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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天清晨,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驚醒了。他揉一揉惺忪睡眼,朦朦朧朧記著這三天老婆一直守在他身邊,三天前的事兒卻幾乎想不起來。電話鈴聲一陣緊似一陣,頗有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魏剛隻好掙紮著爬起來,真不知道又是什麽倒黴消息。
姐夫,告訴你個驚人消息。
你是誰?
姐夫,我是東新,你怎麽還沒醒來?
我醒了,但是,這年月,醒了和睡著有什麽區別?
你呀,快注意聽著,石破天驚。昨天夜裏,全世昌被抄家了,還抄了他一個情婦的家……什麽什麽!你說清楚點,這是真的嗎?
魏剛就覺得全身一激,光著身子咚地跳下地來,拿電話的手直抖,耳朵裏嗡嗡地響成一片,全身的酒氣卻一下子全消了。
絕對可靠消息,是省紀委打來的電話,上次我在裏麵認的朋友。這家夥這下可栽了,據說抄出一大堆東西來,不明財產起碼在一百萬以上。真想不到啊,來咱們古城才兩年,這家夥居然那麽心黑。可笑他當時還懵然不知,躺在情人**,誰知道他的手機被監控了,逮個正著。
這會兒他在哪裏?
誰知道,這可是高度機密。
原來這樣。好、好……
魏剛說著,就覺得全身一陣癱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韓東新似乎預感到了什麽,急得在電話裏喂喂直叫。
在魏剛的意識裏,那是在爬一座永遠也爬不上去的高山,那是在穿越塔克拉瑪幹那樣的大沙漠,雙腿已不是自己的了,身體也不知哪裏去了。隻有在飄飄忽忽的意識裏機械地邁動著沉重的步履,走啊走,這種強烈的念頭一直回響在腦際,使他永遠也無法停歇……突然間,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他知道自己已離開地麵,輕盈地向那片旋轉而彌漫的白光走去,心裏有一種特別恬靜特別舒暢的感覺。記得前不久看過一篇關於瀕死研究的書,講的就是這種感覺。那白光一直引導著他,上升又上升,一直升到高高的雲端裏,這裏的天出奇地藍,雲也出奇地白,大團大團的雲霧輕盈無礙地滑過身邊,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進入了一種多年企盼的永生狀態,所有的一切都溶化在周圍的藍天白雲之中了……
在屋裏封閉了幾個月,第一次走在寬闊的大街上,趙廣陵心情特別舒暢,也第一次感到與這個城市離得那麽近,真要離去還確實要下一番決心的。
今年的氣候和十年前一樣,也是一春一夏兩季大旱,入秋之後才**雨連綿,一直下了好多天,現在天雖然放晴,潮氣依然很重,空氣也濕漉漉的沁人心脾。古人記年十二年一甲子,太歲十一年運行一周,現代天文學則說大季節周期一般也在十年左右,總而言之十年時間應該算一個周期了。周而複始,我現在是否又走到了人生的起點上?
十年前,我是為愛而來的,十年後的今年,我將為什麽而離去?
十年前我還是一個不到三十的英俊後生,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為我而設計的,做個選擇如同輕率地吃頓飯。如今的我已一身疲憊,年近四十,要犧牲眼前的一切,重新做一次選擇,卻變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讓人承受不起。
但是,我必須離開這裏,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能再犯第二個錯誤了。曆史往往會重複一次,我不能讓它再重複下去了……十年前我悄悄地來,十年後我更得悄悄離去。
為了做出這個選擇,已經猶豫了好幾個月,現在是到了非決斷不可的地步了。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南方那所大學突然把他的資料全部退了回來,並委婉地告訴他,由於本校近來進行院係調整,工作思路發生變化,暫時無力接受您這樣的高素質人才,請您另謀高就……辭職報告剛遞上去,就接到這樣一個通知。年薪十萬,就像是一個美麗的氣泡,很快就破滅了。一旦市委正式批準他的辭職報告,也就意味著他從此變成了一個“無業人員”,他的生活將從此處於飄忽不定的流浪狀況,一下子變得居無定所、日無所獲,就像一隻可憐的雞,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對於過慣了穩定生活、位居正處級的他來說,這種流浪狀況的確是很可怕的。
但他已別無選擇。沒有誰強迫,沒有誰動員,是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這樣一條路,除非現在立刻趕到市委,覥著臉再把那份辭職報告要回來。
那份婉拒通知是老婆替他代收的,一進家門,迫不及待地拆開信,還沒看完就和他大鬧起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家裏寫論文,雲迪和老丈人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也一直在用這“年薪十萬”做誘餌說服他們。在他的反複勸說下,雲迪好不容易才鄭重答應讓他去“試試”,誰知道竟會是這樣!在悲憤之餘,雲迪逼著他立即趕到市委,把那份辭職書追回來。昨天已是深夜,今兒他隻好答應雲迪,早早地離開了家。
但他不想這樣冒冒失失的,都到了這把年紀,做一次選擇不容易,怎麽能耍小孩子脾氣,跟玩過家家似的?趙廣陵逃離了家,步履沉重地走著去機關。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再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紛亂的思想……然而,畢竟時間太短,前麵就是星海廣場,再拐過去就望見市委大門了,他卻什麽也想不清楚,疲憊的大腦好像已停止運轉,失靈了。
還不到上班時間,星海廣場上依然有不少晨練者。人生的目的究竟為了什麽?許多人除了鍛煉還是鍛煉,從青年鍛煉到老年,從強健鍛煉到衰朽,好像鍛煉本身就是目的,而且這個目的永遠也達不到。在古城十年,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趙廣陵駐足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前,癡癡地看著一夥一夥熱心的晨練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茫。
這些日子,一向難於平靜的古城又發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變。年僅四十多歲的魏剛,突然之間竟得了心肌梗塞。當趙廣陵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趕到市第一醫院的時候,魏剛的臉已白得和蓋在身上的床單分不清了。韓東萍蹲在走廊裏,呼天搶地,死去活來,任誰也按不住她。韓東新自從放出來還是第一次見麵,兩眼死死地盯著那愈來愈平緩的心電波曲線,樣子十分可怕。倒是衰朽的韓愛國還算沉得住氣,一邊凶凶地抽煙,一邊在樓道裏走來走去,醫生護士圍了一大圈,手忙腳亂地還在做最後的努力。那台什麽機器在魏剛像一麵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電擊一台車床。趙廣陵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真有一種人生的毀滅感,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等到魏剛蘇醒過來,趙廣陵才聽到了全世昌被“逮起來”的消息。市委機關沸沸揚揚,各種小道消息鋪天蓋地。此後又是漫長的調查取證,一連過了好幾個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終於正式決定,開除全世昌的黨籍和公職,移送司法機關處理。同時,對古城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進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組。調走的調走,新來的新來,古城政壇氣象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個新麵孔,新的機構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對於這個新班子,古城幹部無不歡欣鼓舞、歡呼雀躍,隻有魏剛、韓東新他們少數幾人不夠滿意。因為在這次大幅度的人事調整中,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幾個資曆較深、政績突出的縣區委書記也進了班子,其中的一個就是齊秦。在新一屆人代會上,齊秦以高票當選為古城市副市長。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門關上徘徊良久的魏剛居然又站了起來。雖然醫生告誡他,從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動,列出了許許多多禁忌,但魏剛隻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擺了一桌飯,把趙廣陵也請去,又喝了個酩酊大醉。當他們走出麗江大酒樓的時候,正遇上一些部下為齊秦副市長擺酒慶祝,也從麗江大酒樓走出來。當時兩個人都喝了酒,站在豪華大廳裏有一段很精彩的對話。
齊秦首先伸出手來:
向老兄祝賀,總算勝利了。
魏剛卻懶得和他握手,隻淡淡地說:也向你祝賀,老弟也勝利了。
哪裏,我這什麽也不算。
那我這就更不值得稱道了。
話可不能這麽說。你扳倒個地市級,這在古城曆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齊秦的每一步升遷,難道在古城曆史上不是空前的?
這是笑話。作為一個個人,我自然沒有什麽,全靠弟兄們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說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為鑒。
對對對,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咱們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為鑒。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圍觀的人都愣住了,麵麵相覷地望著他們。
趙廣陵很清楚,像星海廣場這種地方,這些年來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會論壇,隻不過隨著城市規模的擴張,有時在街心公園,有時在體育場,直到星海廣場正式建成,才又挪到這裏。不論大幹部小幹部,不論得意者還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歡到這裏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鍛煉,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獲取新聞之外的新聞。
一個老頭兒邊走邊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來是常中仁。馬上機構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經享受副處級待遇,提前離崗了。趙廣陵正要走開,這位仁兄已走上前緊緊拉住他的手,頭對頭低低地說:
我聽新書記說,在你的那份辭職報告上,他已簽了字,可能一兩天就要開常委會研究了……不過你要想變,這時候還來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氣用事啊!
你覺得呢?
不好說,這是涉及到你一輩子的大事,老哥實在無話可說。不過,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說辭職,第一個應該辭的是魏剛,人家都厚著臉不辭,你急什麽呢?
這話我就不懂了,為什麽魏剛應該辭職?
常中仁嘿嘿地笑著:我的領導呀,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咱們古城這一段的政治地震,還不是魏剛這家夥給引發的?這些天我們大家都議論,就憑著這一點,他魏剛也根本無法在古城立腳了,況且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了,還厚著臉當什麽財委副主任?全世昌這個人是有問題,而且問題也不小,但是千不對萬不對也輪不著你魏剛出頭,你魏剛過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說翻臉就翻臉,把人家往死裏整,這樣的人誰還敢用,誰還信任你,這是他魏剛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要叫我說,這樣的人比全世昌還壞十倍,雖然魏剛還是咱們倆的老領導呢,但是他這個人的人品的確很有問題……
聽他這麽說,趙廣陵真生氣了,立刻打斷他的話: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剛的確是個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於古城的。
哼,什麽大功!他還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著趙廣陵:你這個人呀,惟一的缺點就是太書生氣,所以說,辭職教書也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咱再說魏剛,如果不是為了公報私仇,推倒別人自己往上爬,他會那麽不顧一切?隻可惜新來的書記並不買他的賬,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個人都廢了,真是可悲可歎……現在,齊秦的聲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認為,齊秦這個人別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對朋友也講義氣,不像魏剛這樣心短。人哪,還是要隨和一點好。你就說我吧,這些年來之所以一直提不起來,不就因為當年參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單龍泉?可是,反過來說,盡管單龍泉因此壓了我一輩子,但到現在他已經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處級?
你……趙廣陵覺得此人不可理喻,卻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也似乎真的有點理屈詞窮,隻好不再答理他,轉身就走。
經常中仁這麽一攪和,趙廣陵本已煩亂的心更是亂成一團麻,想理也理不清了。常中仁這個人,一向是以輿論發言人自居的,動輒我們認為,大家覺得,從來也沒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講的話也的確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幹部的看法。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剛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評價竟這麽低,這究竟是為什麽?
前麵就是市委大院了。遠遠地,就看到了門前踞臥著的那一對石獅子,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古城走過這裏的時候,大門口就蹲著一對石獅子,不過不是這一對,而是從明朝就傳下來的。後來在拆除那座舊式門洞的時候,一個石獅子被打碎了,另一個幸存下來,作為稀有文物現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館裏。先後經過兩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門儼然又恢複了十年前的古舊風貌,隻是由原來的三個門洞變成了兩個門洞。在過去等級森嚴的社會裏,門洞的多少是極講究的,三個門洞是古城曾經設府的最有力佐證。如今建成兩個門洞,則似乎純粹為了進出方便……趙廣陵站在大門口,回想著當年那舊式門洞的威儀,忽然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進了。
市博物館,那是古城的又一個標誌性建築,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築。裏麵陳列的是古城曆代出土的各類文物,從新石器時期看不出什麽形狀來的石針、石斧,到革命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山地炮、老套銃、邊區券和五十年代頒發的土地證,幾乎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曆史和文明鏈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