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針公館突然變捍冷清起來了。這倒不是杜聿明將軍有意町門謝客,而是因為他的公務實在是太忙了,以致於無法回到自己的安采窩裏和妻室兒女團聚,逸享天倫之樂。杜章明此時的“公務”,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方麵我視察部隊,給部隊上課,這是一件經常性的、為人所共知的事情,我的這些行動已不為人注意;另一方麵在此期間我又借慶祝抗日戰爭勝利為名,廣事各種交遊,經常舉行宴會、舞會,或者與雲南的朋友們通宵達旦地玩耍,以此來作掩護。‘解決龍雲的’準備工作,前後共經過約一個月之久,才告完成。所有在昆明的人包括部隊幹部在內,都未曾察覺我所執行的蔣介石這個金閣吃掉龍雲的陰渫。”
夜幕降臨了,初上的華燈象是一顆顆璀璨的夜明珠,把漂亮的昆明城映得越發美麗誘人。然而,杜公館寬癌的會客廳中卻空瘍**、黑羧黢的,既無主人也無賓朋,靜得有些瘮人。這時候,一位已過中年的泊女鳳塵仆仆地走進來。她熟練地打開客廳中的枝形吊燈,抬手攏了攏頭發,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著。嶒亮的燈光映照出她那微胖的臉和個頭不商的身形,她就是杜聿明將軍的夫人曹秀清。
曹秀清字俊生,乳名月富,陝西米脂人,早年在揄林女子師範和南京法政講習所就讀的時候,因受五四愛國學潮的衝擊,北‘伐大革命的影響,曾參加共產黨。大革命失敗以後,她的親屬有的慘遭蔣介石的屠殺,她自己則中途脫黨。不久,她便與同鄉杜聿明結為伉儷。抗日戰爭爆發以後,杜聿明將軍率陸軍二百師參加台兒莊、蘭封、佶陽戰役,曹秀清極力支持丈夫殺敵報國!武漢失守,國民政府遷往重慶,杜聿明將軍被晉升為新五軍軍長,曹秀清女士走出家門,擔任第五軍軍人子弟學校校長和軍人眷屬工廠廠長的職務;在社聿明將軍親率遠征軍出國作戰期間,她和,普通的軍人眷屬一樣,一方麵惦念親人,另一方麵又要為身在異:國作戰的親人免除後頤之憂一一在努力完成本職工作之餘,還要盡軍人妻子的責任,侍奉父母,養育子女!杜聿明將軍兵敗冋國,駐屯昆明期間,她朝夕相伴。曹秀清在玫治上有一定的見解,在當時民主氣氛比較濃厚的昆明,她的一些觀點對杜聿明將軍,產生了較為積極的影響。
曹秀清巡視了一下陳設豪華的客廳,遂倒在沙發上稍事休憩。她剛剛從茶幾上拿起一份拫紙,標題還沒有看完,隨著一聲親切的“媽”的叫聲,隻見一位長得端莊大方,臉上還有些稚氣的女學生走進客廳,三步並作兩步地走到近前,摘下斜挎在身上的書包,一頭撲進了曹秀清的懷抱裏。她就是在西南聯大附中讀,,書的大女兒,事後在美國與附中老師楊振寧博士結婚的杜致禮;'小姐。曹秀清放下手中的報紙,輕輕地撫摸著女兒那豐滿的身:軀,真是不勝感慨啊!做母親的最了解自己的孩子。平常的曰!子裏,致禮放學回到家裏,彬彬有禮地叫聲“媽”就回到自己的!'臥室裏做功課去了。今天晚上回家,卻是這樣的反常,就象是在讀小學的時候想買什麽東西,怕父母不答應,先撲到母親的懷裏耍一陣嬌,然後冉張嘴討要那樣,曹秀清沉吟片刻,微笑著搖了搖頭,不無愛貴地說:
“致禮!都快長成大姑娘了,怎麽還象個小孩子似的,杜致禮仰起臉,望著母親那慈祥微笑的麵龐,心裏泛起一種說不出的情愫,真是幸福極了!她有意把嘴一噘,嬌嗔地說,“長成個大姑娘又怎麽啦?您不是說過嘛,孩子長到七老八十,在母親的麵前還是個孩子嘛!況且,我還沒上大學呢!”
曹秀清聽罷禁不住地笑了,心裏就象是在酷暑天吃了一盤冰淇淩,甭提有多舒服了!就著這個話題,她和女兒說了幾句笑話以後,開門見山地問:
“致禮,說正經的,今天你有什麽心事想和媽媽說吧?”杜致禮驀地離開母親的懷抱,收起孩子氣的神態,裝得十分嚴肅的樣子說:
“媽!學校的師生都在傳說,西南聯大遲早是要內遷的,我們聯大附中當然就不存在了。您說,將來我去什麽地方讀書呢?”
隨著抗日戰爭的結束,西南聯大內迂已成定局。作為象曹秀清這樣身汾的人來說,有關這方麵的內情,知道的就更為詳盡、準確。至於自己女兒未來就學之事,她心裏也早已有了妥善的安排。今天,她還清楚地知道杜致禮說這些話是另有原因的,因而她沒有全盤托出內己的想法,有意裝出一副茫然無知、倍感驚奇的模樣,詢問自己的女兒。杜致禮在這些方麵畢竟不是母親的對手,不可能猜出母親的真實用心。然而她為了達到自己預期的目的,也自作聰明地給母親耍了點小權術,有意繪聲繪色地說:
“媽!您可猜想不到,我們附中的同學可亂了,都在為自己的前程打算。有錢、有勢、有地位人家的學生,天夭謀劃去外國留學;西南聯大敎授們的子女,都在公開地談論回到北平、天津以後的打算;那些一般百姓家的學生,他們天天在走門子托關係,一;&西南聯大內遷,好轉到一個教學質量高的學校讀書。總而旮之一句話,我們學校到了壽終正寢的時候了,同學們都在各奔前程!”
曹秀清完全聽懂了女兒的真意,但她仍然故意地笑著問:
“致禮,你有什麽打算嗎。”
“沒有。”杜致禮的臉色突然紅了,難為情地又撲到母親的懷抱裏,有意討好地說象這樣的事啊,我才用不著去想它呢!媽媽一定比女兒想得還周到。”
“那才不一定呢廠曹秀清有意大聲地歎了口氣,搖著頭說,“現在世道變了,女兒一大就不聽媽媽的話啦,做母親的啊,再也當不了女兒的家嘍!”
“不,不!”杜致禮大聲反駁地說,“我從來是靠媽媽來當家的噢!”
“致禮,這是心裏話?”
“我什麽時候騙過媽媽啊!”
“媽做出的決定你真的服從?”
“那還用說嘛!”
“好!那你就聽媽媽說說心裏話。”曹秀清看著仰起盼在用心傾聽的女兒,突然把臉一沉,格外嚴肅地說/西南聯大真的內遷以後,你就跟著媽媽留在昆明讀書!”
"什麽?!”杜致禮一聽就象是觸了電似的,胯地一下從曹秀猜的懷抱裏跳了起來,瞪大驚疑的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反悶,“媽……您說什麽?
“跟著媽媽留在昆明讀書。”曹秀清仍然是板著臉一本正經地說。
“不!不……”杜致禮急得抓耳撓腮,眼看著就要哭了。可是當她再一想方才的許諾,又隻好把頭一歪,撅著嘴生悶氣。
曹秀清緩緩地站起身來,愛撫地摸著女兒,頰為感歎地搖了搖頭,為難地說:
“咳!我說現在的世道變了,女兒一大就不聽媽媽的話啦,可你……偏偏說你的家交給我當,可我一說,你就一跳老高,撅著嘴生氣,這叫當媽媽的該怎麽辦呢?”
杜致禮的心中有著一種難以啟齒的委屈感,她倏地轉過身來,鼓嘟著嘴說:
“好辦!按照女兒心裏想的去說。
會秀清故做茫然狀地搖了搖頭,蹙著眉宇喟歎不已地說:
“我哪裏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麽啊!”
“媽知道!”杜致禮漲紅著臉大蘆說。
曹秀清知道和女兒的玩笑應當結束了,為了緩和不協調的'氣氛,裝作認真思考的樣子想了一會兒。旋即又有窓哄逗地說:
“我的女兒想去美國留學,對不?”
“對,對!”杜致禮破怒為笑,再次撲到母親的懷抱裏,雙手摟著母親的頸項,高興地親吻了母親的麵頰一下,我說的話是不會錈的,媽媽最了解我想些什麽。如果媽媽按照我想的去當家,保證雙雙歡喜!”
曹秀清微微地搖了搖頭,頗有些為難地說:
“致禮!這件事媽媽當不了家,等你爸爸回來以後,請他為你當家吧。”
樸致禮深知母親在定庭中的位置,她調皮地做了個鬼臉。
“媽媽怎麽又客氣起來了?您當我還是個不僙事的娃娃啊,爸爸有半個家也是由您來當的。”
“瞎說些什麽,死丫頭!”
杜致禮看著母親故做生氣的樣子,一邊重複地說著;“就愚嘛,爸爸有半個家是由您來當的!”一邊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時,杜聿明突然闖進笑語滿室的客廳,十分嚴肅地說:
“不要笑了。致禮,你這個家由我和你媽共同來當。不過,我個人的想法可以先告訴你,同意你去美國留學,但不是現在,“那是什麽時候呢?”杜致禮迫不及待地問。
“中學畢業之後!”
“那……還得等兩年啊?!”
"這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呢!”杜聿明以嚴父那特有的口吻說,“爸爸同意你去美國留學的目的,是為了深造學業,求得知識,而不是為了去美國好玩。更不是為了去美國享受現代的物。質生活。你的墓礎知識紮實嗎?英文水平過關了嗎?……界
杜致禮被問得低下了頭,歡喜的心情消失了,旋即又不高興地走出了客廳,回到自己的臥室複習功課去了。
杜聿明落座之後,曹秀清獻上一杯香茶,關切地問:
“光亭,今天怎麽回來的這樣早?事倩進展得還順利嗎?”“還比較順利,杜聿明聲音低沉地答道。他默默地呷了一口香茗,似在品茗,又似在思索什麽。過了一會兒,他皺著眉頭,有些為難地說,隻是事到臨頭了,還有一些事關重大的行動,需‘荽和你商量一下
“看你……曹秀清很少見到丈夫為這種事情為難,她以一種愛憐的口吻小聲說迸,“南征北戰兒十年,怎麽現在反倒優像不決了呢?”
“咳!事情的發展比你我想象的要棘手得多……”杜聿明放下芋中荼杯,轉身從皮包中取出一封信夫人,你自己看吧,這是老頭子寫給我的親筆信。
曹秀淸接過估件,用心閱讀。蔣介石在信中指示杜聿明:曰內就要頒布免除龍雲在雲南軍政當局所任各職的命令,調他任軍事委員會軍事參議院院長。在此行動中,要絕對保證龍雲的生命安仝,最好能作到一槍不發。進而又指示杜聿明,龍雲出任軍事參議院院長,仍然是你的長官,必須以長官之禮相待,照命令限期送龍雲到重慶……”看到這裏,曹秀清不禁為難地歎了口氣。她沒有繼續讀下去,而是把信隨手放在桌子上,抬頭望著雙手捧額、麵帶愁備的丈夫。半晌,她不無優慮地說:
“光亭,龍雲行伍出身,世人都知道他政治上的野心。你想想看,他怎麽會束手就搶,交出苦心經營了十八年的雲南地盤呢?老頭子說得也太輕鬆了,杜聿明放下雙手,指著蔣介石的來佶,焦急不安地說:
“他已下令昆明的飛機歸我指揮,並命令我將飛機、大炮、坦克一齊準備好。萬一龍雲不接受命令的話,就立刻集中全部火力轟擊省府所在地五華山。夫人,你想想看,這將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啊!”
曹秀清感到問題嚴重,便又拾起信,匆忙看罷。真是不寒而栗,她捧佶的雙手都禁不住地顫抖起來。她沉默少時,低聲問道:
“光卒,你……真的要服從老頭子的命令,對龍主席下這樣的毒手嗎。”
“不!我絕對不能。”杜聿對此似乎早已考慮成熟,此刻他聲音雖小,卻是十分堅定,“在政治上,我同龍雲是不可能並立的;可是在私人感情方麵,這些年來我同龍雲相處很好,甚至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危害龍雲生命安全的事,我絕對不能做!”聽了這話,曹秀淸才深深地鬆了一口氣,身體向後一倒,躺在了沙發心靠背上,連聲說道:
“好,好,這我就放心了……”
杜聿明將軍在決定采取重大的政治行動之前,總是要認真!聽取夫人的意見。但是,今天聽了曹秀清的話後,他卻象是個丈二的和尚一模不著頭腦。他望著幾乎是癱倒在沙發上的曹秀清,忍不住問道:
“夫人,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曹秀清直起身子,蹙眉思考片刻,嚴肅地說道!“光亭,我認為老頭子此舉的目的,是假借你的手殺掉政敵龍雲,以除心頭之患。萬一龍雲死了,全國輿論嘩然,老頭子必定把這一罪貴加到你的頭上,而他自己則裝成一個菩薩似的好人。你想想看,到那一天我們何以麵對雲南的父老?”
杜聿明原來並未想到後果有這麽嚴重,夫人的分析驚得他胃倒吸了一口涼氣。曹秀清進而繼續說道!
“另外,使用飛機、大炮轟擊省府所在地五華山,勢必要危及昆明居民的生命和財產,甚至還會危及附近的雲南大學,西南聯.大師生的安全。如果由此引起學潮,我們又如何向全國人民交!代呢?”
杜聿明覺得夫人的這番宏論很有政治遠見。當他一想到解決龍雲可能會引起的後果,就再也不能安坐在沙發上了,他緩慢地站起身來,在客廳中一籌莫展地踱著步子,怎麽也想不出一條解決這…疑難問題的計策來。
曹秀清看著丈夫痛苦思慮的情伏,心裏也著實不是個滋味。思慮片刻,她忽地站起身來,樂意杜聿明止步,以商量的說:“依我之見,你立即給老頭子罵封信,說明昆明民主勢力很大,如果大動幹戈,勢必引起學潮和內亂,不利於他倡導的民主建國大計。解決龍雲,應另取萬全之策
杜聿明聽了夫人的話,頓時滿麵愁雲盡散。尤其是當他想到蔣介石生平最怕學潮的時候,情不自禁地連聲稱讚:“夫人髙見!夫人真乃髙見……”於是他大歩走進書房,提筆展紙,給蔣介石寫起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