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4月9日

隻有一個願望了,請和我留在一起。

我再沒有別的懇求煩擾上帝……

我睡著了……但又是醒著。一種像黃連般鑽蝕、燒灼的痛苦充塞了我的靈魂。在心的深處是怎樣的冰冷、沉重——像有一個深暗的黑夜把我包圍住了,我不知道怎樣去消除這淒苦,這暗夜……

早晨,細雨菲菲,連綿不斷,好似愁緒千絲萬縷把我纏於其中。下午,雨疏風淡,雲暗天低,又如一條充滿了陰鬱色彩的生命曲徑,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雨停後,我無精打采地回到廠裏。文燕剛好在家養病沒上班。談話中,我告訴了她昨晚發生的一切。她自然很驚訝。下麵就是她的敘述:

前天方岩回廠,我們確實在一起談到你。我當時忍不住把你對他的好感都和盤托出。他聽後笑了笑,極其自然,極其隨便地說:我已經有女朋友了!聽他說得那麽順溜,我又忍不住笑起來。笑什麽?他問,不相信是不是?怎麽你們女同誌都不相信,我會有女朋友呢?淩鴻也是這樣,我一說這話,她就隻是笑。我又問他:那你以後跟淩鴻的關係,就不能進一步發展了嗎?他爽快地回答:那可說不準了!因為我近幾年都不想結婚,還想去上大學呢!等到我的婚事敲定,起碼在四、五年之後,也許還要晚。在此期間她在變,我也在變。我總不能現在就預先對她說:哎,你等著我,如果我跟女朋友不成了,再跟你好……那成什麽話?那也太荒唐了嘛!

我聽到這裏,心下稍安,但又按捺不住地發問:“那,他為什麽要說,是你告訴他,我不相信他有女朋友那回事呢?”

旁聽的文媽媽也忍不住笑起來,“傻孩子,他就不興詐你嗎?”

難道真是這樣?我不禁茫然了,但事情的性質卻並不因此而改變……

下班後,有幾個師傅來看望文燕,楊波也來了。我對他淡淡地點了點頭。剛才聽文燕說,楊波在車間裏大肆散布流言蜚語,說我跟方岩在工地上怎麽怎麽要好,一同上下班,因而才把他甩了,還揚言要找方岩算帳……我聽後置之一笑——對楊波的弱點,我了解得太清楚了!他的話在誰耳朵裏都沒有份量。找方岩?他更沒有這個膽量。當然,他的一些話可能會被某些人加以利用?但事情到了這一步,我就什麽都不怕了!對楊波,我也恨不起來,隻覺得他又可氣又可憐。而他見到我時那種畏首畏尾的樣子,也讓我對他的輕蔑超過了應有的憎惡。至於他悄悄做的一些事——把我們共同存錢買的手表和自行車擅自賣掉,把我的照片撕碎了滿地亂扔——更是不足掛齒!感情和金錢本是兩碼事,收回感情並不意味著收回其他東西。我雖然不夠高尚,但也沒有低賤到去做金錢的奴隸。隻是想到楊波對方岩的汙蔑,讓我心裏很不好受。可想而知,方岩昨晚的行為也與此有關。他並不是一個任人潑髒水的窩囊廢,恰恰相反,他是個堂堂正正的男子漢!文燕說的對,他若當真在這樣時候跟我好了,那就是說不清、道不明,跳進黃河洗不清了?因此他要疏遠我,也是理所當然……”

我想到這裏,內心又酸又痛,這杯苦酒是我自己釀的,隻能我自己喝下去!

熱心腸的文家母女,又拿出好飯菜和酒招待我們幾個。這一陣不知道怎麽了?文燕家成了生活大本營,我和方岩、楊波,再加上李菲菲與華瑞林,還有這些師傅們,經常在這裏進進出出,帶著各自的人生難題。現在大家喝著酒,抽著煙,聊著天,小屋裏又是熱氣騰騰……我吃了兩口,就獨自坐在一邊,他們的對話聽去很近,又似很遠——我即不去注意這些人,也不去聽他們談話,隻是在心裏想著方岩:他若是在這裏多好啊!他若來參加這些談話,對我將有多大吸引力啊!我想著他,心裏又流過一股又酸又甜的漿液,我吸吮著,覺得又痛苦又歡樂——唉,我真該抹掉眼前站著的那個高大沉穩的身影。但轉眼間,那身影就變得越發清晰,越發深刻了!

突然,在門邊的鍋灶旁整理碗筷的文媽媽小聲說:“方岩來了!”

看來老人家也受了我和文燕的影響,居然對此格外敏感與關注……

接著,便聽見一陣自行車的鏈盒聲響,我的心也突突突地跳起來,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頰。我想見他,可又怕見他,一時間竟然慌亂異常……

“不要慌。”文燕連忙走到我身旁,拉住我的手輕聲說,“他到隔壁去了……”

“他會過來嗎?”我小聲問,“他知道我在這兒嗎?”

文燕搖搖頭,我站起來打量屋子,想找個角落藏起來。可這間小屋不到十平米,早已擠滿了人,我能藏到哪兒去?隻得拿本書,坐到門背後的小**,假裝在看書。但是翻了好幾頁,根本看不進。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方岩走進來,我一直是坐在那裏發呆……怎麽?他還偏要到門背後來掛雨衣,我們剛好打了個照麵!

“你好!”我蒼促地站起來,書卻掉到了地上。

“嗯……”他進來時可能沒看見我,於是深感意外地低頭望了我一眼。

在那個瞬間裏,我突然站直了身子,大膽地打量著他——我是想看他見著我時的神情如何?但他已經很快地轉過身去,我沒能及時捕捉到那表情……

他被安插到那張雙人床前坐下,又正好跟楊波並排。床邊掛著的蚊帳隔開了我的視線,但我能清楚地聽見他們說話。楊波馬上告訴方岩,他跟我都是在文家吃的晚飯,方岩便一迭聲地說:“怪不得,怪不得我沒在飯堂看見你們……”

瞧,這就是我生活中的兩極——我透過蚊帳看著他們時這樣想——這真是兩個截然相反、互不相容的極端!但卻同時在我心裏並存著,混淆著……唉,我心裏交織著複雜的情緒:他們倆就分別代表著過去和未來,我愛將來,可沒法抹掉過去。而在那個時刻裏,我又是多麽憎惡過去,惋惜將來啊!

方岩也顯得有幾分不自在,他今晚有點沉悶,不像往日那麽活躍。略坐了十多分鍾,他就站起來要走。他剛急急忙忙跨出小屋,楊波就走過來對我說:

“哎,你不是也要進城嗎?就跟方岩一塊兒走唄!”

我頓時想起兩個月前同樣的情景,那種複雜的情緒又猛然聚集心中。還不容我揣度出楊波話裏的含意,文燕已經拉著我的手大聲說,“她今晚不走,就住我家。”

當晚我果真住在文燕家,睡前又出去散步漫談。剛下過幾場春雨的夜,雲黑月冷,風寒星稀。在路燈微弱光亮的輝映下,我們在廠區外的野徑上走了幾個小時,回憶著生活中可追述的一切,熱烈交換著對人生的看法和愛情的感受,以及對周圍一些人的認識……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方岩身上,文燕又一次帶著迷惑不解地問:

“哎,你下廠這麽長時間了,認識方岩也有兩年多,奇怪的是,對於他這樣一個表裏皆優的男子,你竟沒有一見鍾情地愛上他,反而跟楊波……哎,就算你認識楊波在前吧?怎麽這兩年中,你一次也沒注意過他,卻在去了工地之後,在這短短兩、三個月裏,才突然感受到他那獨特的魅力,並且被他強烈地吸引住呢?”

這個問題我已在心裏問過自己很多次。有的人竭力在跟你接觸之初,便尋找一切機會表現自己,力圖讓你震驚,博得你好感;於是,你被吸引住了。然而日子一久,你便會覺得不過如此,甚至對這人產生了懷疑,乃至反感。但有人在跟你接觸之際,竟全然無心顯露自己,你也幾乎沒注意到他,而他卻漸漸進入你的心靈。你越是接近他,就越是不知不覺地被他感動……生活給予我們這樣的例子還少嗎?

最初,方岩並沒在我心裏占據絲毫位置,和他僅有的幾次接觸,也隻是給了我一些不同尋常的印象而已。但自從楊波鄭重地把他介紹給我,我們又有了多次談話之後,那些心靈的碰撞給了我極大震撼,他在短時間內就拔高了我的精神,提高了我的境界。尤其是到了人防工地,隨著我們的朝夕相處,頻繁交談,我又漸漸透過他那淳樸剛毅的外表,窺見了他豐富深厚的內心世界。我一次又一次被他特殊的品質和個性所打動,為他頑強的學習精神、純碎的勞動態度、飽滿的工作熱情和誠摯的待人接物而震驚。當我認識到他的心像金剛石般高貴,他的胸懷如大海般開闊,他的形象也就越來越深刻、鮮明、牢固、持久地占據了我的全部心靈……也許我這個人就這樣——隻能在對一個人敬佩崇拜的基礎上,才能萌發真正的熱烈的感情!盡管他待我一直是真誠坦白,率性而為,毫不掩飾,也無意博得我的尊崇和愛,但他卻得到了這些。而他對我越是冷淡、疏遠,我對他的尊敬和愛慕就越是強烈、熾熱……這些感受,我無法全部說給文燕聽,也無法讓她完全理解,就連我自己,也是一步步摸索著走過來,隻是在最近幾天,才真正看入了自己的內心,並且勇敢地承認了這一點……

於是我沒有直接回答文燕,卻稍帶埋怨地責怪她說:“你那天可真不該把我對他的感情和盤托出,他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說什麽都不會理解我的。”

“既然這樣,你為什麽還要去愛他,喜歡他?”文燕竟然反問。

我歎道:“愛他、喜歡他是一碼事,把這些感情告訴他又是一碼事……唉,我這幾天心裏也亂得很,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跟他相處?”

“就像一般同誌那樣,沒事不來往,有事就大大方方去找他嘛!”

“那可不行!”我頓時急了,“方岩的脾氣你還不清楚?如果我不主動去找他,他就更不理我了!我們的關係就會越來越淡,最後便無疾而終……”

“哈……”文燕笑了,“這說明你還是愛他,還想去等他!”

我連忙否認,文燕也就不再說下去,兩個人都沉默了……

我的心也突然陰暗下去。唉,我已不再考慮我跟他的關係還有什麽補救的可能,今天回廠來,也完全沒帶任何補救的企圖。隻是想找機會見見他,再把心裏的鬱悶跟好朋友發泄一下,除此之外別無他意……可為什麽現在心裏這樣悶得慌,情緒這樣傷感和沮喪呢?難道,我心深處還一直隱藏著“等他”的秘密希望,隻是在好友提醒我之後,這希望才被徹底埋葬嗎?哦,不——不會“徹底”,我了解我自己,雖不算固執,但卻愚笨,又好幻想,在目前這種束手無策的狀況下,再“等”下去又何妨?事情會有轉機嗎?不會白等嗎?這些念頭在我心中隻是一閃而過,倏忽就逝。也許,任何明智的打算,事先的策劃,都不如事到臨頭再隨機應變的老辦法更為有效……

“方岩這人也真是的!”文燕不知我在想什麽,發開牢騷了,“他怎麽想的?他又有什麽了不起?要找個什麽樣的人才合適?難道你就配不上他?我說你啊,以後也該對他傲點,別低三下四的,對這種驕傲的人,就是要做的有誌氣!”

對於這位良師益友的教誨,我隻是無心地點點頭。哎,他驕傲嗎?似乎有點,但又不像……配不配?真好笑,我從沒想過這點。也許,是我的確配不上他吧?認識到這一點,今後我就更會沒誌氣了……幸虧愛情不管這些,愛情是一種神秘的傾心感覺,顧不上去考慮一切匹配的條件。即使要考慮,也不會把任何困難放在眼裏。因為愛情就是這麽純粹,這麽單一,這麽忘我和無私……

春雨驟來驟去,星月重又出現。我跟文燕一直徘徊在廠區小路上,商談著我以後的人生,以及如何處理我的感情,卻都感到束手無策,商量了很久,仍是不得要領。這場談話不僅沒給我指明一條前進的道路,反而擾亂了我的心情,我更不知道以後怎麽辦才好——方岩已經關死了門,我若繼續等下去,會不會耽誤自己的一生?

天晚了,我們隻好回家。有幾顆星星在天上照耀著,對我微笑地眨眼睛。兩個月前跟他一起回城的情景曆曆在目,我又不禁癡迷了!哦,多想見到那個心愛的人,好把現在心裏想的一切都告訴他!不管他理解也好,誤會也罷……

今晚在這各種不同的印象,各種情感,各種不完全的思想的旋風之上,始終浮現著他——如此光明,如此具有魅力、具有高尚靈魂和優秀品質的形象——這個在那寒冷的暗夜裏,在無數星月的輝映下,不可磨滅地蝕刻在我心中的形象……

4月11日

其後幾天裏,我和方岩似乎回到了過去的冰川期,就跟陌生人似的!不僅不來往,見麵連個招呼都不打。他偶爾來到指揮部,我們也不說一句話。老張和老劉都很詫異,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但他倆很老好,也不多說什麽。

今天又是這樣,我還在指揮部門外,就聽見了方岩的聲音,他正在快活地跟兩位老同誌聊天。我隻得繃緊了臉,竭力裝出一副冷漠的樣子走進去。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唉,我怎能不擺出這副冷臉呢?他不也是裝得跟我一樣冷淡嗎?

而且,他立刻停止了這場愉快的聊天活動,起身告辭走了……

我遲疑了一下,又追出去。在指揮部那座院子的後門前,我追上了他。他回身望著我,仿佛早就知道我會這樣做似的,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樣。

“那天晚上說的事,你一定要那樣辦嗎?”我不敢直視他,卻開門見山地問。

“是的,我認為那樣做要好些,可以給你騰出更多時間來學習、工作,對我也有好處,實在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嗬!”他也不看我,低頭望著地麵輕聲說。

“你的意思我明白,這樣做也可能正確,但是我……我接受不了!”

“你再好好從多方麵來考慮一下,我相信你會想通。”

我固執地搖搖頭,雖然沒說話,但神情很不愉快。

他又笑起來,溫和地補充道:“瞧你,我又不是往後就不理你了……”

我心裏一熱,也不禁笑了,繼而又歎口氣,“我知道,但心裏還是亂得很……”

“我知道這話說出來,你心裏就會亂一陣。”他突然變得鄭重其事,認真地說,“但我們現在若不那樣做,今後可就不好辯白了!”

“?”我震住了,張口結舌,不知道說什麽好,隻得眼望著他轉身離去。

後來我又獨自想了很久,一直捉摸著這四個字,“不好辯白”——他這到底什麽意思?難道他也聽說了楊波散播的流言蜚語?因而怕跟我過從親密,引起別人誤會,再生閑話?不,他沒那麽膽小怕事!他不是一向對我說,身正不怕影斜嗎?那麽,他是在提醒我,從現在就該慎重一點,以便最終能取得眾人的善待和理解?倘若真是那樣,我跟他的關係還有一線轉機和希望,或許今後也能正常發展,求個圓滿結局?

我就這樣心裏胡思亂想著,朝三連工地走去。最近我很少去三連,那裏的人可能都感到奇怪了?但我們畢竟在一起工作,想躲也躲不開。還是若即若離好……

遠遠的,就看見那個我正在惦念的人——他腰係保險繩,蹬在高高的翻鬥車運行軌道上進行檢修。他上身穿一件大紅運動背心,下身的舊軍褲掖在黑色長筒靴裏,襯著背後無雲的藍色空間,遠處是一片沸騰的勞動場麵。他,頭頂春日燦爛的嬌陽,身披映紅金河兩岸的彩霞,陽光豔霞,如同一片迷人的光圈把他團團罩住……

嗬,要是我有一枝畫筆,真想立時立刻就把這幅奇姿壯圖描繪下來……

我癡迷地呆在那裏,定睛看著那一切,眼前好似有一片金色的汗珠在灑落,青春的火焰在燃燒,勞動的風雲在翻滾……這金燦燦的畫麵讓我想起了一句格言:

馬在奔跑中美,鷹在飛翔中美,人在勞動中美!

4月12日

我從來不是個勤快人,但最近總是早出晚歸,工地上似乎有根看不見的繩子牽著我。每天早晨起來,我就急忙梳洗打扮,匆匆吃了早飯便飛奔到工地上,然後在指揮部裏不斷看表,喃喃對地自己說:這表是不是快了?怎麽還不到上班時間?

今天又是一上班,我就趕到三連工地,聲稱是來取稿件。正碰上李菲菲和華瑞林到工地來勞動,他倆也總要拉著我陪他們聊會兒,這也是他們偷懶的一種方式吧?我們正坐在岸邊閑扯,上工的哨子響了。吹哨人正是方岩,他打我們眼前走過,故意不看我們。華瑞林卻叫住他,又跟他聊起來。華瑞林還遞給方岩一塊磚頭,他謝絕了,仍是矗立在當地,那高高的個子,害得我們三個人都隻好仰著頭跟他說話……

李菲菲突然伏在我耳邊小聲說:“快看方岩的褲子,又是反掃**!”

我初時不解其意,仔細一看,發現方岩可能穿著他弟弟的褲子?又短又肥,上身還是披著那件破棉衣,真是太不講究了!為了掩飾心緒,我也跟著小聲說:

“還是大掃**呢!他真是不修邊幅到極點了……”

我倆都捂著嘴笑起來,華瑞林莫名其妙地問我們笑什麽?方岩卻不理不睬。

我隻好扯了他一把,“快坐下來吧,別站在那兒了……”

他隻是嗯了一聲,然後徑直走開,弄得我挺尷尬。

李菲菲不顧華瑞林的阻攔,又對我說:“哎,你知道嗎?小華的妹妹告訴我,方岩有個女朋友,在部隊上……這個人好像我還認識呢。”

“你咋認識的?”我知道她喜歡賣弄自己消息靈通,便投其所好。

“原來是四中的學生嘛,我還見過她……”

這麽說,方岩確實有個女朋友?李菲菲還見過嘛!四中可是好學校,我當年考初中時,第一誌願報的就是四中。盡管我的作文據說是滿分,數學也該沒問題,卻被擋在門外,進了第三誌願的西北中學,心裏還一直不甘心……此時我躊躇著,很想問點什麽,卻怕在這個包打聽麵前泄露行藏。但是不問吧,心裏又實在放不下!

我正在傻想,不料李菲菲又爆了個冷門,突兀地問我:“喂,聽說你在這工地上,跟方岩走得挺近,三連的人都說,你跟他們指導員最要好……是嗎?”

我嚇了一跳,連忙故作鎮靜,“哪有這事兒,隻不過常在一起聊聊。”

李菲菲卻笑著說:“車間裏都傳開了,很多人都問過方岩跟你的關係。有次在小華家,一個工人幹脆問他,是不是在跟你好?聽說你們在工地上一起進進出出。那時你跟楊波還沒吹吧?方岩就說:別亂講,人家有男朋友了!我方岩決不幹那種事!”

聽了這話,我心裏又猛然聚集起那種悔恨過去、惋惜將來的複雜情緒。在李菲菲麵前我當然沒表現出來——她最後一句話顯然是故意講給我聽的……敲敲警種也好。看來廠裏和工地上的人們都注意到了我跟方岩的關係。往後非得慎重不可了!

4月15日

早晨,我剛在辦公室裏坐定,方岩就一步跨了進來。

“給你買的藥看見了嗎?我放在你的抽屜裏了。”

他扔下手套,用滿是泥土的大手捧起我的茶杯,咕嘟咕嘟地喝起來……

當著老劉老張的麵,我把錢一一數給他,希望別人不至因此而懷疑我們有更親密的關係。但做了這個假象或許也白搭,他頻繁到指揮部裏來,兩個老幹部一定是早有看法了。但他們是一對老好人,從不幹涉我們。何況兩個年輕人,男未娶、女未嫁,可能也都沒對象,怎麽來往都挺正常,我卻越來越小心和謹慎了!

我猜想,這陣子方岩可能也難辦——畢竟我們過去關係親密,驟然冷下來反倒會引起流言蜚語,似乎真有什麽不可告人之事?於是他冷淡了我幾天,隻好又盡量恢複常態,但跟我的接觸隻限於在工地上和指揮部。還不到二十五歲的青年,真是難為他了!有次在工地上,他迎麵碰見我,立刻掉頭走開,我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不到一秒鍾,他可能想想不對,又翻身走回來。還有次我需要什麽材料去三連找他,他也極不耐煩,但後來想想不行,又親自送過來。一時間搞得撲朔迷離!

而他主動來指揮部我總是很高興,太陽溫暖地照著,陽光又回到我心裏……

趁沒人注意時,我悄聲對他說:“冷梅還你的書在我這兒,你下班後來拿吧。”

他沒說什麽,隻是拿眼瞅了我一下,轉身走開了。

我不解地低頭看看自己,不禁臉上發燒了——還不到五月,我竟然穿著一件粉紅色的確良襯衣!看來我最近也變得愛打扮了,原因當然在於他!男女接觸的敏感時期,女子自然比男子講究得多,不像他那麽實在,仍是“大掃**”……

之後我到廣播室,按他的話,是去“聲嘶力竭地吼叫”……

回到指揮部,見屋裏除了方岩,還有一位姓熊的本廠青工。登時不高興了。

“淩鴻又到哪兒玩去了?”他笑眯眯地問,竟絲毫沒覺察。

我把書遞給他,冷冷地回答:“哪有功夫玩兒?忙都忙不過來!”

他見我板著臉,一副不悅的模樣,也不再說什麽。話不投機,閑坐無趣,他們很快就走了,這間曾因他的到來而充滿生氣的屋子,又變得一片靜寂……

也許,我需要靜寂。但內心裏卻又滋生了古怪的渴望,它隨著時間膨脹起來,膨脹成一種不能忍受的孤寂,向我的靈魂侵襲……

我想把它推開,但它越來越嚴重——不,我不要靜寂,我現在需要一個人,那個可以跟我一起談笑,給予我歡樂,喚起我熱血,警醒我青春的人……

我無情無緒地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但心裏著實不痛快。騎著自行車在街上轉悠了一圈,又回到指揮部,往他家撥了一個電話。碰巧他剛回家,正好來接電話,就問我什麽事?我一時情急,張口便問:“明天你去看電影《勞動家庭》嗎?”

“要去。”他回答得挺幹脆。

我再沒啥說的,也就直截了當:“怎麽,你到我這兒來,還要帶個警衛員?”

“哈……”他笑了,“小熊要跟我一起去辦事,就先到你那兒坐了坐。”

“你總是事多!”我沉吟了一下,“我想再跟你談談,最近有空嗎?”

“讓我想想……明天看電影,後天……嗯,那就星期五吧?”

擱下電話,我心裏才舒暢了一些。但一轉念——二十七個中的一個!唉,我又“違規”了!等到再見麵跟他談話時,我一定要控製住自己的感情,絕不在他麵前透露半分,否則這種好不容易才恢複的交往,又可能再失去……

4月18日

在部隊就認識的小樸,是我當年室友張玉的丈夫,後來他們也雙雙複員了。今天小樸突然來指揮部找我玩兒,讓我很意外,原來他也到金河工地來勞動了。聊了沒兩句,方岩就走進來,兩個高大帥氣的青年擠在小屋裏,空氣驟然緊張起來……

我連忙給他們介紹,然後大家歸座。小樸倒挺自然,方岩卻有些窘,一句話也沒說,就急急地喝了幾大杯茶——倒有點兒像是掩飾他的窘態呢!

我也怕他誤會我。其實這很荒謬——他是我的什麽人?我又是他的什麽人呀?我認識何人,又與他何幹?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們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我隻好故意問小樸:“張玉還沒告訴我,你們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生下來就個子大,也是個當運動員的料!”小樸會意地說。

想起當兵時,我們四個不到十八歲的小女兵,跟剛從軍區體工隊下來的張玉擠一屋,有些性知識還是她告訴我們的,不禁菀爾。小樸大約明白我的意思,他瞟了方岩幾眼,接下來就一直在跟我聊家常,都是他跟張玉的家庭頊事……

後來大家相對無言,我又隻好問方岩:“有事嗎?”

“沒事,來喝口水……”

“下午去看電影嗎?”

“有事,不去了……”

他說著起身便走,也不向我們告辭,倒弄得我不好意思——似乎我跟他的關係就是如此隨便!幸虧小樸是個厚道人,對此也沒說什麽。

下午我去看這部朝鮮電影,果真沒見到方岩。想起他的票本來跟我連號,不免遺憾悵然——我還沒跟他一起看過電影,想必很有趣?我不明白,他為啥收了我送的票又不來?雖然他說要跟我絕交,但時常到指揮部來聊天,當我跑前跑後為他服務,他也沒拒絕,我自然有了僥幸心。不料在工地外的接觸,他竟連一個機會都不給!

4月20日

下午收工時,我正好在三連工地上。隻見方岩從對岸走向我,老遠就含笑問:

“淩鴻,到哪兒去啊?”

我未免受寵若驚,立刻回答:“剛從五連來。你來指揮部坐坐嗎?”

“要來的。”他點點頭,走開了。

過了一會兒,他果然來了,劈頭就問:“今天星期幾?”

“星期四呀!”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哎呀,我當成星期五了!”他詼諧地笑著,還衝我眨眨眼。

我會意,忍不住笑了。原來他是想起跟我約定的事……

老張連忙收拾好東西,起身離開,“好,我走了,你們繼續長談吧!”

我和方岩在他身後相視一笑,也許心中都在想:不知他是怎麽看我們的?

我也覺得不可思議——方岩並未如他所說跟我少接觸,反而頻頻來指揮部,說是喝茶,多半時候在跟我聊天。有幾次我還沒進指揮部,就在屋外聽見他的笑聲,心兒也欣喜地歡跳起來。往往人們都下班了,他卻留下來,繼續跟我長談……

我們似乎又恢複了友誼?不,還是小心為妙!

4月21日

早晨,我從睡夢中醒來,隔著窗戶看看院內——一夜春雨,洗綠了挺翠的樹幹,含濕下垂的茂密樹葉上,閃爍和滾動著晶瑩的水珠。雖然天空很昏暗,但雨卻停了,除了屋簷上和樹枝上還滴嗒著雨水,就連最輕飄的花葉也含蕊綻開著,在那上麵,滿懷晴空希望的鳥兒正在愉快歌唱。一種濕潤、清新的空氣彌漫開來,泌人心脾,使我懷著綿綿春情,又在**閉目躺了一會兒。這是我的老習慣,每當下雨的清晨,我就喜歡這樣沉思默想一會兒,在這種特殊的時刻,人們的思維總是靈活的,腦筋尚未被日常頊事衝擊過,能夠準確地加以運用。況且這新鮮而自由的思維,又總是把那個清晰可敬的影子帶到我的腦海裏,在那兒逗留整整一天呢!

吃過午飯,我還未走進指揮部,就聽見方岩的談笑聲,心兒又歡跳起來,歡跳中還夾雜著陣陣難耐的興奮——哦,為什麽一想到要見他,竟是這種感覺呢?

進入雨季後,河中汙泥太多,雨天便無法施工,大家隻好停下來休息。所以老劉老張呆了一會兒,就回家去了。屋裏又隻剩下我跟方岩兩人……

我問他:“你的密保得不好吧,連你朋友的大名,李菲菲都知道了!”

“哦,那是我告訴了小華妹妹,她又當作頭號新聞傳給了李菲菲……”

他毫不介意地說,我卻聯想浮翩。他也這麽告訴小華妹妹了?是否小華妹子也對他有意,他才扯出這篇謊話來遮掩?哎,不對,那就是事實,我應該相信啊!

方岩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麽,又告訴我:華媽媽很喜歡他,幾天不見就要打電話給他,請他去家裏吃飯。每逢他生日,還要專門給他做好吃的……

我聽到這裏,突然想起廠裏的師傅說,他也曾隱瞞過歲數,大約是怕自己太年輕,就想顯得老成些吧?據說連他工作證上的生辰年月,也是胡亂填寫的。

於是我笑問:“你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啊?”

“你問這個幹什麽?”他果真瞪了我一眼。

“隨便問問,怎麽?還保密啊?”

他頓了頓才說:“11月10號是值得我紀念的一天。第一,一九六六年的那一天,我和同學們在天安門廣場見到了毛主席;第二,那天正是我的生日,所以每逢到了這一天,同學們都要湊到一起慶祝。而我自己,哪怕這一天遇到了再不痛快的事,也要想方設法讓自己高興起來……所以華媽媽的好意,我從不拒絕。”

說到這裏,他突然沉默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什麽,便頓住不說了。我也沉默下來,不由得緊張,又拉過一張紙,在上麵隨意亂劃。過了一陣,才聽他說:

“嗯,那件事,你考慮得怎麽樣了?”

我仿佛一直在等他提及此事,可又怕他提到,一時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

許久,我才帶著委曲的情緒嘟囔道:“你老是叫我冷靜下來,別那麽熱情,讓理智控製感情,說得挺簡單,卻不肯替我想一想!文燕也是……”

“哦?她說了些什麽?”

“叫我別再主動理你!”我撅著嘴,“她說你太驕傲了!”

“我就知道她會這麽說。”方岩輕聲笑了,“確實,我在個人問題上是有些驕傲——固然我不覺得自己比所有人都好,但也不覺得我比所有人都差啊!我也知道,你有事愛跟文燕商量,她比你成熟得多,她的話肯定有道理,你應該聽從嘛!”

“……”我低下頭,沒有作聲。

“你也不該放縱自己的感情,老是順著自己,而不嚴格要求自己……你的年紀也不小了,應該跟文燕學著點兒,逐漸老練起來才對!”

他見我仍不吭聲,就把我筆下的那張紙拉過去,也在上麵寫劃著,一邊並不看我,卻自語般地輕聲說,“要是我,就回廠之後來一番洗心革麵、脫胎換骨的大變化,踏踏實實的工作學習,幹出一點成績來……讓大家都看得見,感覺得到:我現在成熟了,老練了,再不是從前那個幼稚貪玩的小姑娘了!”

我內心一震:原來他就是這麽看我的?所以他才來輕言細語地教育我!我又一次感覺到,自己在他心中的位置並不高,有些事我根本沒資格,也不配……

我思考了一陣,才誠懇地低聲說:“我也這麽想過……”

“也該這麽去做。”他換了語調,幹脆俐落地說,“就像你喜歡的那本書《軍隊的女兒》中的主人公一樣——隻要你選對道路,就應該決不回頭!我還要再加一句:要韌,做一個天津青皮似的人物!”

“什麽?天津青皮?”我反而糊塗了。

方岩又表現出他性格中的幽默感,形象地把魯迅有關的話講述了一番。中心意思就是:天津青皮的性格中有一點值得學習,那便是他們的韌……這段時間,方岩給我講了許多魯迅的格言,經常讓我聽了樂不可支。我也就看了許多魯迅的書。

這時我也忍不住笑了:“好,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知道就好,就要做這樣的人,不管人家怎麽議論你,誤解你,也要堅忍不拔地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

“你對我的幫助太大了!”我誠心誠意地說,“你太好了!”

“不必記住這點。”他正色道,“我隻是一個善良的人,並非你想象中的好人。”

“你是善良的人?”我又不禁笑出聲來。

“怎麽?不像嗎?”他含笑問。

“不像,在我心中,善良的人應該是脾氣溫和,性情忠厚。”

“我脾氣不好嗎?”他問,“你幾時見我無緣無故地發過火?”

“這倒沒有,但你絕不是那種溫良恭儉讓的棉花桃性格,即使結了婚,也不會耳根子軟。你是……”我找不出詞匯來形容,“你是氣質不凡、卓而不群的人,但性格很硬——對了,你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一個冷酷的人!”

“冷酷的人?蘇聯童話裏有這個故事,可惜我不是這樣的人。《紅樓夢》裏也有個冷麵郎君,我也不是這樣的人。”他也笑了,“其實我心腸挺軟,有時明明知道這樣做要挨大棒,可是心腸卻硬不起來,還是要去做——於是又挨一棒!”

我聽出了他話裏的含意,一時又理屈詞窮了……

趁我沉默的當兒,他站起來,提醒我說,應該回家了。

“送送我吧?”我央求道。因為天氣不好,我們都沒有騎車。

他沒吭聲,出了門,便走向我回家那條路。天快黑了,氣溫又降低了,早晨那種新晴的希望已不複存在。陣陣寒風夾著冰冷的雨點,直往我們身上撲來……

幾個月來,我和他有多少次這樣冒著冷風,頂著微雨並肩走在這條大路上嗬!真要感謝南方城市特有的“倒春寒”,正如李清照詩中所寫:乍暖又寒,綠肥紅瘦。也如同我們的交往一般,總是陰晴不定,時好時壞,仿佛充滿了各種矛盾……

但是天這麽冷,他隻在單衣上套了件雨披,哪裏擋得住這淒風慘雨?

“回去吧,天太冷了,你又穿得少。”我終於還是說。

他不回答,默默地又走了幾步,才回過頭來鄭重地說:“對了,我爸已經回家,以後,你再也別給我打電話了!”

我怔住了,望著他匆匆離去,想叫住他,卻無法叫出聲……

好久回都不過神來——他為什麽總要這樣,在給了我一份欣喜之後,又要讓我挨一大棒?讓我在感受到他特有的溫暖之後,心裏又充滿了這份孤獨與寒冷……

4月24日

今天上午,總指揮部又派人來給三連拍照,這次是準備辦一個人防展覽。

總指揮部的一群人在屋子裏談笑時,方岩也進來了,站在桌邊不說話,我看他這副情景,覺得有些不妥,就半開玩笑地招呼說:“快坐下吧,本來就挺高的,還站在那兒跟顯個兒似的!你要不坐,我們都站起來陪你才平衡……”

大家都笑了,他這才坐下。總指揮部的老鄭愛撫地看著他,說:

“小夥子幹勁很大呀!三連最近進度可觀嘛!怎麽樣?你爸最近對你很滿意吧?看,這煙都給你抽好的……”

“不給我好煙抽行嗎?他現在可打不過我了!”方岩也半開玩笑地說。

大夥兒哄的一聲都笑了。老鄭回身對我們說:

“我是看著方岩長大的,他以前跟他父親住在市委宿舍,還沒有辦公桌高呢,調皮得很,不過他父親從沒打過他……轉眼長大了,也當幹部負責了,真快呀!”

見他也有被人當孩子看待的時候,我很高興。可想而知,他父親挺疼愛他,那麽調皮也不打他。於是我又低聲問他:“哎,市委宿舍在哪兒啊?”

“就是羊市街。”他頗含深意地看我一眼,“怎麽?你沒去過?”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忍不住笑了。他又對老鄭說:

“市委的房子現在可緊張了!想在地下商場頂上蓋房子,還當真蓋了一座五層大樓,也不知道誰設計的?人剛搬進去,牆上就開始裂縫了。我看住不了幾年就得塌!咱們省的設計能力就是不行,比如通風設備,北京地鐵門口的風力就能達到五級。”

“吹牛!”我不信。

“真的,這是許多去過北京的人在不同地方用不同方式,說出的相同的話。”

“我沒去過北京,本市的地下商場也隻去過一次,就是給你買書。”

我本是悄聲對他說,他卻低聲反駁道:

“得了吧,你跟楊波還去逛過一次,就是地下商場開業那天。對不對?當時有個櫥窗裏擺著一雙特大號皮鞋,楊波還指著說:隻有方岩能穿……”

他這人,真是什麽都知道!我本已忘卻的事被他提醒,一時間很狼狽……

清新宜人的四月天就要過去,更加火熱的紅五月即將到來。在跟方岩相處的一百多天時間裏,我漸漸清醒地讀遍了他的整個身心,他的全部靈魂,對他也似乎更加了解,揭去了許多先前以為了解而現在看來都是虛妄和隔膜的東西。他和我在一起時交談的言詞,我如背熟了一般,能夠滔滔誦讀;他的舉止神態,就如一張清楚的影像時常展現在眼前,細致生動,栩栩如生。有時某些回憶的片斷,模糊地化作了無可追蹤的幻覺,但有時它又非常清晰地出現在我腦際,如同昨天才經曆的一般。我這才真正感覺到,我確實愛他——而且已經很愛他了!我還從來沒有這樣如癡如迷地愛過一個人,而這個人,我又偏偏不能盡全力去爭取他的愛,這是多大的矛盾和痛苦啊!應該怎麽辦才好?我似乎很少去想,或許我是不敢想——我不敢想象在我生命的進程中,真會出現那樣的奇跡……於是我自騙自安,以為就這樣過下去也罷!

我還以為把自己的思想情感隱藏得很深,沒人能發現。其實卻不然,所謂“旁觀者清”嘛!何況,我本就是個不善於隱藏自己感情的人。而一旦被別人窺見了我內心的秘密,那情景真是有點讓人無地自容……

我正在辦公室裏寫稿件,三連的馬臉排長來了,說是要在這兒算什麽賬?我平時就挺討厭他,但他是本廠工人,又隻好敷衍。他卻像個小醜似的,總要纏著跟我說話,我不理他,他也賴著不走。倘若方岩在,他就更煩了,兩隻賊溜溜的眼睛直轉,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又看看方岩,好似要從我們臉上看出點什麽來,真可恨!

這當兒他又坐在那裏,還讓我給他泡杯茶。我硬梆梆地回答說:沒有!

“哼!沒有?”馬臉排長惡意地笑著,“要是方指導員在就準有,我們在就沒有……”見我一臉惱怒,他又諂媚地說,“當然了,你們是老同事,老相好嘛!”

這最後三個字把我氣得肺都快炸了——除了在書上見到過這三個字,我想象不到在生活中還有人會運用它!馬臉排長怎麽敢?怎麽敢把我跟方岩之間那種冰清玉潔的關係,還有我那純潔的情感與深切的痛苦,都跟這三個字聯係到一起?!

我想發火,想趕走他,但一轉念又忍住了。況且發火的對象已溜之大吉……

淩鴻哪淩鴻,從這一刻起你就要做好準備,防止聽到各種最難聽的話,忍受最難堪的汙辱,同時迎接一切世俗的挑戰。是啊,這算得了什麽?一切我都不怕——為了愛情,我什麽都不怕!真正的愛情,在所有的細微末枝麵前都要采取強硬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