肆鋪張倒很熱鬧。不想禍福相依,大喜亦大哀,杏兒投江自盡了,是老媽子發現的。婚禮舉行時,老媽子見杏兒做事懶洋洋的,眼睛腫泡泡的,問她是否病了。杏兒說:“活起沒得意思。”老媽子寬慰她幾句,忙事情去,待她招呼杏兒上菜時,找不到杏兒了,心裏生悸,尋出門外,見杏兒往江邊走,喊她她不應,就攆去。杏兒走得快,老媽子是小腳,攆不上,眼見杏兒走到臨江的岩坡邊,一頭紮進了大江。鄒勝個新郎官帶了家丁沿江尋找,尋到唐家沱才尋到杏兒屍體。唐家沱是個天然回水沱,人稱鬼門關,每年都攔截有上百具淹亡者的屍體。鄒勝抱了杏兒的屍體跺足號啕。鄒勝和薑霞的喜事辦完又辦杏兒的喪事,寧承忠和王雪瑤都傷感不已。

秋陽秋景令人愜意,寧承忠沿小溪走,走過草坪,走進石榴林裏。熟透的石榴掛滿枝頭,有的爆裂,露出珍珠般的果實。他想起小時候偷吃石榴的事,啞然笑。他和安邦假裝看石榴樹下的螞蟻搬家,輕聲唱:“黃絲黃絲馬馬,請你家公家婆來吃嘎嘎(肉肉),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眼睛瞟著那個看管石榴林的老頭兒。老頭兒精瘦,席地坐,黑指甲老長,往伸臂才能夠著的老長的煙杆嘴填煙絲,摁緊,吹紙撚子,吹好幾口才吹燃,點煙,狠實抽,半天吐出煙雲,嘴皮一抿,飆出口水。很過癮的樣兒。又填煙絲吹紙撚點煙抽煙。他著急,巴望他尿脹了去屙尿,最好是屎脹了去屙屎。老頭兒屎尿都沒脹,倒是瞌睡來了,勾頭打瞌睡,煙口水長流。他就叫安邦蹲下,猴兒般踩到他肩頭上,安邦使足吃奶的力氣站起來,他剛好能夠到一個石榴。“兩個小崽兒,敢偷石榴,老子揪了你們那雀兒……”老頭兒是假裝打瞌睡,瞪眼怒喝。他迅速摘了那石榴跳下地,拉了安邦飛跑。跑遠後,將那石榴掰成兩半,他吃大的半塊,安邦說他不公。他說:“是我摘的。”安邦說:“是我托你才摘到的。”他說:“你是哥兒,大讓小。”安邦瞪眼睛:“小欺大,抹桌帕!”他也瞪眼睛:“大欺小,癩疙寶!”安邦氣得癟嘴:“我的媽媽說了的,不許當偷兒,不許偷吃別個的東西!”他就奪過安邦手裏那小半塊石榴吃:“當偷兒又啷個?”吃了個精光。安邦氣急,抓了他打,說他心子黑。安邦打不贏他,反倒被他打得鼻青臉腫……“嗬嗬,這個安邦。”他笑出聲來。

“啥子啊,你對了那石榴喊,還想吃了耙和又打人嗦!”穿嶄新官服的安邦走來。四川人說不得,說他他就來。“你啷個來了,你咋曉得我住這裏?”他問。“我來看我毛庚朋友噻。我是今上午到重慶的,也住這官驛。”安邦笑說,“我還給你帶了個朋友來。”往身後招手。李泓壽快步前來,朝他拱手:“寧大人,泓壽這裏有禮了。”拽手中馬韁,一匹高頭大馬過來。

此馬純白如雪,馬首抬動有拱山之勢,屈腿似拉滿的弓,“噅—”一聲長嘯,聲灌髒腑。嗬,好精神漂亮的白馬!寧承忠眼目放亮。

“寧大人,這馬兒六歲。”李泓壽說,掰馬嘴,露出馬牙,“您看這牙,切齒全都換完了的。”

寧承忠知道,馬兒一般五歲換完切齒,五至十六歲是青壯年馬,十六歲後是老馬。

“寧大人,您看這齊齒,沒得丁點兒磨損。”李泓壽說。

寧承忠點首。這家夥搞了黑錢,騎馬坐轎都講究。

“寧大人,聽說您那匹白母馬快三十歲了,是老馬了,我就給您挑了這匹馬來,還望大人笑納。這也是匹母馬……”李泓壽滔滔不絕。

提到白母馬,寧承忠就想到載他勇闖泓壽莊救笑霜跑得落淚的白母馬,想到在老林裏俯身托起被捆綁了的他的白母馬,遺憾白母馬難產,生下的馬崽死了。是呢,自己的白母馬老了,是該換匹馬了。可李泓壽牽來這馬再好也不能收,他是投其所好用這馬來向他行賄呢。這家夥,已經是會董了,還有所求?嗯,按照《商會簡明章程》第五款規定,會董舉定一月後無異言者,才由其總理將各會董職名稟報商部,以備稽查。他是做賊心虛,是怕他稽查他。哼,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黑臉說:

“李會董,你是要拉本官下水?”

李泓壽拱手:“寧大人言重了,不過是匹馬兒,您為我們商會操勞,也是公事所需……”

寧承忠拒不收這馬,李泓壽掃興而去。

安邦要寧承忠請吃午飯,寧承忠就在官驛的飯堂點了小酒小菜,點的是安邦喜歡吃的白沙燒酒、夫妻肺片、回鍋肉、爆炒兔丁、麻婆豆腐和白菜粉絲湯。二人吃飲。安邦說,曉得他跟李泓壽有仇怨,卻是冤家宜解不宜結。說他是個傻子,這麽好的馬都不要,即便是李泓壽有事求你,你也可以馬照收事不辦噻。別個李泓壽都說了,不過是匹馬兒,又有好大個事情。還說李泓壽給他帶得有銀票來,說是他能任會董,無論如何都要答謝他這位分管的商部高官。寧承忠喝酒,心想,這家夥還帶了銀票來,倘若我收下白馬收下銀票,不就是貪官了麽。他這次回家,發現家丁傭人幾乎都辭退了。趙管家苦臉說:“老爺,憑您那俸祿是不能維持這大個家的花銷的。夫人管理的鹽場現今是入不敷出了;大少爺好久都沒送紅利來了;二少爺給一個病人開刀,病人死在手術台上,二少爺說是萬一才會遇到的麻醉意外,死者家屬不依不饒,停屍大鬧醫院,無奈賠了好大筆錢,也沒給家裏錢了;四少爺籌辦輪局,錢緊得很,還找家裏要錢。老爺,其實有人自願送錢來,也可以……”他怒臉嗬斥:“不許胡說,不該得的錢一個銅板也不能收!”趙管家就搖頭歎氣。他知道,家中的這些家丁傭人,有的是官府按規定配的,多數是自雪瑤父親起就由家裏雇傭的。現在家中拮據,也隻能減人了,擔心的是家中大人和細娃兒的安全。心想,那《紅樓夢》裏說的也是,大有大的難處,自己這個家算不得大,也是小有小的難處。想找二弟借錢,又打消其念頭,承業這家夥鬼得很,會順杆子往上爬的,不定會找自己為他做些啥子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寧老弟,不是哥子我說你,你也太迂腐太不講人情了,人家送馬送銀票你不要,你做仙成佛呀。”安邦說。

寧承忠悶頭喝酒吃菜,心想,安邦跟李泓壽怕就是一夥的,官商勾結的事多。哼,嘴巴說讓我提防姓李的,不過是掩人耳目罷了。

“是,我給你說過要提防李泓壽,那是聽我那老部屬霍柏明說的,家夥滑頭一個,說些捕風捉影的話,又無實據。就是他龜兒子想方設法把襲擊日本水兵兵營那燙手的炭圓摔給了我。”安邦說,咂口酒,“你聽我說,不論啷個講,李泓壽也是重慶碼頭有頭有麵的人物,你卻讓人家熱臉碰冷屁股,人家今天來,是想請你去他那泓壽莊視察的。你是沒有去過,那山莊不一般的。”

寧承忠搭救笑霜早去過了,見其皮毛沒見裏子:“呃,你咋不早說,我還真想去看看。”去摸摸虛實,說不定會發現不為人知的秘密。

安邦問:“你真想去?”

寧承忠點頭。

安邦說:“那好,我陪你去。”喝酒,蹙眉道,“寧老弟,為兄問你個問題,這人來到這個世上是為了啥子?”

“你說為了啥子?”

“為官為錢為吃為喝為女人,一轉眼就都會過去,兩腳一伸啥子都沒得了。咳,人呐……”

李泓壽其實沒走,在院子裏候著的。寧承忠和安邦都換了便服,三人騎馬去泓壽莊。他騎的李泓壽牽來的那匹白母馬,說好隻騎不要。這馬兒跑得快而平穩。途中,他想到救笑霜騎馬飛逃的情景。

進得“泓壽莊”,山莊地裏,敞胸露臂挽袖紮褲的男女莊民汗爬流體,在稻穀地裏割秋稻,在苞穀地裏掰秋苞穀,在白菜、菠菜、蔥子、豆角、黃瓜、茄子等秋菜地裏收菜、施肥。一幅忙碌的農家田園景象。寧承忠曉得,這些莊民多數是袍哥成員,平日裏種莊稼護院,需要時舞刀弄槍參與打鬥。李泓壽領了他和安邦各處轉遊,李順趕來請安。李泓壽向他倆介紹了李順。寧承忠看清李順額頭上的傷疤,斷定他參與了打砸一壺醉餐館,斷定他是在老林裏使標槍欲奪他性命者。哼,盜走那扣押船上四件可能是毒品的盜賊裏怕也有這家夥,龜兒子的,是李泓壽的頭號幫凶呢。卻苦於證據不足,這次得探出些蛛絲馬跡來。李泓壽最後領他倆到後山的獨院洪福居。院內的桃林花期早過,樹枝下垂,樹幹黃斑點點,風吹葉落,一地枯黃。桂花、**、月季倒是開得豔。紅漆走道連接有幾個房間。李泓壽說:“兩位大人累了,看看到哪個房間坐坐?”領他倆挨房間走,“這是廳堂,宴請用的;這是茶座,喝茶的;這是棋牌屋,可以打牌;這是密宅,說話方便;這間呢,是煙房,不瞞二位大人,有的兄弟免不了要吸幾口。看看是喝茶、打牌,還是……”安邦好久沒來這裏了,自然是想去那裏,走到一間房門半開的屋門口,門牌書有“雅室”二字,對他說:“進這雅室坐坐?”他問:“雅室?做啥用的?”安邦假裝不知:“我也不曉得,進去看看就知道了。”他點頭:“要得嘛。”方才李泓壽沒有介紹這雅室,看看有啥秘密。李泓壽就恭請他倆進屋,李順點亮了屋燈。牆上的“春圖”和西洋**畫進入眼簾,寧承忠移開目光,見兩個身著薄裙的美貌女子進屋來,招呼他和安邦坐,敬茶把酒。李泓壽和李順就退步朝門外走。寧承忠明白了,李泓壽邀他來這裏,是想用女人賄賂他,倘他受用,就可以以此來要挾他。哼,老子才不吃這一套,老子這一生隻愛雪瑤和笑霜,她們是值得我愛的女人。欲發火又忍住,李泓壽這家夥歹毒,說翻臉就翻臉,狗日的啥事都做得出來,無中可以生有,謠言可以成真,他時間地點人證物證都拿捏在手了,到時候連安邦也脫不了幹係。後悔不該來,就隻查到這裏有煙館,人家說是煙房,憑這是問不了神通廣大的李泓壽的罪的,當然,可以作為他販賣大煙的罪證之一。三十六計走為上。“啊,糟了!我答應過李耀庭的,答應他今晚來官驛見我。”寧承忠編話說,起身往門外走。安邦正想好事情,跟出來:“真的假的啊?”寧承忠說:“真的,李耀庭說有商會的急事要跟我說,我得馬上回官驛!”安邦遺憾搖首,這種情況下他也不好留下,掃興說:“那走嘛,我跟你一起回官驛,你這個京官的急事大事多……”

李泓壽也不明真假,心想,李耀庭現今是重慶總商會的總理,有急事向寧大人匯報,還真是耽誤不得。就安排了一輛四輪馬車送兩位大人回城,自己和李順騎馬護送。

滑竿搖晃,左偏右斜。

乘滑竿者是去見父親的穿白色西服的寧繼富。過一段泥巴陡坡小路,穿草鞋的兩個轎夫吃力地吆喝攀登。路邊的茅屋地壩裏,這家農人正吃午飯,大人小孩都站起來,邊喝稀飯邊呆望他。鄉下人少見多怪,看啥都稀奇。寧繼富伸手摸衣兜裏參加商會會議茶歇時偷拿的一塊巧克力糖,是給他那九歲的雙胞胎兒女道興、道盛拿的,就掏出來扔給近前的露著肚皮一臉花糊的小男孩,小男孩接住糖,沒吃,依舊呆望他。是不是認為我這樣的人至低應該坐藤轎啊?自笑,他是個細娃兒,是你自己這麽想。

生意是做得大了,錢卻是越發吃緊,事事處處不得不節省,租滑竿的價錢比租轎子便宜。

到“渝福官驛”已近黃昏,寧繼富多付了幾塊銅錢,兩個轎夫都高興。進官驛後,打問得知,父親跟兩個人騎馬出去了,他就在院內轉悠等待。爸爸也是,還反對我進入會董,可他的反對無效。再不是匹馬單槍幹了,商會把華商們聚成團,人多辦法多。李耀庭總理讓他參與辦《重慶商會公報》,刊登了“發展實業,抵製洋貨”的文章。大家共謀由他提筆書寫了“古人忠憤,異代略同,借熱情規劃商情,要與前人分一席;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望大家保全時局,莫教美利讓諸邦”的楹聯,掛到商會門前,表明其重慶商界之態度。

秋陽佇立後山,宛如一尊威武的戰將,抖落戰袍的血滴濺入草棵滲進小溪,小溪泛起無數殷紅的漣漪,嗚咽奔向大江。

寧繼富不是馳騁沙場的戰將,卻是拚搏商場的鬥士。父親的愚頑固執粗暴使他不敢對他言說真情,而骨血相連的他秉承有父親的頑強執著誠實善良。母親是支持他的:“兒子,照你的想法做,媽媽這鬆鶴居也值些錢,大不了我們搬回農村老家去住。”父親隻知道他的目標是開辦“大河銀行”,而辦銀行的大量資金得要積累,母親說積沙成籮,滴水成河。他就是在這麽做。父母都囑咐他多向孫達祥叔叔請教,他做到了。還通過夫人繡屏二嫂月季在上海的關係網,向包括洋人在內的銀行界實業界的能人學習,向錢業、實業、公益業在重慶首屈一指的開明的李耀庭總理學習。大風大浪可以擊倒人也可以鍛煉人,這些年裏,他在風浪裏撲騰,以其智以其勇以其各種手段,將大河票號的業務做大做廣,重慶為其總號,分號設到了北京、上海、廣州、漢口、成都、濟南、長沙、昆明、貴陽。重慶開埠後,繅絲、紡織、軋花、火柴、造紙、製陶、造船等民族工業發展快,他不失時機,將積累的資金投向市場投向實業,開辦了榮昌陶器廠、和順絲廠。還積極籌辦夏布廠,他了解重慶的紡織業,光緒十九年,重慶就引進了西洋紡紗機、織布機,那腳踏鐵輪織布機騰出來雙手機上操作,產量大幅提高。就決心在老家開辦用機器織麻的榮勝夏布廠。四弟繼兵籌辦輪局,他和二叔、笑霜姑姑都投了資,還參股了李耀庭設在蓬溪的開挖石油的“順昌公司”。社會公益也沒敢懈怠,興學、賑災、修橋、慈善都慷慨解囊。他資助過以英語、數學為主課,增設有科學課的重慶首家設在巴縣的洋務學堂。還在李耀庭影響下捐款資助宋育仁、卞小吾先生在重慶創辦的《渝報》和《重慶日報》。這些事都不是易事,有成功有失敗,都困難重重風險多多。他如一艘加足馬力的逆水船,隻能向前不能退後。中國實在是太落後太貧弱太受洋人欺負了,該清醒該發聲該邁大步了,應該也必須盡快發展自己的金融業自己的實業了。險灘得過,暗礁得防,激流得進。他已是精疲力竭頭破血流遍體鱗傷了。一些事他對母親、夫人、笑霜姑姑和二叔說過,一些事他隻有自己硬扛。

男兒有淚不輕彈,他是偷偷掉過淚的。

成立商會了,寧繼富萬不想,看不起商人的父親居然做了管商人的京官,在重慶總商會成立的典禮上,竟說得慷慨激昂:“……慚愧的是本官雖盡其心效其力,卻未能阻擋洋人外資入侵重慶,實是痛心疾首。在此,我向大家鞠躬致歉……重慶總商會的成立,我們就多了一支發展實業、抗衡洋人的生力軍,可喜而可賀……凡商人有獨出心裁製造新器、編輯新書確係有用者,或將中外原有貨品改製精良者,均可報商會考核,由其總理具秉商部,酌量給予專照年限,以作仿效,給予鼓勵……慈不掌兵,義不掌財,橫下一條心跟洋人鬥,以商戰角勝,馴至富強,壯我中華!我等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父親這有自責有慶賀有政策有見地有鼓勵的講話令他動容,受到鼓舞,父親那頑固腦筋也在變化了呢。心中的渴望、苦惱想要傾吐,一吐為快,該是向父親述說實情的時候了。父親的理解、支持會給自己添加動力的。

秋陽落到後山,夜的幕帳鋪開,星月隱現。父親還沒回來,也不知他去哪裏了,鄒勝叔叔在就好,他是知道父親去向的。鄒叔叔正跟薑護士度蜜月呢。肚子好餓,就去官驛的飯堂吃麻辣小麵。填飽肚子後,朝父親的住屋走,見屋燈亮著,好高興,快步上前敲門。

是父親來開的門,慣常地鐵著張狼臉:“恁麽晚了,你跑來做啥子,如是來給哪個講人情就免進。”狼臉更長。寧繼富有股傷感,這麽多年了,父親一直對自己不走仕途做商人耿耿於懷,總是對他陰著張臉。“爸爸,我是來給你說自己的事情。”“要老子給你做私事免談。”他怒了,推開父親進門:“兒子跟老子說自己的事情,當然是私事!”父親跟進來,關死屋門,給他倒了杯開水:“吃飯沒得?”他接過開水喝:“吃了,你吃沒得?”“吃了,在一家豆花店吃的。”父親說,“我聽趙管家說,你好久都沒給家裏紅利了。你莫忘了,你經營這票號是你外公傳給你的。”“爸爸,我不會忘,實在是資金周轉不開,我跟媽媽說清楚了的。”“是不是啊,我咋沒聽你媽講。”“媽媽是怕你擔心。”父親的麵皮有鬆軟:“富兒,李耀庭總理誇獎了你,切莫要驕傲。滿招損,謙受益,你還年輕,路還長,切莫要當奸商。”他點頭。父親說:“還有,學你二叔好的,莫學他一心隻認錢,賺起錢來不擇手段。”他點頭又搖頭:“爸,你對二叔總有偏見,商人自然要認錢,多些辦法和手段賺錢有啥子不可以。爸爸,你不是也說慈不掌兵義不掌財麽。”父親瞠目:“我那是指跟洋人鬥。”乜他說,“你也是,竟然也同意把重慶總商會設在王家沱那小日本的租界地裏。”他喝口開水,說:“爸,李中堂以夷製夷,我們呢,以夷我用。我跟您說,但凡是租界地,該外國都任命有法官,實施對該國僑民和團體有利的法律,這是對我國侵略的又一種方式。可同時呢,也限製了國內的貪官汙吏兵痞在租界地裏橫行敲詐,客觀上為我們商會提供了相對自由穩定的空間,有利於我們商會的發展。”

父親聽著,不置可否。

他起身給父親泡了杯熱茶,父親接過熱茶喝:“倒還有孝心。”麵皮完全鬆軟,“你說,有啥子事情。”他就向父親傾吐:“爸,你曾經給我說過,有能力做的事情不去做是懦夫,沒能力做的事情硬要去做是蠢材。事實證明,我是有能力做金融業做實業的,兒子追求的是要做得更大更好……”把自己想的做的一五一十全說了。說看了《渝報》《重慶日報》等報刊上的文章很受觸動。說看了西方經濟和法製的文章,就做比較,深感渝人之不足。看了“渝城物價表”,覺得重慶人的經濟觀念更加務實,更加重視商戰的時效性和準確性。看了英國人羅柏村的《公法總論》,更清楚國際法之意義和“國家”之內涵,更理解四弟繼兵說的中山先生的民主思想……說完,心裏徹底痛快。

父親聽著,垂眉不語,良久,說:“兒子,你各自要把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