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梁上的點心匣子

在他九歲那年,父親正式交出了家庭“外交”的權力。

九年的時光裏,娘接連又生下了“四個蛋兒”:鐵蛋、狗蛋、瓜蛋、舜蛋。娘說,都是吃貨,一群瞰瞰叫的嘴。

那時,家裏的日子日見困頓。有一段,為了顧住這眾多的嘴.父親曾經偷偷摸摸地重操舊業,擔著挑子,手裏搖著撥浪鼓,幹起了“糟頭發換針”的勾當。父親的挑子裏藏著一個玻璃瓶子,那是他的“寶瓶”,那瓶子裏裝著花花綠綠的糖豆,他就是用那些糖豆去勾人的。可他總共幹了沒有幾次,就被鎮上“市管會”的人捉住了。被捉住的那一天,父親身上被人刷上了報糊,身前身後都貼著墨寫的大字:“投機倒把分子!”而後又拉他到四鄉裏去遊街……從此,父親再也做不起人了。

那時候,所謂的“外交”對於一個家庭來說,除了應時應卯地到隊裏開會、分菜、分糧食之外,也就是親戚間的相互來往。按平原上的俗話說,就是“串親戚” 二在平原的鄉野,“串親戚”是一種純民間的交際方式,是鄉村文化生活的集中體現,那也是生活狀況的誇耀和展示。生娃要展示,娶親要展示,死人也要展示。在這裏,一年一度的“會”是要趕的;婚喪嫁娶是要“問”的;還有一些民間的節日也是要“走”的。

早些年,代表一個家庭出外“行走”的自然是父親。那時候,父親總是穿著他那件幹淨些的褂子,手裏寡寡地提著一匣點心,有點落寞地行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父親是一個很愛麵子的人,他知道他的“臉麵”就提在他的手上。所以,臨出門的時候,他嘴裏總要嘟嚷幾句:“就一匣。”娘總是還他一句:“還能提幾匣?你老有?”於是,父親就不再吭聲了。而後,鬱鬱地走出門去。

說起來,在村子以外,他們家的親戚並不算多,經常來往的也隻有三四家。兩個姨家,一個姑家,一個叔家,那叔叔還是“表”的,算是父親早年的一個朋友。就這麽三四家親戚,父親“串”起來,還是覺得吃力。就提那麽一匣點心,他的“臉麵”實在是太薄了,薄得他站不到人前。終於有一天,四月初八,該去大姨家趕會的時候,剛剛遊過街的父親實在是羞於出門,他抬頭看了看房梁,遲疑了片刻,說:“鋼蛋,你去,你去吧。”

梁頭上隻剩下一匣點心了。

那時,在平原的鄉村,那一匣一匣的點心,並不是讓人吃的,人們也舍不得吃,那是專門用來串親戚的。誰家要是來了親戚,不管是提了兒匣點心,都要掛起來,就掛在屋裏的房梁上,等卜一次串親戚的時候再用。在這裏,人們甚至不大看重點心的質量,他們更為看重的,卻是那裝點心的匣子。那匣子是黃色的馬糞紙做的,上邊蓋有一個長方形的紙蓋,蓋上有封貼,是那種畫了紅色吉祥圖案的貼子。這樣的紙匣子掛的時間一長,很容易被點心上的油浸汙了。所以,講究些的人家,會把匣裏的點心拿出來,另外用油紙包了,而隻把那空了的匣子掛起來,等到來日串親戚的時候再重新襯封裝匣,就像新買的一樣。在房梁上,掛了多少點心匣子,那實在是一種體麵的象征啊。

九歲,頭一次代表家人出門“交際”,他是很興奮的。娘說:“洗洗腳,穿上鞋。”他平時是不大穿鞋的,那天他穿上了鞋。鞋是娘手工做的,穿在腳上有點夾,夾就夾吧。而後,父親小合翼翼地把那匣點心從房梁上取下來,吹了吹落在上邊的灰塵,遞到了他的手裏。父親摸了摸他的頭,說:“去吧。”

臨出家門的時候,他發現他的三個弟弟:鐵蛋,狗蛋,瓜蛋,嘴裏銜著指頭正默默地望著他,那眼神兒個個泛綠(那時弄蛋更小,弄蛋還在娘懷裏吃奶呢)。他覺得自己突然間就長大了,回身拍了拍弟弟們的腦殼,說:“聽話。”

可是,當他走上村路的時候,那無形的屈辱一下子就漫上來了。是的,怪不得父親不願出門。在村路上,他看到了很多去趕會的村人,他們有騎車的,也有步行的,穿的鮮亮不說,他們手裏提著的點心匣子都是一攘一攘的。有五匣的,有三匣的,最少也是兩匣……特別是他看見了銅錘,銅錘坐在劉一刀那輛“飛鴿”車的後座上,嘎嘎地笑著,“日兒”一下就從他身邊過去了。那車把上一邊一裸,竟然掛了十匣!而他,手裏就提了那麽一匣,那是一家人的“臉”哪!

大姨家住在焦莊,八裏路。他就那麽默默地走著,走得很慢,不跟任何人搭幫。當他走上小橋的時候,他遇上了他人生的第一次危機。那會兒,他一下就蒙了!身上的汗忽一下子全湧了出來。本來,他正甩甩地走著,剛上了小橋,他手裏提的那匣點心的紮繩突然就崩斷了,那匣點心“啪”一下掉在了地上。論說,掉了也沒有太大的幹係,重新捆紮起來就是了。可是,他一看就傻眼了,天啊,那匣子裏裝的竟然不是點心,是驢糞蛋!是的,從那匣子裏掉出來的,是八個風幹廠的驢糞蛋!!……

他一屁股坐下了,就那麽在橋頭上坐著。他腦門上從來沒出過那麽多的汗,那汗一豆兒一豆兒地麻在臉上,而後像小溪一樣順著脖子往下淌,身上像是爬滿了蛆叫。他在橋頭上坐了很久很久,眼看太陽當頂了,可他還是不知道該怎麽辦?回去?回去怎麽說呢,說點心匣子裏裝的是“驢糞蛋”?父親會相信他嗎?娘會相信他嗎?他第一次單獨出門,就遇上了這樣的尷尬事……於是,他哭了。

待他哭過之後,他慢慢地蹲下身來,把那八個風幹的驢糞蛋一個個拾進了點心匣子,蓋上紙蓋,先是把那畫有紅色吉祥圖案的封貼兒用手掌一點點地抹平,重新壓在匣麵上,用結起來的紮繩分外細心地重新捆了一遍。而後,他站起身來,望了望天兒,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重新上路了。

在臨上路之前,仿佛是鬼使神差,他腦海裏突然湧出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就是這個念頭使他在此後的時光裏,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那時候,他已是鄉村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了。他從衣兜裏摸出了一個破鉛筆頭,小心翼翼地端起匣子,就在這匣“點心”的匣底上,畫上了一個“十”字形的記號。他也說不清為什麽非要做這樣一個記號,可他做了。

眼前就是焦莊了。焦莊是個大村,那“會”也是方圓幾十裏有名的。遠遠的,沸騰的嘈雜聲就像水一樣地漫過來。先是一浪一浪的尿躁氣,那是從牲口市上傳過來的,躁氣裏突兀地響起了一聲野驢的嘶鳴,那嘶叫聲像是一下子把日頭釘住了,顯得空遠而幽長;接著是一坡豬羊的叫喊,那叫聲直辣辣亂麻麻的,就像醬缸裏跳出來的活蛆!女人們在紅紅綠綠的布匹市上湧動著,一個個都像是“解放”了褲腰帶似的,竄動著一扇一扇的屁股。賣煎包、油摸、胡辣湯的小攤前飄**著饞人的香氣,那香氣在炸耳的叫賣聲中一趕一趕地拴人的鼻子,油你的心!提著點心匣子的男人都顯得格外矜持,在一片香氣裏一磨一磨地走著,走出很體麵的樣子,可他們大多穿著半新的、偏開口的褲子,那褲子自然是女人們壓箱底的存貨,一個個顯得檔緊……沒有人會踩著自己的心走路,唯獨他是踩著心走路的。他不光是踩著心,手裏還捧著一個火炭!他就這樣一刀一刀走進了人群,走進了焦莊的“大會”。就要走進大姨家了,他不知道結果將是如何!

拐過一個小彎,他突然發現眼前的村路邊上齊刷刷地蹲著兩排女人,每個女人麵前都鋪著一個方巾,方巾上擺放著一探一探的點心匣子。女人們一個個都換上了鮮亮的衣裳,陽光下像是一片矮化了的高粱!“高粱們”歪著鵝一樣的脖子,辮子上的紅繩一梢兒一梢兒地動著,眼巴巴地望著來來往往的路人,一聲聲說:“要不要?”

他知道,這些女人是出來賣點心的。大凡親戚多的人家,收的點心也多,有的就當時提出來賣掉,好換些油鹽錢。女人們各自招呼著麵前擺放的點心匣子,有的匣已經解了封,拆了蓋兒,那是專門亮出來讓買主兒看的。本來花一塊錢從供銷社或是“會”上買來的點心,這裏隻賣七毛、八毛……看到這些女人的時候,他腦海裏“轟”一下就炸了!往下,那一步一步簡直是在釘子上挪著走的。有那麽一瞬間,他突然想跑,扭頭就跑!可他還是忍住了。這時候,他聽見賣點心的女人們一聲聲地叫著:“看看吧,新封,新匣。新封,新匣……”就在這一片“新封,新匣”的叫賣聲中,有個聲音兔兒一樣斜著叉出來,那聲音是衝他來的:“鋼蛋,是鋼蛋吧?都晌午過了,咋才來呢?!”有那麽一會兒,他像是被釘住了似的,呆呆地立在村路的中央,腦海裏一片空白!他隻是緊緊地抱著那匣點心,就像是生怕被人奪走似的……就在這時,耳旁兜頭炸了一鞭!一個趕車的吼道:“這娃,傻了?!”激靈一下,他聽出來了,是表姐在叫他,那是表姐彩彩的聲音,表姐也出來賣點心了。那麽,她要是……表姐看他愣愣的,一頭熱汗,就又說:“上家吧,快上家吧。”

他是最後一個走進大姨家的客人。當他走進院子的時候,大姨家已經開“席”了。大姨照他頭上拍了一下,說:“這孩子,怎麽這時候才來?”說著,順手就把那匣“點心”接了過去,放在了堂屋的木櫃上。而後牽著他往外走,可他仍癡癡地望著那匣“點心”……院子裏擺著倆方木桌,木桌旁已坐滿了人。這時候,親戚們早已吃起來了,大姨把他按坐在一個舊式木桌的桌角旁,說:“擠擠,吃吧。”說完就又忙去了。

在大姨家,那頓飯他吃得心驚肉跳!桌上擺放著七七/切又的海碗,大多是粉條、炯子、豆腐之類,間或還有幾片肥肉油汪汪的!還有漠呢,是包了皮的卷子花摸。這些都是他最愛吃的。要是往常,他喉嚨裏都恨不得跳出一隻手!可這會兒,他卻一口也吃不下去,隻覺得惡心,想嘔吐……他就那麽眼看著筷子頭在他眼前飛舞,親戚們的嘴烯烯嗦嗦、出出律律的,風卷殘雲一般,眼看著那海碗一個個空下去了!可他仍在那兒幹坐著,一動也不動。一個坐在他身旁的親戚詫異地看了他一眼,說:“吃嘛。”他勾下頭不吭,一聲也不吭。這時,大姨過來了,關切地問:“咋?認生?”他像蚊子樣的小聲說:“不咋。”大姨說:“咋不吃呢?”他小聲回道:“吃了。”大姨“嗯”了一聲,摸了摸他的頭,就又忙活去了。他的眼像玻璃球一樣,就那麽一直隨著大姨骨碌,大姨走到哪裏,他的眼風就跟到哪裏。有幾次,當大姨走到了那放點心的木櫃旁時,他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眼上,差點一口吐出來i等大姨走開的時候,才又慢慢地咽下去。那心幾乎是一血一血地在喉嚨眼裏蹦,整個食道都是腥的!這樣翻來覆去地折騰了幾次,他整個人幾乎就要虛脫了……老天,那時光是一點一點在針尖尖上挨過去的。

後來,他逃一樣地離開了大姨家。在回家的路上,他覺得身子一下子變輕了,身輕如燕!他一跳一跳地走在鄉間的土路上,田野的風洗去了身上的熱汗,雀兒的叫聲使他倍感親切!當他回望焦莊的時候,他笑了,笑了滿眼淚。大姨回送的兩個卷子花摸,他吃了一個留了一個,那個香甜是他終生都難以忘懷的!

他還是過了幾天驚恐不安的日子。那會兒,每天放學回來,在進門之前,他總要悄悄地問一問鐵蛋:“大姨來了嗎?”鐵蛋搖搖頭,說:“沒有哇。”“真沒來?”“真沒來。”這樣,他才會暗暗地鬆口氣。

本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那留在心上的劃痕雖重了一點,也不過就是一道痕。父親再也不出門了,一個家庭所有的“外交”都交給了他。因為,他雖然隻是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學生,卻已成了家中唯一的識字人。他要麵對的事情還有很多……

可大約過了半年,突然有一天,他竟然在秋生家發現了那匣點心!

那天他到秋生家借簸箕,在他家的堂屋裏,猛一抬頭,驀地就看見了那匣做有記號的點心。那梁上一共掛了五匣,有四匣是捆在一起的,而這匣卻是單獨的。他沒有看錯,那記號還在呢,一個歪歪斜斜的“十”宇,是他在小橋上用鉛筆頭寫上去的……有那麽一刻,他愣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終於,他忍不住笑了。秋生吒異地說:“你笑啥?”他臉一繃,說:“我沒笑。”秋生說:“你笑了。”他鄭重地說:“沒笑。”出了秋生家院子,他一連在麥秸窩裏翻了三個跟頭,大笑不止!

後來,那匣“點心”先是轉到了貴田家,接著又轉到了二水家,從二水家轉到了寶燦家,而後又是方鬥家,三春家,麥成家,老喬家……他一直記著那記號,那記號已經刻在了他的心上。不知怎的,他不知不覺地養成了一種看人家梁頭的習慣,不管進了誰家,他不由得都要看一看人家的梁頭,看看那些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就是“體麵”嗎?一家一家的,就這麽提來提去,為著什麽呢?

是呀,那些匣子就是鄉人的體麵。哪怕是“驢糞蛋兒”呢,隻要是貼了封裝了匣,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掛在梁頭上!開初的時候,這念頭讓他嚇了一跳,這念頭裏包含著一種讓人說不清的東西。他害怕了。他是被那堂而皇之的“假”嚇住了。

有一次,在三春家,他突兀地“呀”了一聲。那會兒,他很想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他想告訴人們,那匣裏裝的是“驢糞蛋兒”!可他咬了咬牙,還是沒敢說。那“點心”已經轉了那麽多的人家,封貼也被人多次換過,難道就沒有一個人打開看過?!他的直覺告訴他,不能說。

年關的時候,終於有一天,那匣“點心”又轉回來了。“點心”是本村的拐子二舅提來的,瘸著一條腿的二舅對父親說:“他姑夫,這匣點,合是馬橋他三姑送來的,實話說,時候怕是不短了,掂來掂去的,繩兒都快掂散了。你家娃多,讓孩兒們吃了吧。”父親笑了笑,父親說:“你看,這是幹啥?都不寬裕。”可二舅放下點心就走了。

年三十的晚上,父親就真的打開了那匣點心,父親第一次很大度地說:“吃吧。”可父親的話沒有說完臉色就下來了,父親的臉黑風風的。娘說:“給他拿回去!讓他看看。”父親坐在那裏,久久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默默地說:“算了。別說了,誰也別再說了。”往下,父親再沒有說什麽,他隻是把那匣子裏裝的“驢糞蛋兒”拿出去倒掉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一眼就看見了掛在梁頭上的點心匣子,那匣底上是做了記號的。可他知道,這匣是空的……

早晨,站在大雪紛飛的院子裏,他突然對弟弟鐵蛋說:“有時候,日子是很痛的。”

鐵蛋吃驚地望著他,說:“哥,你腳上紮蒺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