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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問題?
對,就談這個問題。有人跟我講,有位哲人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曆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同時應當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卻是作為喜劇出現的。你知道這是誰的話嗎?
不知道。我現在頭腦亂得很,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馬克思說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恩全集》8卷第121頁。
是嗎?您哪,不愧是博導出身,居然對經典著作如此熟悉,簡直是了如指掌、爛熟於心嘛!
魏剛言不由衷地讚歎著,心裏卻焦急得要命,意識也有點飄飄忽忽的,好像大病了一場,身體都不聽使喚了。而且他恍惚覺得,韓東新似乎也和他說過同類型的話,在什麽場合卻想不起來……這是否從另一個方麵也證明著這句話的奧義?
全世昌又說:看你今兒神情恍惚、癡癡怔怔,看來你對哲學問題真的不感興趣。好好好,那我們就不談這個枯燥的話題了,談點曆史好不好?
我們的全書記,真對不起,這些年來我為了生計東奔西走,既沒有研究哲學,也沒有研究曆史,對於這些形而上的問題真的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想,我們還是談點現實問題吧,今兒我就是專門為這些現實問題求您來了。
噢,那好哇,有什麽困難,你隻管說……不過你可記著一點,你我之間,從來不存在“求”的問題。
好,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魏剛覺得自己再坐下去,肯定會暈倒的,立刻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為韓東新的事來的,韓東新是我妻弟,也是我老丈人韓愛國惟一的兒子。您一定都很清楚,這幾天,他一直在外地開會,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但是一下車就被兩個陌生人帶走了。
什麽,遭綁架了?!
全世昌大驚失色。
不是綁架,勝似綁架,對於全世昌的這種驚愕,魏剛根本不相信,但又實在無可奈何,隻好耐心地說:來人是聯合調查組的,叫他去說清楚問題。古城區紡織廠出了這麽大的事故,進行調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可以黨性和人格擔保,東新這個人絕不會有任何問題!看來這事兒您還不清楚,所以我隻好求您來了。
這個嘛,我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對於調查組的具體工作,我從來不幹涉……全世昌沉吟著,既然沒問題,你找我做什麽,也許這會兒已經放出去了。你難道不相信組織?
這……我不是不相信,而是擔心。有些事有些時候,也並不是沒有問題就不出問題,所以,我希望您這位書記動用自己手中這點權力,盡快把東新放出來,我們全家都會感激不盡……瞧瞧你,說得多輕巧,你以為人家調查組是鬧著玩的?你以為我這個破書記是一尊神,全知全能,為所欲為,想抓誰抓誰,想放誰放誰?全世昌說罷,呼地站起來,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副金絲眼鏡戴上又摘下:當然,你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特別是韓愛國書記,是我最敬重的老領導,又是對古城建市做出重大貢獻之人,我可以向調查組轉達這樣的意見。但是,也希望你們一定要相信組織、相信黨,總的原則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看魏剛終於發了火,似乎很好玩的,全世昌反而嘿嘿地笑起來:
好好好,罵得好罵得好。你我之間,我早說過,想說什麽就說什麽,想罵什麽就罵什麽,我不計較。不過,你說齊秦是壞人,這就讓我奇怪了,我可聽說,當年你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不是還幫過他許多忙嗎?
這話真說到魏剛心裏了,他隻覺得心頭一陣刺痛:那是我識人不準,我瞎了眼!
那不就得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允許你識人不準,就不允許我識人不準?但是我可聽說了,自從任命了個齊秦,你們這夥人似乎就翻了天,上躥下跳,到處造謠,到處說我的壞話,甚至說我收了齊秦二十萬,這不是誹謗是什麽?而且有人講,你們還準備到省裏告我,也告齊秦,似乎惟恐天下不亂,這是一種什麽行為,對我的傷害還不夠大嗎?就說韓東新吧,當年我不是聽了你的話,才從孚美公司把他挖出來,重用為經委主任的?所以,落到這一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的。
全世昌,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就不說了,咱們走著瞧!魏剛已氣壞了,轉身就走。
全世昌依舊微笑著,一直把他送到院門外麵:當然,氣話歸氣話,這個忙我肯定還是要幫的,請轉告韓愛國書記,請他放心,隻要我全世昌有辦法,一定會盡力而為……那我提前謝謝您了!
不要激動嘛,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動,今兒這是老毛病又犯啦?來來來,咱倆再拉拉手?
謝謝,請您留步。
魏剛這次可是真火了,卻隻好停下來,和全世昌用力握一下手。在內心深處,他卻對自己這個動作厭惡極了,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了。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還身子軟軟地靠在院牆上,隻覺得心口一陣陣地**,好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也許自己真的病了,什麽時候才能躺下來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車燈刺得他兩眼生疼。一個婷婷嫋嫋的姑娘下了車,穿一襲黑色連衣裙,這不是美琪姑娘嗎?他想招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瞅著出租車駛走了,那個俏麗的身影也倏忽不見了……他的心更加劇烈地疼起來。
天晚了,裏仁巷幽深寂靜,行人寥寥,路兩旁樹影幢幢,不遠處的大鼓樓上不時傳來雁叫聲聲,卻難得見一輛出租車。魏剛喘著氣,幹脆靠著一棵柳樹坐下來。
自從韓東新出了這件事,魏剛一直在反思,對於全世昌的憤恨也在一點點地滋長。現在,韓東新已經出來,他覺得自己也的確到了反擊的時候了,為了形成廣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趙廣陵。
這些日子,趙廣陵好像從古城消失了。出了這麽大的事兒,趙廣陵也隻打來幾個電話,詢問了一些情況,就再也沒有下文了。當魏剛終於敲開他家門的時候,才發現他好像病了一場,衣服不整,頭發散亂,胡子也好幾天沒刮了。魏剛吃了一驚:
你怎麽啦?
不怎麽,還是老樣子。
在全省新一屆人代會召開之際,他印發了致全省幹部的一封公開信,不僅在會場門口廣泛散發,還郵寄到了每一個省人民代表手中。
為了安撫魏剛,全世昌幾次約他談話,他堅決不談,那最後一次談話已經讓他傷透了心。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風,隻要他停止這些“鬧事活動”,就給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說當財委主任什麽的。但魏剛根本不予理睬,氣得韓東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個堂堂大知識分子,竟然不重知識、不用人才,這真是一種悲劇。像他這樣下去,古城永遠沒有希望……
哼,他算什麽知識分子,不過一個還有那麽點知識的人罷了!不過,要具體操作起來,我卻是愛莫能助,隻能再一次傷害老兄。老實說,我現在對於政治反感,特別是對於這種爭爭鬥鬥的行為,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趙廣陵倒是很和氣,甚至比平素更謙和一些,客客氣氣把他讓進客廳,又忙著沏茶、找煙,弄得魏剛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呀你,這些日子,電話也不接,人也不見麵,在悄悄做什麽呢?
趙廣陵終於忙消停了,坐下說: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剛回來。
到南方幹什麽,考察嗎?
也算是吧……趙廣陵似乎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轉口道:聽說東新出來了,他那事兒有結論了嗎,身體還好吧?
身體倒是挺棒,隻是這結論恐怕一時下不來,擱起來了。
趙廣陵噢了一聲,隻好說:擱起來也好。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就是這樣,拖一拖,擱一擱,風頭過了,各方麵的關係也擺平了,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對於這件事,你怎麽看?
魏剛看他說得平平淡淡、不痛不癢,就不由得有點來氣。
官場這事情,真的說不清楚。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總而言之,也許像我這樣的人,選擇從政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想還是及早改弦易轍的好……老弟,你怎麽能這樣頹唐起來?聽他這麽一說,魏剛真的傻眼了,立刻打斷他的話說:千萬不要這樣想,而且這也不符合我們的傳統文化。出世之道可以養心,入世才能處事,這二者並不矛盾嘛。
趙廣陵淡然一笑:
我不和你爭論,也知道說服不了你,你的人生追求和我不一樣,性格、境況也不一樣。人人都有致命的弱點,這就像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的腳後跟一樣,我的致命弱點就是軟弱,心不狠,如果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為什麽不安安心心做點兒學問呢?我這次去南方,就是專門去應聘的,有一家新建的大學聘請我去講課,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離開古城了。
不不,這種選擇我絕不同意。魏剛依舊固執地說:老弟,你還不到四十歲,怎麽就有了退坡的想法?應該說,你遭受的挫折並不算大嘛,也可以說根本就不算挫折,隻是一個小小的教訓而已。就憑你這個年齡、這個位置,在咱們市依然是前程遠大的政治明星嘛。要走政治這條路,摔打幾次完全是正常的,有人走得快一些,有人走得慢一些,走快了可能就要停一停,走慢了可能就要趕一趕,總算賬差不了多少的。
老兄,你這是在安慰我,開導我,其實你誤會了。快一點,慢一點,挫折不挫折,都無所謂。況且你也說了,我現在並沒遭到挫折嘛。所以,我隻是覺得,也許我應該嚐試一下另一種選擇,也許這種選擇更適合我……你知道,當年我之所以來古城、進機關,並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而且在這種選擇中,還傷害了許多的朋友,特別是你老兄。一種感情的衝動。後來之所以沒有走,也是一種被動的選擇。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是來一次理智的決斷吧。
傷害我……沒有沒有。
你說沒有就沒吧,反正我現在也不想解釋了……趙廣陵說著歎口氣。
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不能理解,雲迪同意你這樣做?
她呀,同不同意都無所謂,我不會受她左右的。
這……
魏剛真想不到他會如此堅決,隻好不做聲了。
你找我有事嗎?
沒有。
怎麽可能?
有事又怎麽樣,你現在這樣,還讓我怎麽說呢。本來嘛,我是來找你商量大事的。對於全世昌這個人,我已經徹底絕望了。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們也不要他死,但必須讓他離開古城。
不等他再說下去,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雲迪領著孩子和小保姆進來了,後麵還跟著個老頭子,魏剛好半天才看清是雲躍進。雲迪一見魏剛,就大聲嚷嚷起來:
魏大哥,你可來得正好。這兩天,我們倆已經吵翻天了,再吵下去,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你勸勸他,好端端的秘書長不當,卻要跑到南方去打工,這不是發瘋是什麽?你以為南方那錢就那麽好掙?年薪十萬,年薪二十萬也不行!還是乖乖地當你的官吧,錯過今年的機會,還有明年嘛,我就不信你將來趕不上齊秦。現在隻要一當官,還怕缺你那十萬二十萬?
雲迪怎麽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又瘋瘋癲癲,叨叨起來沒個完,魏剛卻一句也聽不下去,正不知該說什麽好,又幹又瘦的雲躍進忽然神經緊張地盯著他問:
你來幹什麽?
不幹什麽。
沒事以後少來找我們廣陵,有事到辦公室說。
嗨,你這是什麽意思?
魏剛吃驚地瞪大了眼。
沒什麽意思……
老頭子似乎還要說什麽,看到雲迪和趙廣陵都不滿地直瞪他,隻好陰沉著臉進了裏屋。趙廣陵和雲迪都顯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想解釋又不知怎麽解釋,魏剛已沮喪地和他們倆打聲招呼,匆匆跑下樓來,等走到院子裏,夫妻倆那一陣高似一陣的吵鬧聲才追了出來。
既然趙廣陵已變成這樣,魏剛隻好自己獨立前行了。這一次,他可是真鐵了心,不把全世昌、齊秦這一杆子腐敗分子弄下去,他就覺得愧對古城的父老鄉親,也愧對自己這一生,這幾乎成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和不可逃避的使命。在他的印象裏,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網絡,一個體係,作為一個個體,要和如此巨大的一個對手鬥智鬥勇,那的確是要付出犧牲的。洗煤廠關閉了,他也不準備再幹別的事情,家裏的事兒全交給老婆韓東萍她們去打理,他的兩隻眼睛總是死死盯著古城政壇的一舉一動。好在有這些年的積蓄,他的家裏絕沒有什麽後顧之憂。許多時候,他不由得會想到白老頭兒,那個始終不屈不撓踽踽在市委大院的形象,竟給了他一種無法言說的慰藉。在最緊急的日子裏,他連走路都盡可能小心翼翼,不時回頭看一看,生怕有什麽居心不良的開個小車一頭撞上來,那可就有話無處說了……
最令魏剛苦惱的是,與當年的單龍泉比起來,全世昌在古城的口碑一直很好,既沒有違反規劃那樣的明顯把柄,也不存在超職數、超編製那樣的強烈反響。對於他的執拗,連老丈人韓愛國也反感起來,認為他太偏激了。他想從美琪那兒尋找突破口,尋找了多次,才知道美琪早已離開古城,到偌大的省城發展去了。後來在一家晚報上見到了美琪的大照片,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姑娘居然變成了全省出名的“形象大使”……望著照片上那個模糊不清的女人,他隻好豁出去了。
他寫了一封又一封告狀信,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有的聯名,有的隻他一個,不斷地投遞到上級各個執法執紀機關。
在上級領導來古城視察的時候,他幾次不顧阻攔,強行求見領導,指名道姓地要告全世昌。
當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魏剛的連續上訪終於引起了新一屆省委領導的高度重視,主要領導親自批示,並迅速組成一個聯合辦案組,秘密進駐古城調查取證。這一行動,卻很快讓調查對象全世昌知道了。全世昌在古城已當了兩年多一把手,親手培養的幹部也不少,他們立刻采取行動,把各種漏洞修補得天衣無縫,使調查工作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後來,調查組和全世昌見了麵,大家高高興興吃了飯,一番寒暄之後,調查組組長當眾宣布調查工作結束,並向古城市委和全世昌書記的理解支持表示感謝,連夜就把隊伍拉回了省城。
魏剛真的絕望了,獨自在家裏喝了一瓶烈酒,一連睡了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