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西望重慶 畸形繁榮的陪都
中午時分,霧都重慶的霧才漸漸散盡。
春陽朗照。
在抗戰中熬過了七個年頭的陪都,亮出了她的某種亮麗和畸形的繁榮。天,少有的高和藍,偶爾有朵朵鴨絨似的薄雲飄過。環繞山城的長江、嘉陵江上,百舸爭流的船帆,象藍天上不慎跌落的雲,倏然間緩緩而去。
山山穀穀、萬瓦麟麟、回旋起伏的街市,進入了一天中的繁華時分。朝天門、民國路這些熱鬧地段,汽車、人力車如梭,雜聲盈耳,行人摩肩接踵。大街上麟次櫛比的店鋪,大都是明清騎樓式的木質建築;其間夾雜著有少許灰樸樸的小洋樓。
“嗨,快買快買,換季大甩賣!”
“嗨,快買快買,虧本大甩賣!”……
不少的店鋪店員們將衣物拿在手上,或披在身上大聲吆喝,竭力招徠顧主。有的手段高明一些,放起了留聲機吸引顧主。放的大都是“何日君再來”或“桃花窩美人多”類軟綿綿的歌曲。那些上些檔次的店鋪,賣的大都是外國的帕來品:“美孚”、“雙槍”……這些花花綠綠的招貼廣告到處都是。
在山城不多的幾家電影院前人頭湧動。巨大的海報是正在上映的美國好萊塢影片《出水芙蓉》、《人猿泰山》……劇照,購票的人趨之若鶩,與那些生意清淡的店鋪形成鮮明的對照。
有時,街上不時轟地一聲,正在行走的路人驚叫著,拚命地往兩邊躲。不用問,每當這時,準會竄出一輛美國軍人駕駛的敞篷吉普車,像是一尾尾發了情的金魚,輾得街上雞飛狗跳。車上坐著美國大兵,大都喝得醉薰薰的。開車的歪戴著船形帽,坐在敞篷吉普車上的美國大兵,往往是一手拿著洋酒往嘴裏灌,懷裏抱著打扮得花裏胡梢的摩登女郎……一副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架勢。憤怒喝罵聲隨著飛駛的吉普車絕塵而去。
“砰、砰、砰!”――這是食品店裏在賣“三大炮”,這是四川的一種傳統工藝,不僅好吃,而且好看――店中,師傅將袖子挽得高高。一手端起捏著條的雪白的將糍粑,另一隻手將這些糍粑摘成塊狀,從手裏扔石子似地扔到對麵裝滿黃豆麵的簸箕裏去。隻聽“砰、砰、砰”連跳三下,這些已然粘滿了噴香炒黃豆麵的三砣糍粑,接連三跳,跳進了景德鎮產的細瓷薄胎紅花小品中,師傅再往其中灑上紅糖,一碗可口的具有川中特色的小吃就成了。而與此同時,幺師站在鋪外,挑聲夭夭招徠顧客:“快來,快來吃――吃一碗炮打東京!”
那些紅鍋館子更有發揮。他們將川萊的“鍋巴肉片”叫著“轟炸東京”。將現剮現炒鱔魚叫“活捉東條”……
好聰明的四川商販們,他們迎合人們的心理,在這即將全麵取得戰勝日寇的時候,在日常生活中將人們聞之砰然心動的人名等等有關的熱門術語用上去,很能吸引買主。
戰時的陪都重慶,光怪陸離,畸形繁榮。
重慶兩路口檢查站――這是山城最重要的一個檢查站。那些達官貴人去郊外他們的別墅時,要驅車經過這裏;去蔣介石官邸、去國府、去官蓋如雲的上清寺也都要經過……想來,站在這個街心蘑菇似崗亭上,揮著那根黑白相間的指揮棒,指揮來去車輛、過往行人的崗警一定是個眼觀四方,耳聽八麵非同一般的崗警。
然而,事情往往出乎預料。很滑稽,今天這個時候,站在重慶最重要崗亭上表演著“街心體操”的崗警,卻是一個跛子。他四十多歲,其貌不揚,顯得很有些蒼老,穿身黑警服,打著白綁腿,看上去,像隻蒼老的黑烏鴉。但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那頂大蓋帽下隱藏著的一雙凹眼睛,頻頻關顧四周,目光槍彈般犀利。
黑烏鴉站在這裏,是大特務頭子、軍統局長戴笠親自指定的。其中有個緣由。
抗戰期間,軍統局局長戴笠的權勢發展到了登峰造極,身兼數職,權傾一時。他是最高領袖蔣委員長手中反共的一把利劍、“打心錘錘”。他同何應欽等中樞要員結為朋黨,尤其是同“校長”最看重的學生,手中握有一隻中國軍隊人數最多、裝備最精良的集團軍司令,派駐陝北監視延安的胡宗南上將更是關係非比一般,又受到代表美國軍方的中美合作所副所長(戴笠任所長)梅樂斯將軍的支持。在權勢薰天的戴笠麵前,委員長視為“打心的愛將陳誠,對他也不能不退三分,讓他三分。
山城陪都重慶簡直就是軍統的一統天下,這是任人盡知的事。且不說軍統設在棗子嵐埡的局本部是何等威勢――辦公室、宿舍連成一氣,占地達兩百餘畝。人數也是達到了最多時期。公開在冊的特務,加上不在冊但領薪金的“外勒”,達四五萬人。像紅岩村、曾家岩周公館這些公開的共產黨機構,受到軍統的嚴密監視。任何人,不管你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論是從天上、陸路或水上進入陪都的一十三縣,立即就會受到監視――電話有人監聽,出入信件有人暗中檢查……市中區會仙橋最大最堂皇的皇後飯店,老板許忠五就是個軍統特務。為了收集情報,他在市中心打銅街開了家園園舞廳,舞廳裏美麗的舞女們不僅要按月向他交錢,還要向他收集各扣種情報。
珊瑚壩機場路邊有間頗有名氣的飛虹像館以技術好、態度殷勤出名,實則也是軍統開的。攝影師王文釗和助手侯飛鵬一見客人在替人家照像的同時,肖像同時悄悄留在了軍統的檔案室……
軍統在陪都無孔不入,黨、政、軍、外交部門;好些有實權,身份很高的官員都秘密加入了軍統。無論是在後方、在淪陷區,甚至在世界各地都有軍統設立的秘密組織。到了抗戰即將勝利之時,軍統已成一個全部人馬有十萬之眾的龐大特務組織,可謂全球第一。
任何人到了在重慶,假如發現了身後長了根尾巴,想甩掉它。公共汽車來了,跳上車去,看車下的特務氣得幹瞪眼的,正在慶幸,不想背後的售票員、查票員也是軍統的。察覺不對,趕緊跳下車去,可車上的特務這時已悄悄對車站上正排隊候車的人使了眼色。那之中也有“組織”中人……總之,隻要被跟上,想逃脫,簡直就不可能。軍統特務神通廣大,手段歹毒。所有即便是良民百姓,平時也都盡量少出門,少去沾惹是非。因為“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的事情幾乎天天都在發生。
軍統在陪都既然這麽讓人毛骨悚然,作為“大老板”的軍統局局長戴笠的熱焰可想而知。也幾乎沒有一個人不知道,兼任了全國交通統一檢查署署長的戴笠愛女人,愛手槍,愛汽車的嗜好。特別是愛汽車,他有各式各樣的汽車,大都是從美國買來的好車,而且都是一式兩部。他的好車數不勝數,每一輛都控製在他手裏,非常吝嗇,平常連毛人風、鄭介民這樣的軍統局二、三號人物。他的親信要用用都不行。但一聽說逮共產黨就毫不吝嗇,要多少給多少。他為人極為機警詭秘,行蹤飄忽。乘車出門,不管在什麽地方停車,他都不準司機離開一步。一旦他辦完事走向汽車,隨時將車發動的司機,一俟他上車,立刻就得將車開走,風一般離去。他的車不準和別人的車停在一起,也不準司機同別人講話。長官坐車,為了安全,總愛坐在後麵。而戴笠卻總是坐在司機旁邊。因為這樣一旦有事好緊急處置。隻有在帶著女人坐車時例外。
上車時一般是他先上,警衛後上;下車則讓警衛先下,他後下。
戴笠如此愛車,卻始終不會開車。他對下屬異常嚴酷,惟對司機和修理工例外,經常對這些人施以小恩小惠。
汽車同時是戴笠的道具。蔣介石崇儉戒奢,提倡新生活運動,為投其“校長”所好,他每次去黃山別墅見“校長”時,先乘新式的美國防彈型轎車過江,在他設在南岸兩公裏處的特務站換車――乘上預先放在那裏的一輛破舊得不成樣子、美國三十年代出的“康梯拉克”車去見“校長”。怕“校長”見不到他的樸素,他總是事先從委員長身邊隨伺警衛組的特務們口中得知委員長夫婦的行蹤――這大都是委員長夫婦在黃山路上散步時候。
當他去見委員長夫婦,從那輛破舊得不成樣子的汽車裏鑽出來時,連素常對下屬嚴厲的蔣介石都過意不去,不止一次對他說:“雨農,你這輛車也太破舊了,買輛新的吧。”而每當這時,身著藏青色中山服,腳蹬一雙黑皮鞋,顯得很精神的戴笠都把胸口一挺,“啪!”地給“校長”敬一個標準的軍禮,抖擻精神說:“報告校長,學生這輛車還可以用。現在是抗戰時期,學生記著校長的教導,一切從簡,一切為了抗戰!”每當這時,蔣介石那張平時異常清臒嚴厲的臉上就會浮起一絲嘉許的笑容。
這正是戴笠希望看到的,越是會當奴才的人,越是會當主子。而在重慶市區,戴笠卻擺足了架子。在兩路口崗亭,崗警將國府主席林森的車子都攔下來過。當時,崗警弄清原委後,嚇得要死。可唇上蓄綹黑胡子,為人隨和的國府主席卻毫不在意,哈哈一笑,上車了事。
有次一個年青崗警見一輛沒有掛牌照的嶄新的“雪佛蘭”轎車,這就攔下來上前去,準備責罵處分。可一看清車裏坐的人嚇傻了,裏麵端坐的正是自己的大老板戴笠。戴笠這次破做例沒有生氣,咧嘴一笑表揚了一句:“你這樣做是對的”,說完車走。不意戴笠卻是口是心非,回去後將管重慶交通的下屬找來大罵一頓。管陪都交通的下屬想來想去,看來隻得找個能不管什麽時候都認得到戴笠車的人才行。
最後從中挑了個最有眼水的崗警到戴笠出入最多的兩路口崗亭去。這崗警是個小隊長,腳有些跛,曾經是個司機,而且給戴笠開過多年車,即使戴笠的車都不掛牌照,他也能認出來。
有次戴笠乘了一輛與上次過兩路口站不同的車,也沒有掛牌照。經過兩路口站時,一心以為會遇到崗警阻攔,不意這位跛腳崗警遠遠見到大老板的車來了,趕緊揮起指揮棒示意放行。戴笠向來疑心很重,從車上探出頭來看是怎麽回事,直到弄清情況後才放了心。
但是,能認識大老板戴笠車的崗警不以能天天時時都在兩路口崗亭站崗,換成其他人就不能不擔心吊膽。這天,站崗的是跛腳崗警,上午九時,兩輛美國最新產流線型“克拉克”轎車朝自己這個方向急馳而來。他一眼瞥見,兩輛車掛的都是軍統局的牌照。他哪敢怠慢,手臂一揮,示意通行。倏然間,兩輛豪華轎車從他崗亭前一閃,向左一拐,駛向了郊外的公路。這跛腳“黑老鴉”不禁有些發怔,這兩輛車是誰的呢?在軍統局如果不是戴老板,誰配有這樣的車?但戴笠坐車向來詭祟,不會這樣象這樣招搖過市。那這兩掛軍統局牌車上坐的人是誰呢?站在崗亭上的“黑老鴉”,一直望著兩輛車消逝在那青翠的山嵐後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