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美的證悟

我們不喜歡的東西包括:一是我們思想上的負擔,那是我們不惜代價要擺脫的;二是某些有用的東西,暫時或部分與我們有關,但在它們的使用價值喪失的時候就成了一種負擔;三是某些像流浪的浪子一樣的東西,在我們認知的外圍逛了一會兒,就匆匆離去了。一個東西隻有在成為讓我們快樂的東西時,才是完全屬於我們的。

這個世界的一大部分對我們而言,就像不存在的一樣。然而我們不能就此罷手,因為那樣就會貶低我們自己的自我。整個世界都交給了我們,我們的一切權力的終極意義都來自於一種信仰,即在權力的幫助下,我們將占有我們的遺產。

然而在我們的意識擴張的這一過程中,我們的美感又有什麽用呢?它的作用難道就是把真理區分為強光和陰影嗎,就是把真理對美和醜的不可妥協的區分呈現在我們麵前嗎?如果是這樣,我們將不得不承認這種美感在我們的宇宙中製造了一種糾紛,在我們的交流大道上設置了一道牆,使我們不能從每一件事物抵達一切事物。

然而那不是真的。隻要我們的證悟不夠完善,已知事物和未知事物,愉快的事物和不快的事物就有區別。然而與某些哲學家的訓誡不同,人類並不接受任何對他的可知世界的武斷和絕對的限製。人的科學,每天都在深入到以前在地圖上標示為未被探索或不可進入的區域。我們的美感同樣忙於不斷地推動對他的征服。真理無處不在,因此每一種事物都是我們知識的目標。美無所不在,因此每一種事物都是能給我們以快樂的。

在人類曆史的早期,人把一切都看成了生命現象。他的生命科學以區分生物和非生物開始。然而隨著它不斷進步,有生命的和無生命的事物之間的區分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在我們起初的理解中,這些相對照的區分線是有益的,然而隨著我們理解的深入,這些區分線也漸漸消失了。

《奧義書》說過,萬物都是無限的歡樂創造和供養的。要認識這一創造原則,我們必須以一種區分開始——那是美與不美的區分。然後美的理解必須給我們帶來有力的一擊,使我們的意識能從原始的無聲無息中醒來,而且通過強迫性的對照時實現了它的目標。因此我們第一次對美的認識是使它五顏六色的服飾,服裝上的斑紋和羽毛會影響我們,而且還有它的缺陷。然而隨著我們對美的認識的成熟,這種明顯的不和諧轉變成了節奏的調節。首先我們把美跟周圍的環境分開來,我們把它和其他一切區分開,然而最後我們認識到它和萬物的和諧。那時,美的音樂不再需要用吵鬧的噪音激發我們;它放棄了暴力,用真理訴求於我們的心靈,那真理告訴我們,是溫和繼承了地球。

在我們成長的某些階段,在我們的曆史的某個時期,我們試圖建立一種特殊的美的崇拜,把它削減到狹窄的一小圈,以便使它成為一小批神的選民的驕傲。那時它就在信仰者心中培育了虛情假意和誇張,就像印度文明衰落時代的婆羅門的情形一樣,當對更高真理的感知衰落以後,隨之興起的是毫無節製的迷信。

在美學的曆史上,接下來是一個解放的時代,那時對大大小小的事物中的美的認識很容易,那時我們更多地在普通事物的謙遜的和諧中,而不是在以驚人的獨特性出名的事物中發現美。結果我們不得不穿過一個反動的階段,那時在美的表征中,我們避免任何顯然會令人愉悅的東西,一切被習俗的認可加冕的東西。我們帶著蔑視,被誘使去擴大一切普通事物的普通性,因此使他們變得即挑釁又獨特。為了恢複和諧我們創造不和諧,那就是一切反動的特征之一。我們在當今時代已經發現這種美學反動的跡象,它證明了人最終認識到把美的意識領域明顯區分為醜和美的正是狹隘的感知。當人類有能力發現從自我利益和從感官的**之不斷擾亂中分離出來的事物時,而且隻有這時,人才擁有真正發現無所不在的美的視力。

當我們說美無所不在時,我們不是說醜這個詞應該從我們的語言中廢除,這樣做就像說沒有任何非真理一樣可笑。非真理一定是有的,它不在宇宙的係統中,而是在我們的理解能力中,那是它的負麵因素。同樣的是,在對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藝術之美的扭曲表現中,醜是存在的,那是我們對真理的不完美理解造成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我們會用自己的生命對抗自己和萬物中真理的原則,同樣我們也會在對抗無所不在的和諧的永恒規律中引發出醜。

通過我們對真理的感悟,我們認識了創造的規律,通過我們對美的感悟我們認識了宇宙的和諧。當認識了自然的規律,我們就擴大了對物質力量的控製,變得強大起來;當認識到我們的道德本質的規律時,我們就實現了對自我的控製,變得自由起來。以同樣的方式,我們對物質世界的和諧理解越深,我們的生命就能更多地分享到創造的快樂,我們的藝術美的表現就會變得更真實普遍。當我們意識到自己靈魂的和諧時,我們就會把世界精神的極樂理解為普遍的,對我們生命中的美的表達就會在善和愛中向無限運動。這就是我們的存在的終極目標,我們必須永遠記住:“美就是真,真就是美。”我們必須在愛中證悟整個世界,因為愛給世界以生命,供養它,用自有胸懷溫暖它。我們必須擁有完全解放的心靈,讓我們有能力站到萬物的最中心,品嚐屬於梵天的無私歡樂的完美。

音樂是形式純粹的藝術,因此是對美最直接的表現,它的形式和精神是統一的、樸素的,受到的外部羈絆最少。我們似乎感到在有限的創造形式中表現出的無限本身就是音樂,無聲卻可見。傍晚的天空,不知疲倦地重複數著星星密布的星座,就像一個對自己發出第一個單詞的神秘性好奇的孩子,口齒不清地反複念叨著同一個詞,帶著無限的歡樂聆聽自己的嘮叨。在七月的雨夜,草地上夜幕籠罩,劈啪作響的雨給沉睡的大地蒙上了一層又一層麵紗,這種雨水劈啪的單調節奏似乎就是聲音本身的黑暗所在。濃重的夜色和密密的樹林,像頭發濕透了遊泳者露在水麵上的頭一樣,分散在光禿禿的石楠中的多刺的灌木,潮濕的草地和泥土的味道,廟宇的尖頂高高聳起在、環繞在村舍周圍的無法描述的一團黑暗——這一切似乎就像從黑夜的心髒中升起的音符,混合並消失在充滿天空不斷墜落的雨帶來的唯一聲音中。

因此真正的詩人又是先知,他們試圖用音樂來表現宇宙。

他們很少用繪畫的象征來表現形式的展開,數不清的線條和色彩的混合,它們每時每刻都在蔚藍色的天幕上行走。

他們有自己的理由。因為作畫的人必須有畫布,畫筆和色彩盒。畫筆的第一筆遠遠不能表現完整的觀念。然而等到繪畫完成以後,畫家走了,隻留下櫥窗裏的畫,創造者的愛不再時刻給畫添上一筆。

然而歌唱者的心中裝著一切。音符是從他的生命本原發出的。它們不是從外麵采集來的材料。他的觀念和表現是一對兄弟姊妹;而且時常還是雙胞胎。在音樂中心靈得到即時的揭示;它不會遭遇外來材料的任何阻礙。

因此盡管音樂必須像其他任何藝術一樣等待完成,但每一部音樂都能表現出整體的美。作為表現的材料,甚至語詞都會帶來障礙,因為它們的含義必須通過思想來建構。然而音樂從不需要依賴任何外顯的意義;它可以表現詞語永遠無法表現的事物。

再者,音樂和音樂家是不可分的。當歌者離去,他的歌唱也隨著他死去;音樂與主人的生命和歡樂是永恒統一的。

這首世界之歌一分鍾也不能和它的歌者分離。它不是從任何外部的材料中製作出來的。它是他的歡樂本身所表現的永無止境的形式。正是這顆偉大的心髒把顫抖的震撼傳遍整個天宇。

這首音樂的每一個單獨的音符都是完美的,那是不完美中的完美的啟示。它的每一個音符都是終結的,然而每一音符又反映著無限。

如果我們不能理解這偉大的和諧的精確含義,又有什麽要緊呢?難道那不就像一隻手撫弄琴弦,立刻就能讓它發出一切音調嗎?正是來自世界心髒的美的語言,正是愛撫,立即抵達了我們的心靈。

昨夜,在遍布黑暗的沉默中,我孤獨站立,聆聽著永恒旋律的歌者的聲音。我在入睡的時候,閉上眼時頭腦就帶著這最後的思想,甚至在我們熟睡沒有感知的時候,生命的舞蹈依然在我熟睡的身體中寂靜的舞台上演,其舞蹈與星星同步。心髒在跳動,血液在血管裏湧動;我身體中數不清的生命分子,將和著在神主的手指下顫動的豎琴琴弦的音符,有節奏地舞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