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4月27日
陽光的邊緣退到了高樓大廈的階沿旁,梧桐樹的陰影也斜到了樹幹上。晴朗蔚藍的天空裏白雲片片,開始出現了黃昏的景色。不一會兒,華燈初上,遠遠近近輝煌照耀,全市一片瑰麗的夜景。露水漸漸結起來了,清爽而濃重的空氣,依稀可見的樹葉的繁茂濃蔭,還沒完全灰暗下來的天幕上閃耀著的幾點星光——這一切構成了年輕人最喜愛的幽會時辰的環境。但這優美的、沉思的,充滿詩意的黃昏,並不永遠和我的心境符合,因為懷著複雜心緒的我在市中心廣場前,已經等得心焦神迷了!
“五一節”勞動節快到了,我跟幾個女友約好,要一道去青城山玩兒。可是媽媽們卻像通了氣似的,全都不放心這些女孩子出行,要求我們找一、兩個可靠並且了解情況的男孩子同路。我聽說方岩多次去過那座道教名山,這個假期也在組織此行,就想把他叫出來,了解些情況,打聽下路線。文革期間,萬象俱亂,旅遊很不方便,真不知道該怎麽走才好——當然,我絕對沒有起過邀他同行的念頭。
我在媽媽的辦公室撥通了他家的電話,心裏不由得緊張——他曾要求我再別給他打電話,今天算不算特殊情況?果然,話筒裏傳來他略帶不滿的聲音,當他簡要告訴了我一些遊覽勝地,而我仍不滿意,想讓他來指揮部跟我麵談時,他更加不耐煩了。
“怎麽?讓我上班時間去跟你說那些遊山玩水的事兒?”
“那你晚上出來好嗎?”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借口,卻不願他這麽認為,又加添道,“要是我們沒弄清楚路上吃住行等一係列問題,這次春遊就隻好告吹了!”
“不都給你講了嗎?就是這些……”他語氣生硬。
“你還是出來一下吧?”我堅持著。
“好吧。”他無可奈何地同意了。
擱下話筒,我熱得出了一身汗,唉,從沒通過這樣難打的電話。而他肯定更不舒心,對我很不滿意,還會認定我是胡攪蠻纏!此時在中心廣場,我回想著白天發生的事,又一次滿懷歉意地感覺到,待會兒必須好好跟他解釋解釋……
我吃了晚飯就提前出發,騎著自行車在中心廣場等了一陣,八點差兩分才來到約定地點,他也就在那一刻駛過我身旁,真夠準時的!我連忙趕上去,和他並肩騎行了好長一段路。但他目不斜視,竟如沒看見我一般。過了幾分鍾,我實在忍不住了,特意衝到他麵前,他這才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放慢了速度……
我們就這樣邊騎邊說,五分鍾後,我便把所需要的一切都打聽到了。
在此過程中,他的態度冷淡到極點,處處表現出一種責難,弄得我也興趣索然,真想立刻跟他分手!但他好不容易出來了,我又怎肯放過?他卻不再開口,又繼續往前騎著,我也隻好跟上,兩人漫無目標地又騎了一陣。在他身旁,在他那鐵一般的沉默中,我體會到了他對我此時的感情——一種嚴肅冷靜的見解所表現出來的不滿。這見解在我身上找出了它所不能讚同的意思……
而我卻耐不住這種沉默,大膽地靠近他身旁,就想問話——雖然不大清楚要用什麽話來發問?因為要打破蒙在他身上的這種天性的矜持,在任何時候都是困難的……也許,我應該聽從理智在這一瞬間的提示,不要去注意和理會他這種情緒,跟他聊些別的無關緊要的事,空氣就會慢慢緩和下來……
但是我被一種不安與煩燥,一種負疚而又不甘認罪的心情所把持,竟一迭聲地問他:為什麽不高興?是不是在生我的氣?搞得他極不愉快,差點冒火。
“你真多心!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沒有生氣!”
“那你為什麽一句話都不說?”
“因為我覺得無話可說!”
“還不是我給你打電話了,你才這麽不滿意我……”
“……”他索性閉嘴不答了。
“以後我再不給你打電話了,行嗎?”我隻得陪笑道。
“那就是你的事了,你看著辦吧!”他仍是冷冰冰的。
“你為什麽對我這個態度?”我又生氣又傷心,聲音都變了,“不冷不熱的!”
“那你需要我對你什麽態度?”這時已騎到我家門口,他放慢速度,淡淡地問。
“好像我怎麽做都會得罪你似的……”我一肚子怨恨,沒有回家的打算。
“我並沒有那樣認為。”
“那你為什麽總對我這副模樣?”
“我生來就是這副模樣,沒有改變過!”他斬釘截鐵地說。
“我還從來沒在別人麵前這麽低三下四過!”我更加氣惱,眼淚都快流下來了,“這事兒要放在別人身上,我一定不會跟他善罷幹休……”
“對我也同樣可以這樣嘛!”還是那種漫不經心的語調。
這時我們已經駛過曾幾度在那裏消磨黃昏的大河旁,沿著殘留下來的城牆根往前騎著,雙方都不知道這場爭論何時才能結束?我望了望他,他正以一種我最熟悉和欣賞的姿態騎在車上:一手扶車把,一手插在褲兜裏,眼睛閃爍著捉摸不定的光,徐徐望向前方——此時此刻,我多想知道這雙眼睛裏所包含的思想暗流啊!
“你病了?還是身上不舒服?”我突然輕聲問,希翼著他肯定的答複。
“你這樣做是枉費心機!”他回答得沒頭沒腦。
“什麽?”我腦子裏轟地炸開了,心兒也在胸腔裏猛烈地跳了一下。
“我是說,你不用想來猜度我的心思!一般說來,要想摸清楚我的心理活動是不可能的,所以隻能是枉費心機!”
這話用了冷淡表靜的口吻說出來,是那麽屈辱人和掃人興,我若聽從心靈驕傲的提示,即刻就會離開他!但是有種東西,比受屈的感情更強烈地在內心裏翻騰著——對於和他在一起的歡樂,以及那份珍貴的友情,我怎麽舍得這麽快就放棄?
“我是覺得這麽走下去意義不大,你認為呢?”他看我許久不吱聲,又放緩了語氣,“有什麽話你就明說,但是這樣漫無目標地走下去,我確實感到太無聊了!”
我什麽話也沒說,就掉轉了車頭。他自然樂意地跟著做了。
……夜,是一首無字的詩——一閃一閃。點點滴滴的星光和燈火,又像一顆顆沒有定見的心,躊躇不定地在現實與幻想中溜進溜出,即閃即過,仿佛一場夢境。在依稀的燈光中,幾個行人走過身旁,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都比我幸福,比我快樂,他們誰曾有過我今晚這樣的遭際?
“我從沒想到過,會處於今天這樣被人冷落的境況。”我輕聲自語。
“我也從沒想到過,會處於今天這樣無法分說的地步。”他緊跟了一句。
“唉,原諒我吧!”我噙著眼淚,又笑了,“如果今天這種狀況——無論是你的,還是我的——都該由我來負責的話,也隻是因為我想到,五一之後你就要回廠,今後我們很少再有機會一塊兒談心了……這也許才是我約你出來的真實理由。”
“哦,不會那麽快。”他語氣也變得溫和,“還得在工地上幹一陣!”
又回到那條大河旁,隻見在沉黑遼闊的夜空下,流水泛著清冷的微光。銀波潾潾的河麵上,仿佛**漾著一層輕霧……嗬,多麽寬闊、沉穩的大河,它見證了我們純潔的友情,也許,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打你身邊經過了……
“不在這裏坐會兒嗎?”我忍不住提議。
“隨你的便吧。”他居然說。
我高興地笑了。於是像每次那樣,我們把自行車架在河灘上的亂石間,然後並肩坐在一塊冰冷的長條石上。可他剛坐下,又跳起來,蹲在石條上了。
“太冷了吧?墊著這個。”我想到他的關節炎,忙把挎包遞過去。
“不用。”他笑著拒絕了,“好像我比你還嬌貴!”
“那可不一定呢。”見他仍是蹲著不動,我打趣道,“看你蹲在那兒,活像個農民——《豔陽天》裏的肖長春!”
“又是你的《豔陽天》。看來你還真喜歡這部小說。”他活潑潑地笑了。
“說不上特別喜歡,隻是覺得鄉土味挺濃。再說,現在到哪兒去看別的書?”
“倒也是。但這本書寫得太羅嗦了!”他如此評價。
我卻想起另一件事,就從挎包裏換出一枝鋼筆遞給他。
他接過來,奇怪地問:“我的鋼筆怎麽在你手裏?”
我笑了起來。今天下工地時,我一摸身上沒帶筆,恰好經過三連時,看見他的衣服掛在一棵樹上,就順手從上衣口袋裏取走了這枝筆……
“我還以為是附近的小孩子偷了!”他笑著說。
我卻歎了口氣——原想他應該馬上猜到,肯定是我取走的!
空中飄落了幾顆清涼的雨點。我抬頭望了望天,天空像湖水般藍黑、明澈、深邃。河水泊泊地流,小風細細地吹,樹葉沙沙地響,草蟲輕輕地叫,除此之外萬籟俱寂。我不由得沉思默想著,在這裏曾渡過的我生命中最愉快的夜晚……
“喂,該回家了。”他似乎不甘心讓我沉醉在這夜色裏,又來煞風景。
“要走你走吧!”我終於發作起來。“隻要跟我在一起,你就是忙著要走……”
他這個人真奇怪,平時態度挺強硬,但若我真的發火了,他倒反而溫順起來。現在他似乎被我逗笑了,一點也不生氣,慢吞吞地說:
“我要是忙著走,還會同意在這兒坐嗎?”
“說話也是這樣——跟別人就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跟我就無話可說!”我不理會他,顧自說下去,“一張臉板得鐵青,叫人看著就害怕!”
“有什麽辦法呢?”他故意歎了口氣,“我的麵部表情就是這麽生硬簡單,生平不會像朝鮮電影的演員那樣會笑……”
“得了吧,你也挺會做表情!”我搶白他,“心裏不想理我,臉上就表現出來了!”
“你就是多心,搞得我寸步難行——一會兒是我不想理你了,一會兒是我在含沙射影地諷刺你了!讓我怎麽辦才好呢?”
“剛才你不是就在諷刺我,什麽枉費心機嗎?”我趁機發泄心裏的不滿。
“哦,那就是在諷刺你啊?”他故意小題大作地扯開去。“如果真那樣,我今後就隻能做魯迅所說的第四種人了……”
他把那篇精彩的文章講述了一遍,逗得我哈哈大笑,剛才的情緒也就煙消雲散。而那些被我不及接受、了解、安排的思想,也隨著自己的笑聲半悶住了我……
我抬頭凝望著那密布群星的夜空——每顆星仿佛都在啟示著一種生命的歡樂。我仔細聽著身邊那人深沉淳厚的聲音,腦子裏卻思索著其它不著邊際的東西……
嗬,在這樣的時辰,思想那些可以做、能做、應做,而且不久就要真的去做的事,實在是一種光明、活潑的幸福!
“你最近睡眠怎麽樣?還失眠嗎?”我突然挨近他,低聲問。
“還可以。”他對我的關心毫不在意。
“睡前少喝茶,要不,你吃的安眠藥就會失效……”
“我從不吃安眠藥。”他俏皮地笑著,“很多藥對我都不管用。”
“我最近睡眠也不大好,經常做夢,做很真實的夢……”我欲吐又咽。
“哦?那可不能把你喚醒!”他肯定聽出了我的弦外之音,卻裝作不明白,用這樣的話支吾過去,“魯迅說過,在沒有路的時候,不能把做美夢的人喚醒,否則他醒過來一看沒有路,就會更加痛苦……”
這話深深刺痛了我,但我強笑著,“真是魯迅的大門徒啊!”
他把頭扭向一邊,沒再說話,任我沉浸在突然襲來的痛苦中……
……是的,我不但在睡眠中做夢,就是在現實中,也經常憧憬著,向往著,熱愛著那給我帶來虛假歡樂的美夢,而且這些夢無一不跟他緊緊相連……
但生活是殘酷的,有一天,它也許會把這些夢無情地打碎,到那時,我該怎麽辦?新的生路固然還很多,但那時我的希望、歡樂和愛,可能都會起一種深刻的變化——我現在所經曆的愛情的痛苦和煩惱,在那時或將成為不可多得的寶貴回憶,慘淡地安慰著我的命運……嗬,他說得對,別把我喚醒吧?我無比珍惜我的夢,我不願它破滅。我寧肯夢著,也不願清醒!
……而現在,無言地,坐在他身邊,我白白地感到痛苦。
我望著他也是枉然——幻想留在心坎,我卻不能對他照實說出……
4月28日
生活又起了一個轉輪,它轉得使我發暈……
“小淩,你好!”三連新換的副指導員老王笑眯眯地叫住我。
“你好,給我做的飛機模型呢?”
老王是外廠的技術員,會做飛機模型。我向他走去,故意不看他身邊那個我最想看到的人。他此時正坐在一旁,擺出一副對我們的談話漠不關心的樣子。
“我哪有時間回廠,最近可忙了!”老王拍拍他的肩頭,“指導員能為我做證。”
“好賴皮!”他這才回過頭來,“見人就要飛機,好像你是三歲的孩子……”
老王笑了,我卻大膽地看住他,“沒你的事,你管不了!”
老王幫腔:“對,這不在你指導員的權限之內。”
他不作聲了,我也笑著跑開了。隻要見到他,心裏就快活,開心一整天!
下午統計考勤時,正好看見他從河那邊順著跳板走過來。我連忙叫住他:
“喂,今天你們連的出勤人數是多少?”
“不知道!”他慢騰騰地好似在數著跳板木格,一步一步地走著,並不看我。
我沒料到是這個回答,一時驚得無言以對。當著許多人的麵,臉刷地一下就紅了!也許是我太敏感了?我竟感到一種羞恥,還有遭到冷遇之後的屈辱……
但這一切還沒來得及把我悶倒,就聽見他下麵大約是補救的話:
“一百五十六個——你記住吧!”
我已經氣得跑開了,心情一下子又壞到極點……
4月29日
美好的生活?我哪有這樣的福分!
我隻希望他了解我,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
對於他經常給予我的一切不禮貌的、粗魯的、冷淡的,甚至是輕視的行為,我都毫無怨言地,或是很輕易地寬恕原諒了他——他必定是想嚇退我,以此來阻礙我跟他更密切的接觸。在這些情形中,雖然有很多足以引起失望的東西,但卻沒有什麽可以把愛情壓下去!我沒見過跟他相似的人,他讓我屈服,這種屈服竟然超過了我所能得到的任何勝利;他使我受影響,這種影響比我所能感知的更加強烈有力。
……唉,我怎麽才能把這兩天內心的感受抒發在這頁紙上呢?我又怎能叫人看了這一頁之後不至於輕視我呢?在見不到他的時候,我感到那樣的空虛、孤寂,我自身就像個沒有靈魂的軀殼——沒有思想,沒有活力。生活隻是本能地循著人類行為的方式去做。我突然領悟到,這就是所謂的苦悶——並非覺得受損害而感到痛苦,卻是一種死氣沉沉中的渴望。表麵上似乎對什麽都漠不關心,暗地裏卻實在是非常的關切……苦悶,一個被濫用的字眼,現在卻成了現實!
我沒有在一個地方坐上十分鍾,沒有跟一個人安靜地談過三句話。我的思想總是不安地圍繞著他一個人而擾動,我的行為也受到它煩亂的指揮:我老是往工地上跑,總愛去三連,盡管那兒並沒有什麽事要我去做。而當我遇上那個正在朝思夜想的人,瞥見他正和連裏的人一起勞動,那奮力鏟土或勇猛拉車的身影,那充滿青春朝氣和陽剛活力的身姿,或碰到他冷漠、嚴峻的眼神,每每又不得不趕快避開,然後咬著嘴唇痛苦地自言自語著:唉,我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嗬!
直到今天,大家都下班後,我獨自一人還在寧靜的河岸邊站了很久,這樣無意識地回想著。思想在雜亂無章地狂馳,它的痛苦和身體所感受到的苦楚一樣……
我第一次這麽強烈地感受到愛情的渴望與壓迫——並不淒厲,卻帶著酸楚。
河岸上擺放的整整齊齊的跳板,收拾得一堆一堆的籮筐扁擔,鎖得緊緊的抽水機棚,都在提醒我明晚就是放假的日子,要歡度五一勞動節了……嗬,“歡度”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是難以理解的!自從認識了他——或者更確切地說,自從愛上他以後,假日對我就成了悲苦而空虛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我見不到他生機勃勃的高大身影,聽不到他富有魅力的悅耳聲音,怎能歡樂得起來呢?
嗬,一想到他,還有和我生命有關的某種事實,以及對前途的憂慮,便有一些不高尚的憂愁與煩惱,一連串難受而無益的出神和沉思,一種無休止的趨於永恒的感覺向我襲來,好似一種尖銳的而且是不可救藥的痛苦包圍著我……
痛苦之杯似乎滿溢了?不,這一切也許隻是個開頭呢!
5月1日
在離你遠遠的地方,我也不會跟你分離。
那思念中的眼睛和嘴唇,將折磨我的記憶……
這個勞動節過得索然無味!我跟女友們如約出遊,其中兩個是小學同學,另一個竟是冷梅。她比我們都大幾歲,無形中成了本次活動的領袖。她也不認生,很快就跟那兩個同學打成一片,我反而跟她很少說話,因為我的心思一直牽掛著他……
坐在飛馳的火車上,我的心卻留在他身旁。窗外的秀野,遠處的山峰,那些川西平原上特有的小橋流水竹林茅舍,一一在我眼前呈現,而他的身姿卻固執地,長久地浮在這一切景色之上。我終於開始懷疑:這次春遊能如我預料的快活嗎?我隻盼望能在青城山碰見他,哪怕是遠遠地看上一眼,不說一句話,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5月2日
我向小溪走去——充滿幻想……
溪水仍舊泊泊地流著,卻不再漾起他那難忘的形象。
我走在青城山的幽幽芳徑上,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卻一無所獲。
我在徒然地找尋、找尋——我尋遍青山、險峰、幽亭、木橋,始終不見他蹤影。
當我走在那蒼翠欲滴、風景如畫的山間小路上,當我坐在陽光盈然、春風拂欄的古舊亭台上,當我看著溪流如飛珠瀉玉濺下山岩,當我爬上頂峰,俯瞰壯麗嫵媚的川西壩子,以及四周婀娜多姿的大小群山時,我都在難以抑製地想著他。這副天然圖畫缺少了他,我便無心觀賞。若他能跟我一道暢遊這座名山,那又該是多麽的美不勝收!哦,我不敢想象,實際上卻又越來越強烈地盼望著,能有那麽一天!
5月3日
從青城山回來,媽媽問我玩兒得怎麽樣?我卻一頭紮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們住在軍區後勤部,俗稱西較場裏,一棟普普通通的樓房。全家在二樓有兩個房間,但還是不夠住。我和另一個別家的女孩子,共同住在三層閣樓上。這樣也好,耳邊清靜——我跟她幾乎不說話,每晚都是各幹各的。她在複習功課,準備考大學。我就每晚都在寫日記,而且盡量寫得很詳細。因為年輕記憶好,跟他相識的點點滴滴都沒漏下。記錄下這些,以後再翻看,或許能給我的心靈一絲慰藉吧?
但每天早晨一醒來,絲絲縷縷的愁煩又把我的身心給糾纏住,我總是要翻來覆去地想:我跟他,真是沒有一點可能了嗎?
節日後的複工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地吸引我。今天是上班的第一天,他卻回廠去了。整整一夜,我在焦慮中渡過——我是多麽想見到他嗬!
當明星在天空中升起,我將對那新的一天充滿希望——能夠真切地看見他,看見他的臉、眼睛和嘴,看見他高大挺拔的身軀,是多麽實在的歡樂呀!
5月4日
上工前,我和三連的幾個女同誌在河岸上說著話,小華也來了,哪裏有李菲菲,哪裏就能看見他。有這麽一位癡情的男子愛著自己,也算是一種幸福吧?不過我不喜歡癡情的男人,感情稀少才能感情深沉。我愛上的那個人的冷漠雖然時時刺痛我的心,但我的全部理智和全部本能都在努力向我證明,他的感情一旦燃燒起來,也是不可等閑視之的!在這一點上我有信心,絕不可能看錯他……
這時,我看見了那個心裏正念叨著的人——他剛從抽水機房走出來,他那高大的身形立刻把我的心靈佈滿,我的眼睛也全部被他的豐采所吸引……他向我這邊走來……他和小華談起話來……我把頭轉向別處,但立刻又轉回來——我不敢看他,可又想仔細地看他,在看他時,我感到一種鋒銳的淒苦,一種刺痛的歡樂——這種歡樂就如同一個快要渴死的人,明知他麵前的水有毒,卻仍要去汲飲……
華瑞林和李菲菲又跟我聊起來,我口不應心地答著腔,隨後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就索性大膽地去問他,昨天是不是回廠了?但並未聽見他回答。我又勇敢地抬頭望他,發現他也正望著我。在這相互頂真、專注的對視中,他慢慢點了一下頭,算是答複我。這一秒鍾的神奇交流瞬間就過去了,我又別轉頭,而他幹脆走開了……
哦,這突然的注視——其中苦痛滿可以把歡樂約束住了!
我們相處時,他常這樣大意而驕傲地對待我,並且願被追求而不去追求。但正因為大意而俘虜人,正因為驕傲而低抗不住嗬!
以後整整一天裏,我再沒看見他。快下班時,我控製不住焦慮和失望的心情,又如幾天前那樣地轉悠到工地上。當我在招待所門口給一個朋友打電話時,恰巧看見他跟幾個三連的幹部走出飯廳。我身不由己地掛上了電話,默默跟在他們身後走去。可他們一行人又在河岸上站住了,指手劃腳的好似在商量什麽?我怕他們回頭看見我,又轉身躲進飯廳。待我再出來時,工地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我呆呆地站在他們剛才站過的地方,不知道要幹什麽?不知道要去哪裏?
“是找方指導員吧?”討厭的馬臉排長突然幽靈般地出現在麵前,陰險地笑著,“剛才我看見他往飯廳去了……”
我雖明白他說這話是別有用心,他的笑是不懷好意,但一絲希望和僥幸的心理,迫使我在他麵前高傲地轉過身去,走向飯廳。在那裏找了一圈,也沒看見人影!我的腦子昏昏沉沉,一顆心絕望無助——為了渴念的他,我將遭到多少輕視和恥笑嗬!
怏怏地回到無人的指揮部,即刻躍入眼簾的是一部電話機——現代快速的通訊工具,那麽黑光閃亮地擺在桌麵上!我雙手握住胸口,差點兒呻吟起來……
“哦,我不能給他打電話!不能打——回答會用失望更深地壓住我!”
為了冷靜心緒,我強迫自己對他的行為作出了種種判斷:如果他是有事離開工地,那麽我打電話過去他也不在家;如果他是有意不理我,那麽我違背他的心願打電話過去煩擾他,也不會有助於他改變這個決定。
我一麵這樣告誡自己,一麵轉身背靠辦公桌。然而電話機——電話機仍在我眼前閃著黑亮的光,塗著白色油漆的號碼那樣清晰鮮明,我怕自己脫不開這份**,要去伸手撥動那幾個早就背熟的數字……大約有一刻鍾,思潮就這樣起落著,對他的想念被我使勁悶在心底,可它又竭力想要衝到上麵來;我故意轉著一些此時根本不可能盤旋心中的念頭,用來打消對他的想念,但實際上,一切念頭的背後都是他……
……終於,我無法克製地匆忙轉身拿起話筒,顫抖的手撥動了號碼之後,便立即去按住那“怦怦”亂跳的心髒……
清脆的長響過後,一個男子的聲音從耳機裏傳來:“又是誰打來的電話?”
“我……”
還沒等我說完,他那邊就已經掛斷了電話。
我也扔下電話,跳到一邊,渾身發燒——難道是他?聲音的相似讓我如此不安,以至於一分鍾之後,我又毅然決然、毫不猶豫地重新拿起了電話。最初的想法是判斷一下話筒裏的聲音便立刻掛斷。但當電話裏傳來一道非常陌生的,意料不到的蒼老聲音時,我完全楞住了——天哪!竟是他父親來接電話!
“喂,找誰呀?怎麽不說話?”對方有些不耐煩了。
“嗯,我找……”毫無主意的我,隻得說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在家。”話筒又被“哢嚓”一聲擱下了。
然而我的心——我的心卻無法擱下嗬!
5月5日
我相信他愛我,我的心需要信仰。
——我心愛的人不可能假裝。
像所有癡情的女孩子一樣,我在心愛的人麵前不會掩飾自己的感情。
當我踩著跳板往河岸上走時,突然聽見他親切熟悉的聲音在招呼我!我的身子立時就搖晃了一下,竟差點兒從跳板上摔下來!本能的感覺使我抓住了跳板的橫格,惶惑和無名的欣喜讓我頭暈目眩——老天,我到底有幾個世紀沒聽見他的聲音了?
“你怎麽啦?”他看見我的狼狽樣,不禁笑起來。
“都怪你,嚇我一跳!”我上得岸去,又嗔又喜。
他看我沾了兩手泥,又開心地大笑起來。一把推過身邊那個人來介紹著:“認識一下吧,這是廠裏新派來的陶指導員。”
看來他真要調回廠去了?換班的人都來了。他卻說,還要在工地幹一陣,幫老陶熟悉一下情況。我們一起走向指揮部,他問我昨天是不是給他去過電話?
我點點頭,當著那位新來的指導員,臉上有些發燒。
在指揮部裏,他欣喜地宣布:“從明天起,我就隻是一名戰士了!”
這話惹得人們都笑起來。他又悄悄對我說,老陶剛被“解放”沒幾天,就派到這兒來,工作上一時放不開手,讓我也多幫助這位新指導員,替他揚揚威……
“你回廠了,派個老頭子來頂,還不把他累垮了!你忍心嗎?”
“總比他住牛棚,被押著去勞動強。”
他說這話時,多麽像一個不講理的毛頭小夥子,我也就不講理起來。
“這幾天你為什麽總不搭理我?”
“沒有啊!”他倒似乎很驚奇。
“昨天昵?”我歪著頭問。
“昨天我有事,很晚才回家。”
“不管不管!昨天下午打電話沒找到你,明天下午你要自覺來一趟指揮部,我等著找你算帳呢!”
他笑著,似乎默許了。臨出門時,又想變卦。“哎呀,這幾天太忙了,明天下午還要回廠去辦事兒呢!”
這話顯然是說給我聽,然後他就回頭觀察我的神情。見我眼睛都瞪圓了,又忍不住哈哈大笑。“哦,想起來了……好吧,我明天下午五點之前趕回來!”
5月6日
我的朋友,在離別期間,
我要摒除感情,但絕不消沉。
因為我將不斷地崇拜你——
朋友嗬,僅僅你一個人……
你盡可注視別人的臉,
但請隻相信我這顆心。
一如你以前信任過它,
——盡管不理解它的**。
我把寫有這首詩的一頁紙放在衣袋裏,看了看表——五點差五分。
他會來嗎?我已經好多天沒有同他會麵聊天了……哦,我知道得很清楚——他會來,因為我要求他來。我也明白前幾天他躲開的原因,是因為他不願意來,他的行事就是這樣特別和古怪!但這樣偶爾的會麵也實在沒有什麽值得他顧慮的地方……
院子裏一陣自行車鏈盒響,接著,他就大步跨進門來……
“真準時!”我不由得笑了。
他沒有說話,端起我的茶杯就灌了一氣,這才脫下外衣,坐到我對麵。
幾句閑話一過,他就急急地說:“你找我來有什麽事?得快一點,六點鍾還要去火車站送我大哥……今天把我忙的,到現在還沒吃午飯。”
“那你幹脆不要來嘛!”我撅起嘴,“來了就要走,還規定時間,真少見!”
“我真的有事啊!”他笑道,“你看在我從十幾裏以外的工廠趕回來,又餓又累的辛苦份兒上,也不該跟我吵。”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來,“你還沒吃午飯?我去給你買點吃的……”
“得了吧,你去還不如我去。”他伸手攔住我。
我隻得依然坐下,一時卻又找不到話來說。想了半天,才問:“老陶工作得順利嗎?你們三連有沒有人跟他調皮搗蛋?”
他也瞪大眼睛,似笑非笑地說,“你叫我跑了十幾裏,就是為了回來聽這句話?你何不自己去問他?”
“你怎麽對我這麽厲害?”我也笑起來,“在你麵前我總是低三下四的!”
“我也覺得,你不必那麽低三下四。”
我有些惱了,用眼睛瞪著他——他正低著頭,佯裝看報紙。他的臉下部嚴肅端正,嘴角卻洋溢著隱藏不住的微笑……當他那含有深意的探求的眼光離開報紙,轉到我身上來時,我不知怎地竟丟開惱意,回報了他一個由衷的歡笑——幸虧我想,對於我的臉龐,我的眼睛,這種笑容也該很適宜吧?
“在青城山那天,我怎麽沒見到你?”我突然決定直盯著他,爽快地這樣問,“是不是你知道我們要去那兒,就嚇得不敢去了?”
“不,是因為沒弄到一個好相機,大家就都興趣索然,不想去了……”
“五一前,你怎麽看到我理也不理?問你考勤人數,你居然那種態度?”我歪著頭,一一興師問罪,“就算我在什麽地方得罪了你,也不該在工作上跟我過不去啊!”
“是嗎?我居然犯下了那麽多不可饒恕的罪過?”他反而笑了,“好吧,今天你把氣都撒到我身上吧,我甘當你的出氣筒,決無二話。”
“對你發氣?我可不敢。當著你的麵我什麽也不敢說,隻能在背後罵你,嘀咕幾句……這可真成了兩麵派——然而現在誰不是兩麵派呢?”
“高!這句話有些哲理,夠得上一個警句了,應該記在你的筆記本上。不過你背後罵我,我可不怕,曆史上哪個人是被罵死的?”
“何況……”我故意拖長了聲調,“好人總是要挨罵的!”
“那你母親是不是好人?也會挨罵?”
“有時候她太羅嗦,把我管得太緊,我也忍不住會在私底下罵她幾句。”
“好吧,有一天我榮幸見到她老人家,一定把這話告訴她……”
“嗯,人家不會叫她老人家別相信你嗎?”
“當然,你滿可以對你媽說:方岩是個大潑皮,千萬別相信他的話……”
“哈哈……”我忍不住笑起來,“我媽早知道你是個說話辦事都可靠的人了!”
“可我爸對我的評語卻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這八個字批得貼切啊!”
“咦,你不是挺驕傲嗎?怎麽這會兒又貶低自己?”
“我是在某一方麵驕傲,其餘地方我可是挺自卑,尤其是跟你和文燕、小華等聰明人士在一起的時候,常有雞立鶴群之慨……”
“不對吧?”我調皮地揶揄他,“我記得你曾斷言,自己不比任何人差?”
“那指的是人嘛,對於鳥類來說,我就成了雞立鶴群了!”
“好一個詭辯隊的隊長!”我搖搖頭,不無讚賞。
“小黃蜂,你的唇槍舌劍也夠厲害了!”他即刻還我一句。
“得了吧,在你麵前,我還沒使用過那些刺兒呢!”
“大膽地使用吧,別怕我報複你。”他不斷地,隨便地開著玩笑,“放心好了,我和曹公相反——我是寧可天下人負我……”
“不可我負天下人,對吧?”我搶著說。
“反應真快。對你的小聰明,我佩服的五體投地。要有八體,也會八體投地。”
“又來了,這話你不知說過幾遍了?可是除你之外,沒人說過我聰明。”
“那是因為你太聰明了,給人的印象便是大智若愚了!”
“那你呢?”我被他特出的警句給吸引住了。
“你的反麵就是我——大愚若智。”
“我才不信呢!你若是這麽蠢,會這麽出名,好多人都崇拜你?”
“這與本人的願望無關,誰也不想出名——你想嗎?”
“不想,為此我還想調到一個不知名的小廠去呢,那樣……”
“那樣可就更出名了!”
我倆都笑起來。隨後我說:“今天又辦了一件想出名的事——寫了一篇報導發給報社,不知道會不會登出來?”
“不登你就繼續寫,繼續投,總有一天會登出來!”
“你在給我打氣呢?”
“給你打了氣,你待會兒好往我身上出氣!”他說著站起來,“快六點了,我得給家裏打個電話,讓大哥一個人去趕火車……”
懷著光明的、活潑的,就像照射到指揮部這簡陋房間裏的陽光那樣愉快的心情,我靠在窗台上,看著他打電話……嗬,我要是他的家人,或者他的妹妹該多好啊!能在這樣一個人身上,不僅在智慧方麵,而且在心靈方麵都具有永恒的權利;能跟他公開合法的朝夕相處,向他訴說一切並接受他的愛撫,而不必付出任何代價或犧牲,那是多麽幸福嗬!現在這算什麽——他要想走開,我沒有權利留住他;即使想留住他,我能說什麽呢?有什麽權利希望能時時看到他和聽見他說話?難道能說是因為他教誨我、安慰我,使我歡樂?這一切當然是理由,但不是權利。
“你打算照此做?”我笑起來,“我看你哪一條也不差嘛!從不吃肉,經常走路,勞動都有點過度了,心胸嘛,也夠開闊的!”
“不開闊,滿肚子都是鐵……”見我沒聽明白,他又解釋道,“你不是常說我鐵石心腸嗎?所以我無法虛懷若穀,即使想對某個人熱忱一點,也是力不從心——皆因為別人是滿腔熱忱,而我滿腔都是鐵啊!”
“這滿腔熱忱,指的是我嗎?”我就像個小傻子,天真地說,“我這個人確實多情善感,我媽常說我像林黛玉,從小就愛哭……”
“大了也愛哭,在車間裏我還見過你抹眼淚呢!”
“是呀,要是你死在我前頭,看我怎麽嚎啕吧……”我開玩笑地說,旋即又不好意思地叫道,“哎呀,打住,這話太不吉利了!”
“那時候你一定會說:這個人早就該死了!免得給我帶來那麽多煩惱和痛苦。”他卻一點都不顧忌,也肆無忌憚地揶揄我。
“才不是呢,我可不願意那樣……”我沒聽出他的嘲弄,**滿腔地說下去,“有時我常想,人的命運多奇怪,似乎掌握在自己手裏……剛從部隊複員,安置辦公室本來把我分到其它單位,可我卻對工廠充滿感情,便進了咱們廠,又要求下車間,這才認識了你——否則,我們就會錯過,又怎麽會相逢、相識、相知呢?”
“但是不容置疑的,你肯定也希望過,我這個人最好不存在……”
“不對,實際上我是常想:若是你生了病,或者在工地上受了傷,那多好!我肯定每天去看護你照顧你,不管你是否厭煩,歡不歡迎,願不願意……”
實際上,我還沒把內心的全部想法和全部感情都剖白給他——我因為愛他卻又無法得到他,竟起過這樣天真荒唐、無可奈何的念頭:倘若他得病或者受傷,再沒人去愛他安慰他,自己便趁機向他奉獻一顆忠貞不渝的心……這些充滿孩子氣的想法,提一提都讓人好笑,但我確實那麽認真地思考過,甚至盼望過……但有時,一種灰心喪氣的情緒又攝住了我——我了解他剛強堅韌的性格,必定是事事不依靠別人,隻怕越是到了那種時候,那種境況,他越發自尊自愛,不肯接受任何人的照拂呢!
正在胡思亂想,又聽他說:“不對,若是我不在了,你肯定會忘記我。”
“怎麽會?”我分辯道,“我可不是那種人!”
“但一般說來,女人都會這樣……”
“你這是侮辱婦女!”我又大聲抗議,“女人的心腸都特別軟,怎麽會?”
他可能是故意逗我,就說女人都是水性楊花,還編造了一個故事,說從前有個皇帝就總念叨著:我若不是婦人生,天下婦人都殺盡,讓我聽了大為憤慨:
“你說得對。”他連忙讓步,“現在你可以高高興興的,一甩一甩地翹著小辮子回家了,嘴裏還可以唱一句: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他又在引用魯迅的話,我忍俊不禁,“喂,我又不是阿Q!”
“真是超群之才,我話音剛落,你就找到出處了。”
“得了吧,在你麵前,我是江郎才盡了!”我也詼諧地說。
“那我就是……方郎無語了!”他調皮地眨眨眼,旋即大笑起來。
我倆都笑個不止。取之不盡、妙趣橫生的幽默,如同一根帶子把我們連在一起——再也沒有人像我們這樣詼諧風趣如此相投了!從這些笑聲中,我感到了他帶來的熾熱的生活氣息,我也完全處於他樂觀心靈的魅力之中。每次見麵交談,都使我對他更愛慕更崇敬,都在我心中喚起終要與他分擔他的生活的熱望,並希求他的世界也能成為我的世界。而我隻要感覺到自己跟他日益接近的心情,便因此欣喜萬分……
天也晚了,但我們都不打算回家,為了挽留他多坐會兒,我們又談論起詩詞。他先問我,最喜歡《紅樓夢》裏的哪一首?或哪一個人的詩詞。
“我喜歡寶姐姐的詩,端方凝重,可登大雅之堂。”我隨口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多棒啊!”
“啊?”他大惑不解,“我看,你沒把這首詩的真正含意弄明白吧?”
我領悟過來,臉上發燒,強詞奪理地說,“我隻是取其表麵意思,雖然她是個野心家,想往上爬,但這詩就是好嘛!難道你喜歡林妹的悲歌?”
“嗯,我喜歡。”他嚴肅地說,“葬花詞多美啊,千古絕唱!”
“哦?”我也大吃一驚,“你怎麽會喜歡她的詩?你這個無情的人,宋詞裏有一句簡直就是為你而作:樹若有情,不會得青青如此……”
“最適合我的還是魯迅的詩: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他略帶憂鬱地說,“今年就是我最倒黴的一年,大學上不成,車間又回不了,困在這裏……”
我理解他,也同情他,但沒有能力幫助他,隻能想辦法寬慰他。
“再忍耐一下吧,情況就會好轉……對了,你聽說過普然金的詩嗎?一首很有名的詩: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也不要憤慨。不順心的時候暫且忍耐,相信吧,那美好的日子就要到來。我們的心永遠向前憧憬,盡管生活在陰鬱的現在。一切都是暫時的——轉瞬即逝,那逝去的將變為可愛!”
“真是出口成章嗬!”他微微笑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前天我給你打電話,有個人接了又掛斷……是你嗎?”
“這個,怎麽說好呢?”他慢騰騰地笑道,“說真話你不相信,說假話你又不願意,隻好又學魯迅所說的那第四種人:嘻嘻,哈哈……”
他卻收住笑容:“其實你打電話給我,是個很不聰明的作法……”
“我知道……可我一抓起電話,就想撥你家的號碼,有時半天才清醒過來。”
“希望你每次都能清醒。”他認真地說,“我爸生活不規律,總是夜裏辦公,白天睡覺,所以最煩我們有電話。我在家時時豎著耳朵,聽見電話響就衝過去接,如果是我的電話,便三言兩語打發掉。不是我的電話,一顆心才放下來……”
我被他說得很不好意思。聽說他父親終於“解放”了,又擔任了本市的革委會副主任。那麽大的官,那麽重的工作壓力,我還能再讓老人家為難麽?
於是我大義凝然地說:“好吧,我向你保證,再不往你家打電話了!”
“好,雖然你已經多次作保證,但這一次,我仍然是十二萬份的感謝。”
看他那高興勁兒,我不由得揶揄道:“那我若是宣布,再不跟你來往了,不跟你會麵談話,你是不是要二十四萬分地表示感謝?”
“這個嘛……”他圓滑地回答,“用句外交語匯——本人無可奉告。”
“電話不能打,有事找你怎麽辦?”我繼續開玩笑,“找個代言人,好嗎?”
“可以啊,我的代言人挺多,無論工地或車間,你就隻有文燕一個人了!”
“這才不找她代言呢,她又該說我沒誌氣了……”我說著,也笑起來,“哎,說真的,我們以後回廠又該如何相處?像現在這樣隨便?還是互相不理睬?”
他低頭沉默了一會兒,仿佛在思考著什麽,當他重又抬起頭來,那雙眼睛閃爍著一種捉摸不定的神彩。隻聽他鄭重地一字一句地說:“真正的猛士敢於麵對慘淡的人生。不要去做桃色的夢,該碰到的時候就會碰到。”
我也沉思起來。他的話就像一片茫茫薄霧在我腦海中彌漫,虛無、飄渺……一會兒透過它能看到絢麗的雲霞,一會兒又遮天蔽日不見陽光,讓人心裏很不踏實。誰知道何時才能驅散濃霧,重見天日?
“你最後一句話什麽意思?”我忍不住問。
“就是說,有機會遇見的話,自然會遇見。”
“那,第二句話的意思不好……”我挑剔著。
他幹脆地笑著:“都是好話。”
我皺起眉頭,“‘桃色的’這三個字就不好,一般都用來描述不好的事物。”
“你僅從字麵上去理解就是好:桃色就是粉色,代表著春天,代表著希望。你們女人不都喜歡豔麗的色彩嗎?”
“我不喜歡。”我嘟囔著,“第一句話是魯迅的,誰知道你引用它什麽意思?”
“哎呀,此就是彼,彼就是此。”他笑著說,“隨你怎麽理解,我都是好意。今天不是周六嗎?你就可以高高興興、舒舒服服地回家,去陪你父母看電影了!”
他點點頭,樣子十分認真。我卻又大地歎了一口氣。
“唉,我不能陶醉於永久的欺騙,也不能忘情地去擁抱幸福的幻影……”
又一句普希金的詩!我這是怎麽啦?真被他激起了出口成章的才情嗎?
“意思隨你理解,但要尊重我的原意,英語翻譯也講究個信、達、雅。”他詭秘地笑著,好似在同我猜一道謎語。“比如說胸有成竹這四個字,如果像某些外國人那樣,翻譯成胸中有竹子,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我呆呆地看定他,暗想:“他是胸有成竹,我卻是心中無數嗬!”
於是我接著話茬又問:“對於咱們這件事,你胸中有竹子嗎?”
“沒有。”他認真地回答,“我胸中隻有鐵。”
我不由得笑起來,“難道又是我多疑?”
“你是多心,就像孫悟空在金殿剖心,捧出了若幹個心……”他含意深長地說。
“你呢?”我嗔道,“就像比幹一樣,根本就沒有心!”
“不對,我也有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嘛!”他又是語帶雙關,“我看你呀,還是把那些多餘的心都放回肚子裏吧!”
“你隻說一句話,我就從此放心了!”我也學寶哥哥,一語雙關。
“我隻能說,你放寬心吧!別為一些不必要的事白費精神……”
“你是想說:別再枉費心機吧?”我不悅了,反唇相譏。
“我再不敢用那個詞兒了,怕你又發怒……”
“我發怒你也不怕呀,我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當麵不敢怎麽樣,背後可要大罵我了!”
“我生氣從來不罵人……”
“那會怎麽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有一點吧,也算是雷霆之威!”
“那我更不怕了,雷霆萬鈞的時候,我正好睡覺,又甜又香。”
“這你也不怕,那我就更沒辦法了……”
“也不一定嘛!你可以試一試。”他高興地笑著,像似得了個好主意,“真的,咱們就來試一試吧?看我怕不怕你?”
“我可不敢,你會拂袖而去……”
“我沒穿外衣,隻穿了件背心,沒有袖子,隻能赤膊而去了!”
我又被他逗樂了,繼而頗感興趣地問:“那你發火是什麽樣子?”
“我嗎?一句話也不說,臉色鐵青……”
“哎呀,我最怕這種人了!”
“好多人都怕,我弟弟隻要一看見我這個架勢,馬上就嚇得溜到牆根去,死死盯著我的拳頭——我雖沒打過他們,他們背地裏卻常說,三哥的拳頭好大呀!”
屋裏已經完全暗下來,我笑著看了看表,可能早就過了晚飯時節吧?
他立刻機靈地站起來,“該回家了……”
“你可不要嘲笑我的小資情調哦?”
他一腳門裏,一腳門外,就著模糊的燈光,辨認著紙上的字跡……
我卻不好意思了。“哎,你回家再看吧!”
其實我還在擔心著,他若看清了那首詩的真實含意,可能會退還給我。
這時,他卻抬起頭來看了看我,“嗯,我已經看清楚了,我就不再說什麽了,免得你不高興。所以在離別的時候,我隻能說一聲再見!”
說完他就把紙條塞進挎包裏,轉身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心裏充滿了歡樂。和過去脫離,我奮不顧身地投向未來。從前幾天我的憂愁孤獨的河岸上,我沒入了正翻滾著歡樂的洪流,並不關心這洪流把我卷向哪裏?是否會被礁石擊碎?我隻想著明天——在這等候的煩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