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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那天夜裏,最先看到春堂子的是林娃河娃兩兄弟。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他的。
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春堂子,隻是到了第二天,聽說春堂子死了,他們才想起來,那在暗處站著的,一個黑黑的影兒,就是春堂子……他們是星星出齊的時候才從外邊回來的。跑了整整一天,姑家姨家舅家都去了,才借了二百塊錢。兩人都很喪氣。他們原打算各家跑跑,一家借個三百五百的。這十幾家親戚就能借個五六千塊了,然後再湊湊,幹點大事體。誰知這年頭一說到錢上,親戚也不是親戚了,鬧了一天,一家一家地去求,討飯似的,才借了這麽一點點,打人臉似的,要早知家家都這麽薄情,他們就不要了。
在老舅家,一提借錢的事兒,老舅便不吭了,隻一口一口地吸煙,臉上像下霜似的難看。妗子卻一個勁地哭窮,好說歹說一個子兒也沒有借出來。臨出門的時候,河娃暗暗地掉了兩滴眼淚。這時老舅悄悄地跟了出來,背著妗子偷偷地塞給他們五十塊錢,像打發要飯花子似的歎口氣說:“去吧,去吧。”要不是看在親戚的份上,河娃真想把錢摔到老舅臉上。在姨家更讓人難堪,姨說:“給他們幾個吧,娃兒們跑一趟不容易,也輕易不張這個口,就給他們幾個吧。”可姨父卻一口咬定沒錢。兩人就那麽傻傻地站著,一再說是借的,將來還呢,說得唾沫都幹了,才借了一百塊錢,那還是姨掉了淚才給的。
到了大姑家,大姑一會兒說要蓋房,一會兒又說要給二表兄接親,一會兒又是貸款還沒還齊呢。明看他家開著“輪窯”呢,有的是錢。可好話說了千千萬,就是借不出來。其他的親戚就更不用說了,臉冷得像冰窖……坐在河堤上歇的時候,兩兄弟你看我,我看你,一個個心裏都涼冰冰的。窮的時候,親戚們還常互相幫補,可這會兒日子好過了,人情怎麽就這麽薄呢?
林娃哭喪著臉說:“算了,河娃。”河娃沒有吭聲,眼直直地望著遠處。錢,錢,上哪兒去弄錢呢?漸漸地,他眼裏泛出了惡狠狠的凶光。他恨人。恨整個世界。恨爹娘把他生錯了地方。又恨自己沒有能耐。
一時間,恨不得把天戳個窟窿!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說:“哥,你是人麽?”林娃心裏正窩著火呢,忽一下也站起來了,兩隻拳頭攥得緊緊的,粗聲粗氣地問:
“你說啥?你敢再說?!……”河娃說:“你要是人,就豁出來幹!”“屌!”林娃火爆爆地說,“沒本錢咋幹?”“豁出來就有本錢?”河娃說。
“哪來的本錢?”“賣房子!能賣的都賣,車子,手表,床……統統賣了!”林娃一下子愣住了:“你,你瘋了?!”“沒瘋。”河娃淡淡地說。
“賣了房娘住哪兒?”“那兩間草屋給娘住。瓦屋賣了,三年就翻過來了。”河娃是瘋了,想錢想瘋了。林娃也想錢,可他沒有兄弟這麽邪乎。他抱住頭蹲下來,好半天沒說一句話。
天黑透了。穎河靜靜地流著,依舊不急不躁地蜿蜒東去。河堤上的柿樹黑紅黑紅的,柿葉像黑蝴蝶似的一片片落下。打著旋兒飄進河裏。這時候一個黑黑的人影兒在遠處的田野裏出現了,他像孤魂似的四處遊**著,一會兒近了,一會兒又遠了……河娃盯著遠處的黑影兒看了一會兒,他不知道那是誰,也沒想知道。回過頭來問:
“哥,你說話……”“河娃,要栽了呢?”林娃抬起頭問,他也看到了一個黑影兒……“栽就栽,我是豁出來了!要不分家,我自己幹。”河娃說。
林娃一跺腳!“屁哩!分家就分家。”河娃看著林娃,林娃看著河娃,兩人眼裏都泛著騰騰的綠火。夜色更濃了,遠遠近近有流螢在閃。那黑影兒漸漸遠去了……過了很久,林娃才慢吞吞地說:“也……賣不了多少錢哪。”河娃說:“我算了,能賣五千。”林娃又不吭了。河娃急了:“哥,幹不幹你說句話?”“那瓦房蓋哩老不容易呀!……”“啥屁房子?將來咱蓋好的。”河娃不耐煩地說罷,心裏像是被刺了一下,忿忿地抬起頭來,朝遠處望去。這時,他看見那黑影兒正朝那地方走去。他看得清清楚楚的,黑影兒是朝那地方去了……河娃賭氣推著車子叮叮咣咣地下河堤了。林娃呆了一會兒,也跟著往回走。兩人一前一後地低頭走路,誰也不理誰。
回到家,驢扔似的倒在**,兩人都呼呼地直喘氣。瞎娘摸著走出屋來,喊他們吃飯,連喊幾聲都沒人應。氣得瞎娘掉了兩滴眼淚……第二天上午,村街裏貼出了一張“拍賣告示”,“告示”上歪歪斜斜地用毛筆字寫著:因急需用錢,現將瓦房一所(三間),自行車(兩輛七成新),手表兩塊(戴了八個月),木床一張(老床),大立櫃一個(白碴好木料),降價處理。如有人要,請速與楊林娃,楊河娃聯係。三天為期,過時不候。
價格:……隻有瞎娘還蒙在鼓裏,一早便拄著棍出來,聽見人聲便說:“他嬸,隻當是積德哩,給娃們說門親事吧。好好歹歹的,也有所瓦房……”“告示”貼出來之後,人來人往的,也都停下來看看,看了也就看了,沒人張口說要。隻有大碗嬸拍著屁股嚷嚷:“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日子沒法過了!”於是人們也覺得這日子似乎是沒法過了,怕是要出一點什麽事情來。娃子們一個個都邪了,這陣子連房子、家什都要賣,說不定哪一日還要賣娘的老肉呢!半晌的時候,村子裏果然有哭聲傳出來了。春堂子死了。當河娃知道是春堂子死了,就忽然想起昨晚上那黑影兒是春堂子,一定是春堂子。往下他沒有多想,就一蹦子躥出去了。他跑到村街上,匆匆地在“告示”上添了一筆,添的是“黑漆桐木棺材一口”。
他把瞎娘的棺材也賣了!棺材還是爹活著的時候置下的,一共置了兩口,爹死時用了一口,就剩下娘這一口了。這時候他什麽也沒想,想的隻有錢,他需要錢……過後,回想那天夜裏的情景,他也覺得春堂子死的蹊蹺。他想起那黑影兒飄忽不定的路線,終於想明白春堂子是圍著村子轉了一圈兒。然後呢,然後他是照直走的……驀地,一個念頭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春堂子是不是到那所樓房裏去了?
二十五大風天裏,整個村莊都被黃塵遮住了。到處都是被風揚起的塵土,人隻要在村街上走一遭,臉上身上便會蒙上厚厚的一層,連眉毛也成了黃的。但那樓房還是清清亮亮地矗著,一塵不染,仿佛剛在水裏洗過一樣。這時的樓房竟然是銅綠色的,在風沙中瑩瑩地泛著綠光……待風快要住了的時候,二樓處有一扇窗玻璃碎了。那碎了的玻璃像彈丸似的飛向四處,同樣是泛著瑩瑩的綠光。從那碎了玻璃的窗口望進去,人們發現這不是一間房子,而是上樓梯的走道,那走道裏陰森森的。從走道裏望過去,那像天井一樣的院子也是陰森森的,什麽也看不見……二十六在春堂子死去的頭天夜裏,來來也撞見春堂子了。他不敢跟人說他為什麽會撞見春堂子,可他確確實實是撞見春堂子了。
來來是很膽小的人,可他那天夜裏卻像遊魂似的在村裏**來**去,像一條被人攆著的狗。幾天來,他心裏像有一蓬火燒著,燒得他坐立不安。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麽,隻是心急火燎地在村子裏竄來竄去……夜靜靜的。月光像水一樣瀉在大地上,樹影兒黑黑白白地晃著,碎著一地小錢兒。
狗咬了兩聲,誰家的老牛在倒沫……來來就是這時候撞見春堂子的。他看見春堂子一個人在黑影兒裏站著,離他不遠處就是那高高矗立著的樓房,春堂子靜靜地望著樓房……後來,來來就轉到他不願說的地方了。他本來想熬住的,可熬著熬著就熬不住了。
他根本沒想春堂子為什麽會站在那裏。他來不及想,就轉到麥玲家後院去了。這天夜裏,假如在路上碰見女的,他會撲上去的,不管是誰他都會撲上去。他熬不住了。他自己也管不住自己了。
他在麥玲家後院裏站了一會兒,便悄悄地貼到後窗上去了。在後窗前,就著那一條細細的小縫兒,來來看見麥玲子在屋裏洗身子呢。麥玲子赤條條地站在水盆裏,手一把一把地往身上撩水,“嘩啦、嘩啦”的水聲像撩在來來的心上。來來渾身抖了一下,就開始“摸”麥玲子了,他是用眼“摸”的。他知道偷讀的是“禁書”,可他的眼還是死死地貼到窗縫兒上去了,那貼上去的獨眼燃燒著火焰般的亮光……他先摸了麥玲子的臉,那臉兒圓圓潤潤的,紅撲撲的泛光,很嫩,嫩得能掐出水兒來。然後他摸了麥玲子那白白的細脖兒,那脖兒像瓷瓶似的很光滑。他立馬就抱住了“瓷瓶兒”,竟美美地在麥玲子的小嘴兒上親了一口!那嘴唇紅紅軟軟,肉兒很香甜。
接著他把麥玲子的眼兒眉兒鼻兒全煮了!他先是急急地瞥了那沾了水珠兒的亮肉,隨後像小孩吃糖似的,一點一點地品,品得很細。麥玲子的**被他那雙髒手徹底地糟踐了,兩座聳起的乳峰間有一道淺淺的肉溝兒,他的臉貼在上邊親了一下,涼涼的,他覺得涼涼的。下邊不遠處是麥玲子的肚臍兒,肚臍兒很圓,是雙的,像扣子一樣。淺淺地歪著一點亮黑。他摸了摸,溫溫的,有一點腥。他覺得有點腥。麥玲子腰上的肉是淺紅色的,像葫蘆似的曲著,慢慢地弧上去,又慢慢地曲下來,那曲著的亮身子很好看。他在麥玲子的腰上捏了一把,肉兒很緊,亮緞子似的緊。他還數了數麥玲子身上的肋骨,隻是數不清有幾根,也就不數了。再往下來來的呼吸粗了,他怕麥玲子聽見動靜,便死憋著,憋得脖頸都要炸了。他很想摸一摸,可麥玲子總是動,老讓他摸不著。那地方太饞人了!來來長這麽大從來沒有見過女人的這地方,他極奇怪也極感驚訝,女人像玉兒一樣淨的身上怎麽會長出那樣的東西呢?他不由地摸了摸自己的下處,他醒了,自己這地方也是有的。男人有,女人也有,看來男人和女人是一樣的。他覺得女人不該長這種東西,那麽白那麽細那麽軟的女人身上不該長那種東西。往下他摸了麥玲子的大腿,麥玲子的大腿渾圓細白,摸上去光光的,他忍不住想親。極快,他便在那細白的肉肉兒上留下了兩排牙印,他覺得他留下“記號”了。趁麥玲子轉身的時候,他又捏了捏麥玲子的屁股,麥玲子的白屁股上有一個小小的黑痣兒,小白屁股一扭一扭的,那黑痣也一亮一亮的,顯得很好看。他拍了拍,又拍了拍,當然是輕輕拍的,那小白屁股涼粉似的動著……麥玲子羞呢,麥玲子自己也不好意思看自己的光身子,隻是扭來扭去的往身上撩水。
那臉兒、腰兒、腿兒在扭動中白亮亮地閃著,閃得來來渾身像篩糠似的抖,心裏燒起一蓬一蓬的野火……來來瘋了,是眼瘋了。他把麥玲子渾身上下都“摸”了一遍。摸著摸著,來來覺得腿下濕濕的一片。那不是尿,來來知道那不是尿……來來心裏是很怕的。他知道偷看女人是罪孽,說不定會毀了他。他心裏說,別看了,來來,別看了。讓麥玲子爹知道會宰了你的!麥玲子也不會饒你。走吧,快走吧。趁沒人知道,趕緊走吧。你幹嗎要到這裏來呢?你是瘋了……可他心裏有一蓬野火燒著,每當看到那座樓房的時候,他心裏就火燒火燎的,所有的野氣都釋放出來了。他本不該跑到人家後院裏偷看女人的,可他來了,像是有什麽東西逼著他來的。他已不是那個膽小的來來了,渾身上下都充滿了野蠻蠻的力,這股本不屬於他的蠻力推著他往前走,不管是坑是井他都會跳的,他已控製不住自己了。其實,他還是很膽小的……第二天,當他碰見麥玲子的時候,就再也不敢看她了。他一聽見麥玲子說話的聲音,渾身就抖,篩糠似的抖。他的頭老是勾著,臉烏青烏青的,不知怎的,腿上就有一股濕濕的東西流出來了。
麥玲子的臉色也很不好看,兩隻大眼忽閃忽閃的,亮著一股很邪的光。她說:“春堂子死了。”來來想抬頭,終還是沒敢抬頭,隻是緊緊地夾著兩條腿……麥玲子沒看他,麥玲子又重複說:“春堂子死了。”來來暗暗地喘了口粗氣,說:“我見他了,昨黑兒上我見他了。”麥玲子眼神幽幽的,問:“你見他了?”來來語塞了,好一會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我……從林娃家出來碰見他了。”“在哪兒?”來來低聲說:“在樓屋那邊。”“真的?”“真的。”“他在那兒幹啥?”麥玲子又問。
“傻站。像個木頭似的,在黑影兒裏站著。”“他看見你了?”“沒……沒看見。”“一直在那兒站著?”“一直站著。”“後來呢?”“後來、後來、後來我回去睡了……”來來頭上冒汗了,他不敢說他後來幹了什麽。
他想趕快離開麥玲子,可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他的腿濕了。
麥玲子笑了笑,笑得很怪。她說:“春堂子死了。死了好……”來來愣了,來來還是不敢看她。
麥玲子咬了咬嘴唇,說:“我也想死。”“你……”來來慌了,來來想不到麥玲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想抬頭看看麥玲子,卻隻看了麥玲子的花格格衫,就再也不敢往上瞅了。
麥玲子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說完,就一陣風似地走了,走得極快。
來來站著,他腿下濕了一片,很涼。他也受不了了。
二十七樓房的正麵是對著村街的。周圍是七尺高的圍牆,正中是鋁合金的大門,大門裏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繪了山水的花牆,花牆遮住了院中的一切。人從這裏路過不由地會產生一種感覺,感覺那樓房是“凹”形的……可這所樓房的二樓卻不是這樣的,那是可以看得見的。二樓像一個一個扇麵的組合,一邊是陽麵,另一邊是陰麵。陽麵很亮很亮,陰麵卻是看不清的,欄杆是曲曲彎彎的,一間一間的房子也好像是七拐八拐地像迷宮一樣,叫人始終弄不清楚……二十八春堂子靜靜地躺在靈**,一盞長明燈伴著他,娘那無休無止的哭聲伴著他。雖然不時地還有人來探望,可他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到了。
然而,他那大睜著的讓人恐怖的眼裏卻分明是映著什麽。他看見了,他看見一隻小綠蟲一拱一拱地從他的肚臍眼兒裏爬了出來。小綠蟲爬過村莊,爬過田野,爬過河流,爬過大王莊、傅夏齊,經張莊,過胡寨,一爬一爬地爬進了縣城裏的課堂上。在課堂上小綠蟲從“記分冊”上爬過去,又一拱一拱地上了黑板。在黑板上小綠蟲得意洋洋地撒了一泡綠尿,綠綠的尿汁從黑板上淌下來,淌出了一個長長的彎彎曲曲的“分子式”。
爾後小綠蟲爬到第六排第二張課桌上,極快地吞噬著課本,一片“沙沙”聲響過,課本消失了。吃了課本,小綠蟲又在課桌上拉了一攤臭烘烘的綠屎。接著,吃飽了的小綠蟲又蠕動著爬到了史愛玲的頭上。史愛玲就坐在他前邊的位置上,上課時老愛扭頭看他,史愛玲的燙發頭上抹了許多頭油,滑膩膩的,還帶有一股甜甜的香水味。小綠蟲高高地立在史愛玲的燙發頭上,朗聲背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頭西邊雨,道是無情卻有情……”可是,史愛玲老是愛用手去抿頭發,一撥拉便把小綠蟲撥拉下來了,摔得好疼好疼。然而小綠蟲仍又一拱一拱地爬到了板凳上,越過“漢界”,從板凳上爬到了史愛玲那繃得緊緊的屁股上。史愛玲身上熱烘烘的,散發著一股熱包子的氣味,很熏人。小綠蟲在這股熏人的氣味裏攀上了史愛玲的喬其紗泡泡衫,經那圓圓的白脖子,再次地爬到了史愛玲的燙發頭上。小綠蟲剛要朗聲背誦,史愛玲一撥拉便又把它撥拉下來了。再爬……小綠蟲堅忍不拔地立在史愛玲的頭上,悲壯地高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複還……”可這會兒小綠蟲聽見史愛玲用羞紅的聲音喃喃地說:“隻要考上,我就是你的人了。隻要考上……”於是小綠蟲一爬一爬地爬到考場上去了,考場像個巨大的高速旋轉的綠盤,小綠蟲在綠盤上頭暈目眩,幾次都差一點被甩下去,可它還是堅毅地在綠盤上爬了一圈,爬出了他人生的最後一行分子式。這行分子式是紅薯幹麵捏成的窩窩頭加上鹹菜疙瘩辣椒水醃出來的,帶著一股子臭青泥的氣味,顯然熱量是不夠的。頭暈目眩的小綠蟲在這行很糟的分子式上立不住腳,終還是被甩下來了。小綠蟲被甩下綠盤之後,就再也沒見到過史愛玲。史愛玲太高大了,小綠蟲太渺小了,它再也見不到史愛玲了。史愛玲仍舊在課堂上背分子式,小綠蟲卻被人一腳踢回到鄉下去了。從此小綠蟲便拱進了土裏,在腥嘰嘰的泥土裏一溝一溝地拱,一溝一溝地拱,小綠蟲隻有無休無止地拱下去……春堂子娘那嘶啞的哭聲又響起來了。那是又有人來了,有人來的時候,春堂子娘總忍不住要哭。
“兒呀,老虧老虧呀!兒死的老虧老虧,兒一天福都沒享過呀!……”這時,村長楊書印走進來了。他挺著大身量步子緩慢地走進屋來,神色肅然地望了望躺在靈**的死人,默默地歎了口氣。良久,他問:
“啥時辰——?”春堂子娘擦了擦眼裏的淚,可擦著擦著淚又湧出來了,她嗚咽著說:“前晌。他叔,娃死的老虧。為啥呢,你說為啥呢?”楊書印往前跨了一步,更清楚地看到了年輕人那令人恐怖的死相。他立時就覺得頭懵懵的,那難聞的農藥味嗆得他惡心。他身不由主地往後退了退,搖搖頭,很惋惜地說:
“頭些天我還見他,好好的。”春堂子娘也跟著歎了口氣,幽幽地說:“唉,命啊,這都是命。”“沒吵他吧?”“沒有哇。一直好好的。今早上拉糞,一車一車拽,咋說他也不歇……”楊書印默默地站著,眼裏的淚掉下來了。他剛聽說信兒,前晌,他騎車到縣城去了,去看了看在縣公安局、工商局工作的兩個年輕人。這兩個年輕人是他送出去的,他想去看看他們。兩個年輕人都當了副局長了,可見了他還是很熱情。兩個年輕人一見他就說:
“叔,大老遠跑來,有啥事兒?”他笑著說:“沒事兒,來看看你們,看你們缺啥不缺?”這兩個年輕人自然都是很精明的,說:“老叔,要是有啥不順心的事你就言一聲,咱整治他!你說是誰吧?”楊書印笑了笑:“老叔不整治人。老叔提攜人還提攜不及呢,老叔從來不整治人,老叔就是想來看看你們。”兩個年輕人互相看了看,又問:“老叔真沒啥事兒?”楊書印哈哈笑起來:“沒事,真沒事。有事我就找你們了。”兩位年輕的副局長自然是好好地款待了這位提攜過他們的長者。下午,楊書印就騎車回來了。回來時他又到鄉政府去了一趟,很隨意地跟鄉長談了談“村政規劃”的事。鄉長是個才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很有些關於鄉村未來的狂想。兩人就熱熱鬧鬧地談了一陣。鄉長有些想法跟楊書印是不謀而合的。鄉長認為這些年房子一座一座地蓋,土地侵占得太多了,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楊書印也認為土地侵占得太多了,必須按“村政規劃”辦事,不然就會越來越亂。兩人談得十分投機,直到日夕的時候,楊書印才高高興興地騎著車回來了。他不動聲色地拉起了一張網,一張看不見的網,網繩在他手裏抓著呢……他一回來就聽到了春堂子的死訊,聽到死訊他就匆匆趕來了。他看不中這娃子,這娃子把書讀死了。書讀死了一點用也沒有。可他不能不來。他是村長,眾人都看著他呢。
這會兒,楊書印站在死人麵前,流著淚喃喃地說:“晚了,晚了。老叔來晚了一步……”春堂子娘慢慢地抬起頭,淚流滿麵地望著村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唉……”楊書印歎口氣說:“我知道娃子心強,老想給娃子找點事兒幹,苦遇不著機會,娃子是高中生啊!不說了,不說了……”“他叔……”“還有啥說?我去城裏跑了一天,就是想給娃子找點體麵事兒幹。唉,這事兒剛剛有了點眉目,娃子……”楊書印擦了擦眼上的淚,又說不下去了。
“他叔,他叔……”雖然兒子已經死了,可春堂子娘還是感激得不知說什麽才好。
“晚了,晚了,這時候說什麽都晚了……”楊書印說著,忽然身子晃了一下,像是暈過去了。
眾人趕忙跑上前扶住他。隻見他慢慢地睜眼看了看眾人,擺擺手,什麽話也沒有說,就默默地走出去了。
突然,屋裏人忽拉一下子全跑出來了,一個個臉嚇得灰灰的,連聲叫:“炸屍了!炸屍了!”果然,在彌漫著濃重的農藥味的小屋裏,春堂子突然在靈**坐了起來!點著的長明燈也忽悠忽悠地暗了……春堂子娘驚恐地望著坐起來的兒子,好半天說不出話來。突然,她就大哭起來了:
“兒呀,兒呀,有啥憋屈的你就說吧,你說出來娘給你置……”屋外的人也都神色恐怖地從門口處往裏望,隻見那死人硬硬地在靈**坐著,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這時候,已經走到門外的楊書印轉過臉來,望著嚇壞了的眾人,以驚人的膽識重又勾回屋去。他來來回回地在彌漫著死寂與恐怖的小屋裏走了兩趟,爾後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突然炸起的死屍,沉默了足足有一刻鍾的時間,竟然出人意料地拍了拍“死屍”,說:“娃子,你放心,會好好打發你的。好生上路吧。”說完,他又轉過臉,目光從戰戰兢兢的眾人臉上掠過,從容鎮靜地說出了他一生中最精明最富有智慧的一句話:
“給他紮個房子,紮個大一點的房子!”話剛落音,那死人就慢慢地躺下去了。屋裏院裏一下子就靜下來了,人們都怔怔地望著他。誰也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麽意思,誰也弄不清他怎麽會說出這句話來……當楊書印走出院子的時候,大碗嬸悄悄地跟了出來。她貼著楊書印的耳朵悄悄地說了幾句話,楊書印的臉色立時就變了。他的頭“嗡”地響了一下,忽然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他暈了,真暈了。不是因為那股嗆人的農藥味……這天夜裏,一個讓人驚訝的消息漸漸地傳出去了:春堂子臨死的頭天夜裏到那所樓房裏去過。
這是大碗嬸親眼看見的。那天夜裏大碗嬸又鬧肚子了。她經常鬧肚子,夜裏就一次一次地往外跑。她說她是解溲時看見的。其實大碗嬸那晚沒有鬧肚子,她去地裏了,她在菜地裏偷了兩棵白菜。她是抱著白菜摸黑往家走的時候看見的……這消息很快地就傳遍了全村。於是,那樓房在人們眼裏就越加顯得神秘恐怖了。可是,他為什麽要到那樓房裏去呢?沒人知道。他在樓房裏看到了什麽呢?也沒人知道。
即使去了那樓房裏,怎麽就會死人呢?還是沒人知道。
是呀,死是不容易的。過去那種饑一頓飽一頓吃不上穿不上的日子,人們也都一天一天地熬過去了,沒有人去死。可現今日子好過了,春堂子年輕輕的,該有的也都有了,怎麽就會死呢?這又叫人分明不信。越是不信就越是疑惑,越疑惑那樓房就越顯得神秘。
一個個心裏癢癢的,怕看見那樓房,又忍不住想看個究竟,那不就是一座樓麽,裏邊能有什麽呢?
這是個謎,是個永遠不為人知的謎。春堂子娘那淒楚的哭聲在村子上空飄**,一點一點地充填著這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