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神奇安仁

上個世紀六十年初,筆者還是個剛上中學的少年。有次,學校專門組織我們去相距不遠的大邑縣安仁鎮參觀頗為轟動的劉文彩地主莊園陳列館。我們從鄰縣新津一路步行而去。

經韓場進入大邑縣境,初見是一派司空見慣的川西平原秀美田園風光,小橋流水人家。然而不同的是,公路兩邊不時從濃陰掩映中閃出幢幢極具明清風格,青堂瓦舍,高大氣派的公館。我想,大邑,畢竟曾經在相當長一個時期內將星雲集,氣象畢竟不同。特別是安仁古鎮,三個軍長中就出了兩個――劉文輝劉湘叔侄,他們是一個時期中國政治軍事天空眾多閃灼將星中,風采別具的兩顆將星,璀璨奪目。於是,我想到安仁的心情更迫切了。

當時,我眼中的安仁,規模比現在小得多。整體上顯得清潤古樸整齊整潔,就像一個清秀的村姑,還沉浸在那個已然過去的歲月中沉睡;今天的安仁則闊大、堂皇、現代,與時俱進。

安仁曆史悠久,“取仁者安仁之意”,始建於唐。現存舊式街坊建築多建於清末民初時期,尢以民國年間劉氏家族鼎盛時期建築最多,風格中西式樣結合。莊重、典雅、大方的各式院落,造就了安仁鎮特殊的建築風貌,號稱“川西建築文化精品”。粗略統計,現安仁保存比較完整的曆史街區及莊園住宅古建築群麵積約30萬平方米。其中,有保存完整的民清時期劉氏莊園群、劉湘公館等古公館27座;有紅星街、樹人街、裕民街三條古街;有小洋樓(原公益協進社)、安仁中學(原文彩中學)、鍾樓等,洋洋大觀,令人歎為觀止。

如果將我當年去時的安仁,比喻為一艘在清清的河流中徐徐緩行的古色古香的畫舫,那麽,今天的安仁就是一艘在大海中嘩嘩航行的華麗遊輪。它們以不同的速度、姿態前進。

那時,我已經是在一些報刊上發表過文學作品的少年,感觸敏銳。為了將安仁特別是地主莊園看得細致些,帶我們去的老師安排我們在安仁住一夜,時間充裕。於是,我從方方麵麵全方位領略了安仁,至今印象很深。

那是一個油菜開花的時節,午後時分,微雨淅瀝。我到郊外找了一個最好的視角看過去。一壩壩金燦燦的油菜花,在雲煙氤氳中,好像鋪就的一壩質感厚重的金子。燕子在空中橫斜。身前有一條流水淙淙的小溪,水質很清。溪兩邊一字排開伸展而去的樹,青枝綠葉。身後不遠處有個大林盤(村莊),林盤中人家,大都茅竹農舍,隱映於濃綠得發黑的茂林修竹中。近處有個農家小院,圍一道青竹籬笆,幹淨整潔。籬笆上爬滿瀑布似的青藤,藤上開滿白的粉的藍的紅的小花,有種夢幻意味。雙雙蝴蝶在花間翩躚起舞。四周很靜,靜得可以聽見身邊樹枝綴滿碎玉似的雨珠在悄然滑落、滴進溪水中濺起的聲音。

微雨中萬瓦鱗鱗的古鎮安仁,像一條騰躍於天地間的青龍。這樣的景象,隻有在國畫大師張大千排開的蜀中煙雲圖中,才能看到並體會到內含的精蘊精髓。

我們此行觀照的主角――劉文彩的老公館,即地主莊園陳列館與緊鄰的兩座中西合璧的新公館黑壓壓一片,相映相襯,離安仁還有點距離;而劉湘那座相對遜色的公館坐落安仁場頭,與之顯出一種特別的距離。

我們是帶著先入之見去參觀地主莊園陳列館的。之前,在中學語文書上讀到過一篇四川作家李累、之光寫的報告文學。說這個莊園很大很複雜,看完至少半天。文中內容很多,寫得精彩,大都是揭發批判性質。

我久久地站在門前打量這座迷宮似的莊園。我覺得,從嚴格的意義上講,它應該是一座川西城堡,結構上稍顯零亂。我知道,之所以如此,是劉文彩發跡“榮歸”故裏後,富可敵國的他,在原先逼窄的老宅基礎上,采用吃飛飛田的方式(即在人家的田地上,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把這些田地拿過來)一塊塊拚湊起來的。

前去參觀的人多極了,人山人海。人們手中高舉門票朝前湧,隻能進不能退。轟轟的人潮洶湧中,收取門票的人,不得不讓出大門,站在兩邊高凳上,伸手彎腰,不斷將人們高舉頭上的門票,挽花似地挽手中。據說,每天閉館時,地上都是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鞋子等待收拾。

地主莊園陳列館聲名大噪,不僅聲震全國,而且走出了國門。幾年間,不僅全國各地,而且世界上有近百個國家數以千萬計的人前來參觀。中央新聞電影製片廠將“莊園”中的精髓“收租院”拍攝成同名記錄片,在全國地鄉廣泛發行放映,八年間場場爆滿。其間,很精彩的解說詞寫進了中小學語文教材,我至今記得一些:

“鬥啊鬥,你是劉文彩的手,你是地主的嘴,你是豺狼的口,你吸盡了我們窮人的血,你刮盡了我們窮人的肉。可你,你裝不完地主的罪,你量不盡我們窮人的仇!”

“租債比山高,壓斷窮人腰,地主手裏算盤響,佃戶頭上殺人刀。”

“四方土地都姓劉,千家萬戶血淚仇!”……

“收租院”由交租、驗租、風穀、過鬥、算賬、逼租、反抗等7組群像,共114個真人大小的雕塑人物組成。集中展現了劉文彩,不僅是劉文彩而且是整個地主階級殘酷剝削壓榨窮苦農民的一個過程,最終,貧苦農民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跟著共產黨走,揭竿而起,是一部史詩性宏大作品。

隨著裹挾的被人流,我一邊往裏走,一邊注意傾聽講解員解說。我大開眼界,驚異地看到了許多。莊園裏有古色古香金碧輝煌小姐樓;有香風薰得人欲醉,帝王才享受得到的後宮,即劉文彩的宵遙宮。講解員說,劉文彩不時在宵遙宮取樂,將一把一把的金戒指拋灑空中,讓他眾多的妻妾們去搶……我在《紅樓夢》中看過《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在連環圖《烽火戲諸侯》中,看到過昏庸的周幽王為搏褒姒一笑,不惜點燃烽火台,這樣“狼來了”的遊戲玩得太多,最終狼真的來了,沒有人救,周幽王最終弄得亡國亡命。然而,這些都是書上的,離我非常遙遠,現實版的劉文彩種種就擺在麵前,如此的驕奢**逸,讓我感到震驚、駭異。

劉文彩的驕奢**逸,他的“能耐”,還表現在他對人世間奇珍異寶瘋狂占有上。讓我記憶深刻的有三樣,一是他的美人杯。在一隻外觀上看不出有太多特色的酒杯裏斟酒,斟到七八分時,酒麵上飄現出一個年方二八的古裝妙齡美女,麵帶笑靨。據說,這美人杯不僅可供欣賞,而且有實用價值,誰在酒中放了毒,酒麵就會發渾,滿麵含笑的妙齡美女也會一變而為愁容滿麵。二是珍珠羅紋罩,捏在手中很小一小把的珍珠羅紋罩,放開來,足以罩住劉文彩那張碩大無比的退一步大花床。罩子裏麵的人可以看清外麵的一切,外麵的人卻看不到裏麵。三是用一整隻上等象牙雕刻鑄就的九級寶塔,極為精致,一尺來高,玲瓏剔透,每一層都均勻地掛滿用金子鑄就的小金鈴,隻要敲響下麵一個鈴當,若幹小小的金鈴,就像傳接力棒似的,一直響到頂,大珠小珠落玉盤似的。這些都是罕見的國寶。

而最讓我震撼的是水牢。不及近前,一股從浸泡在陰森森水牢中的一架四周帶有鐵鉤的囚籠,就帶著一股凜冽的血腥氣逼了上來。這,還不能不信!因為有坐過水牢的,在附近一個鄉任黨委副書記的冷月英可以作證,並且她隨時都在各地講演她是如何住水牢的。

然而,隨著上個世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黨十三屆三中全會的勝利召開,撥亂反正,黨的實事求是得到恢複、重新貫徹執行,人為製造的繃緊的的階級鬥爭的弦解除,這才知道,所謂“水牢”,其實是假的,是為階級鬥爭服務,臆造出來的。“水牢”其實是劉文彩的鴉片室。室中之所以有水,是為了讓庫存其中的鴉片保持必要的滋潤。1990年,掛在大門外的地主莊園陳列館的大牌子摘除,換上了川西民居民俗陳列館牌子。

參觀完地主莊園陳列館,我們唱著那首著名的,曲調也還優美的階級鬥爭歌曲回到夜宿地。“天上布滿星,月芽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怨伸……”記得當時我們寄宿的劉湘公館,辦有一所農業中學。

我們打地鋪睡在一間大屋中的木地板上,耳畔是潺潺的流水聲。地主莊園陳列館的一切給了我強刺激,這晚全部化為形象,讓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睡。讓我深為不解的是,出道很早,地位顯赫的劉湘的公館怎麽修成這個樣子?雖然也有相當麵積,但斷無劉文彩劉文輝兄弟公館群雄踞一方的的威勢;內瓤子就更差了。如果說,劉文彩的公館富得流油,劉湘的公館就是貧血,患了營養不良症,相差實在太大了。這是為什麽?直到很多年後,我在寫劉氏叔侄係列長篇小說時才找到答案:這是劉湘本性使然。

一更二更又三更,四更五更剛合眼,眼前飄揚起紅星紅旗和北京天安門金色的黎明。我們受的教育就是這樣。小學語文課中,翻開的第一頁就是這樣的情景。黎明前,我突然覺出當作枕頭墊在頭下的書包中有個硬物。掏出來一看,讓我大喜過望,驚詫莫名。這是一顆我丟失多日,以為丟定了,至為珍愛的的華山石。那是我父親送給我的一個至愛。

當時,我父親在山西運城一所師範院校當老師。那時的他還年輕,酷愛旅遊,但當時老師工資都低,我們家四個孩子,父親每月除了留下吃飯的錢,全數寄給母親供養我們。年前,父親好容易攢夠了去華山旅遊一趟的錢,利用暑假去了。有言:“自古華山一條路”。從他寄回來的照片中,華山那份高峭險峻,讓我看得驚心動魄。這顆華山石,就是父親偶然在華山頂上撿到的一顆奇石。它形同母雞腹中一顆剛剛成形的雞卵,妙韻天成。精致的雞血石紋理清晰,好像還散發著微溫,是日月山川的精華。心目中,這顆父親送我的華山石,簡直就是《紅樓夢》中賈寶玉身上那個通靈寶玉,我愛得不行,須臾不離。可是,半月前,它卻不翼而飛,就此無影無蹤,杳無蹤影。我在帶在身邊的這個書包中不知翻過多少遍,都沒有。不意這晚,它卻神奇地出現了。因此,我越發認定它是一顆奇石、異石。它的出現抑或歸來,都不是無緣無故的。它的出現,是帶給我一個信息:我與安仁有緣。它要我為安仁作點什麽?!不過,當時我是一個小小的少年,是個剛上中學不久的中學生,能為安仁作點什麽呢,不能。但我相信,要來的一定會來,不過早晚而己。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

半個世紀後,一個偶然的機緣,安仁有關方麵邀請我寫作這本書。這時候,我才恍然大悟,人的一生,有的時候有些事情,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這時再回想多年前,我在安仁夜宿當晚,那顆我已丟失多日的奇石竟然回到我身邊,及至我現在寫作這本書,是我與安仁早就“心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