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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雨天裏,綿綿的秋雨在樓房前織起一道道撲朔迷離的雨簾,涼風斜吹在雨簾上,那樓房也像煙化了一般,縹緲著霧一般的青光。而當村街裏一片泥濘,扁擔楊到處發黴的時候,那樓房卻讓雨水洗得亮堂堂的,光潔得像少女的胴體。
在煙雨中,各處都亮起來了,二樓那曲曲的回廊,白色的欄杆,還有那隱隱約約的樓梯,全都泛著碎銀兒一般的亮光。這當兒,回廊處搖搖地出現了四個粉紅色的幻影兒,夢一般地舞著……二十扁擔楊村有三大怪:“來順的頭,支書的尿,小孩的雞巴朝天翹。”支書尿尿,在別處也許是很正常的事情,可在扁擔楊村,就成了一怪了。
當幹部沒有不喝酒的。在扁擔楊村,有了點權力總有人去巴結,請喝酒是很平常的事情。說來也怪,數十年來,扁擔楊村先後有六任支書垮在酒桌上,醉得一塌糊塗。有的是喝醉了鑽到酒桌下麵學狗叫,學得極像;有的是喝醉了抱住主兒家的女人親嘴兒,流油的大嘴巴熱辣辣的;有的是喝醉了躺在地上打滾兒,學驢叫,還有的喝醉了學唱梆子戲,腔正字圓,有板有眼……而最終都要撒下一泡熱尿,尿到主兒家的灶火裏,惹得請客的主兒家連罵三天!任何當支書的漢子都逃脫不了這一泡熱尿,那注定了要尿在人家的灶火裏,而不是別的地方。這是垮台的先兆,舒舒服服地撒了這泡熱尿,也就幹不長了。
村人供酒給支書喝,支書喝多了尿在村人的灶火裏,支書垮了又有村人當支書,當了支書又有村人供酒喝……來去往返,誰也不曉得這循環為著什麽。據說那尿像白線兒一樣地射出去,濺在地上的尿珠沉甸甸的,帶有濃重的酒腥氣,三日不退。有人問過下台的支書,問他為啥要尿到人家灶火裏?他說不知道,當時什麽也不知道……楊書印從來沒有當過支書,也從來沒有垮過台。楊書印是可以當支書的,可他不當。
三十八年來,他從當民辦教師起家,牢牢地掌握著扁擔楊的權力,卻沒有當過一天支書。
過去,時興“全民武裝”的時候,他是民兵營長;時興“革命委員會”的時候,他是革委會主任;時興“抓革命促生產”的時候,他是大隊長;如今,時興區劃行政村了,他又是村長,他沒在最高處站過,也沒在最低處站過,總是立在最平靜的地方用智慧去贏人。楊書印的贏人之處不是權力,而是智慧。權力是可以更替的,智慧卻是一個人獨有的。正是佛化了的智慧之光點亮了這張紫棠子臉,使他那可以跑得馬的寬闊、平坦的額頭始終紅亮亮的。
幾乎每一任支書都是楊書印推上去的,又眼看著他們一個個垮台。他們醉了,這不怨他。不過,他知道,人是極容易醉的。
在漫長的五十二年的生涯中,楊書印也曾有過失去控製的時候,那是僅有的一次。
他喝醉了,那時他三十八歲,正是年青力強性欲旺盛的時候,酒是在支書家喝的,支書一杯一杯地敬他,他就一杯一杯地喝……當那位年輕漂亮穿紅毛衣的女知青來找支書蓋章的時候,他一瞅見那飄飄而來的紅影兒便撲了過去。那女知青嚇壞了,“哇哇”大叫!就在他接近那扭動的紅影兒的一刹那間,他的神智清醒了。當著眾人,他慢慢地撲倒在地上,紅影兒在他腦海裏極快地抹去了……在倒地之前,他的手擺動著,嘴裏喃喃道:
“醉了醉了醉了……”在這令人尷尬的時刻,沒有人比他更會掩飾了。當天下午,他又挺著身到村口去給那女知青送行,臉上帶著矜持的微笑,仿佛什麽事也不曾發生過。他還特意地讓會計支五十塊錢給這姑娘做路費,囑托她回城後好好幹……送走女知青,他平靜地看了支書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可他就此再也不喝酒了。即使村裏來了極尊貴的客人,他也是僅喝三杯,意思意思,再沒有喝醉過。當然,後來那位支書出了點事情……然而,在晴朗的九月裏,當楊書印出門送客的時候,卻又一次失去控製了。那刺人的光亮使楊書印的頭都快要炸了!說不清是為什麽,一口毫無來由的悶氣憋在肚裏,憋得他喘不過氣來。當他慢慢走回去的時候,隻覺得右邊的腦袋木木的,此後便痛起來,痛得他夜夜失眠。
楊書印愛才是全鄉有名的。扁擔楊那些優秀的年輕人,全是他一手培養出來,又一手送出去的。隻要是“苗子”,他會拍著胸脯說:“娃子,扁擔楊的世麵太小,出去闖闖吧。老叔沒啥本事,情願為你們鋪一條路。”在省城當處長的楊明山,最初上大學的路費是他送的;在縣工商局當副局長的楊小元,當初也是他拉關係走門子送走的;這會兒在省報當記者的楊文廣,上高中時家裏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家裏供不起了,不讓他上了。楊書印聽到信兒當晚就去了,進門先扔下五十塊錢,說:“上!叫娃子上。娃子精靈麽,娃子的學費我掏!”
特別是現在在縣公安局當副局長的楊旭升,當初僅是個回鄉的複員軍人,連媳婦都娶不下,可這小夥子嘴利,能幹會說,心眼活泛,是塊當幹部的好料兒。楊書印一下子就看中了。為了把他送出去,楊書印先後七次上公社活動,酒瓶子都摔爛了,才給他爭來了一個公安係統的招人指標。那時候是四個公社(鄉)才招一個呀!臨定人的頭天夜裏,楊書印聽說這事兒吹了,楊旭升去不成了,於是又連夜騎車往縣裏趕。臨走時他對楊旭升說:“孩子,上頭人事關係太重,叫老叔再去試試吧。”說完,騎上車去了。第二天天明,楊書印拿著招人指標回來了,披一身露水。接過招人的“表”,楊旭升當時就跪下了,小夥子含著淚說:“老叔,天在上,地在下,楊旭升啥時候也不能忘了老叔。”楊書印拍拍他的頭,把他扶起來,默默地說:“去吧,娃子,好好幹。”楊書印沒有看錯,這些年輕人都是不甘於人後的,楊旭升出外三年就當上副局長了……這是楊書印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情。他跟這些年輕人並不是近親,他看中的是人,人哪!這些人會忘了他麽?不會,當然不會。
此後,楊書印曾私下裏多次誇口說,扁擔楊沒有能人了。扁擔楊的能人都是經他一手送出去的,再沒有能幹的了。偌大的扁擔楊,在楊書印眼裏不過是一群白吃黑睡打嗬啦的貨……應該說還有一個人,那就是他楊書印。
可是,他看錯了。至少說是看錯了一個人——楊如意。
一個狗瘦的娃兒,拖著長長的鼻涕,長著一雙餓狼般的涎眼,啃起紅薯來像老鼠似的,一陣碎響。他甚至沒正眼看過他。羅鍋來順的娃兒還值得拿眼去瞅麽?可他一天天大了,竟然溜過了他這雙識才的慧眼,也成了人物。
他受不了。這是叫他無論如何不能接受的。他一向認為扁擔楊的能人都是他送出去的,都是他培養出來的。可這娃子偏偏不是!他太愛才了,隻要是人才,他會不惜血本的供養,提攜。人人都知道他有一雙慧眼,他至今還沒看錯過一個人。可他眼看著這娃子一天天長大成人,卻沒有看出來他是塊“料”。假如早已看出來,也就罷了。可他偏偏沒有看出來。
也許再沒有比這娃子更精靈的人了。他出外六年,空著一雙手走的,一下子就成了擁有幾百萬產值的廠長了!而且蓋房時還送來了縣長親筆寫的條子。縣長的條子是好弄的麽?楊書印不在乎他幹了什麽,而在乎他有能力幹。大混混呀!赤條條走出去,一個人獨闖天下,回來就呼風喚雨了……眼瞎了麽?楊書印頂不願承認的就是這一點。他沒有看錯過人呢,怎麽瞎到這種地步?!明明是塊大材料,他怎麽就看不出來哪?!楊書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他才五十二歲,應該是不算老的,可他覺得他老了……那天中午,他連一口飯也沒有吃,他吃不下去。回來就在**躺著,一直躺到日落的時候。靠床立著的是一個鑲玻璃框的小櫥。小櫥裏放的全是他喜歡的古玩兒,有洛陽的唐三彩馬;有神垕的鈞瓷瓶;還有北京的景泰藍酒壺、茶具……這些都是出外幹事的年輕人送給他的。他喜歡這些東西,時常拿出來放手裏摸一摸,然後再輕輕地放回來。
這些古玩兒都是他的“慧眼”贏來的,代表著一種身份。可是,當他斜靠在**,瞅見這些古玩兒的時候,卻很想把小櫥裏的瓷器全都打碎了!那娃子邪呀!悄沒聲地走,悄沒聲地回,回來就豎起那樣的一座樓,那是叫人看呢。
多狠的娃,他把一村人的脊梁骨都折斷了,齊茬斷了。連他楊書印都不放在眼裏。這娃子騎人一頭,他報複呢,他叫人人都覺得自己不如人,人人都在他麵前短一截。他用這法兒煎人的心,烤人的心呢……可惜這塊材料了,可惜了,楊書印喜歡有才能的年輕人,喜歡他骨子裏的這股狠勁,不管是正是邪他都喜歡。可這塊材料不是他“琢”出來的,不屬於他。
毀了他?
隻要重搞一次“村政規劃”就可以毀了他,叫娃子三年之內在村裏抬不起頭來。楊書印是完全可以不出麵的,開兩次會就行了。會一開,停不了三天,叫娃子眼睜睜的看他精心蓋的樓房變成一片碎磚爛瓦……這念頭極快地在楊書印的腦海裏閃了一下,他甚至聽到了房屋倒坍時的轟隆聲;看到了羅鍋來順重又當街給人下跪的情景;同時也看到了村人幸災樂禍的場麵……他是有這種能力的,他相信他有。
楊書印半躺半坐的倚在**,眉頭微微地皺了一下,那保養得很好的紫棠子臉上露出了一絲遊移的神情。他又點上一支煙,慢慢地吸著。天已晚了,可他連一點睡意也沒有,右邊的腦袋仍是木木的發痛……不能這麽做。這麽做就太露了。也顯得氣量太狹。況且這娃子工於心計,是不會輕易罷休的,那樣就結下世仇了。下輩娃子不頂用,總有遭難的一天。
那麽,放他一馬?放他一馬吧。年輕人,日子還長哪,說不定哪一天還有用著他的地方。再說,一塊好材料,廢了豈不可惜。要是好好籠一籠,會成大氣候的。好好籠一籠吧,娃子多有心計呀!楊書印微微地直起身子,伸手拉開小櫥的玻璃門,從裏邊拿出一匹玲瓏剔透的小瓷馬來。小馬放手裏涼涼的,手感很好。他輕輕地摸著這匹小馬,放在眼前觀賞了一陣,手突然停住了……慢著,能籠得住麽?萬一他不聽吆喝呢?萬一籠不住等他成了氣候可就晚了。這娃子不一般,那雙賊眼太陰太陰,他是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的。
那就先扒他一截院牆,殺殺他的威風。這也是可以辦到的。
楊書印的眉頭又皺住了。片刻,他臉上漸漸地有了笑意,那笑意是從眼底裏瀉出來的,閃耀著智慧的燃燒。那匹小瓷馬在他那厚厚的手掌裏放著,他握住了小馬,握得很緊……一棟房子算什麽,不就是二十四間麽,不就是幾十萬塊錢麽,小菜一碟。娃子,你毀了,就憑你蓋這所房子,你就把自己毀了。你太張狂,你還不曉得人間這世事有盛有衰,有樂有悲。這房子一蓋你就再也不會有清醒的時候了。可日子還得一天天過呢,不冷清總有翻船的時候。到那時候你連一條退路也沒有了。娃子,人不能沒有退路,可你自己把你自己的退路斷了……楊書印還是喜歡這年輕人的,他太喜歡了。不過,他要和這年輕娃子鬥一鬥心力了,他要好好地和他較較心勁。他覺得他已摸住這娃子的“脈”了,摸住“脈”就好辦了。
他心裏說,娃子,你還嫩呢。你既然知道這是個煉人的年頭,那就試試吧。社會煉人,人也煉人。好哇,很好。
半夜的時候,楊書印一骨碌從**爬起來,破例地拿出酒來,一連喝了三杯!可是,當他下意識倒上第四杯的時候,卻一下子愣住了:
怎麽了?我這是怎麽了?年已半百的人了,怎麽這麽沉不住氣呢?
“啪”他把酒杯摔了。
二十一在洋溢著和暖秋日的白天,天是遠的,雲是淡的,樓房矗立在一片寧靜之中。這時候,樓房散發著一種帶光的氣味。這氣味遠遠地隔開了那一排排帶獸頭的灰色瓦屋,隔開了泛著雞屎牛糞氣味的村街,隔開了女人們那聲嘶力竭的叫罵,也隔斷了留有一瓣一瓣的牛蹄印痕的帶有無限村趣的黃土路……仿佛在天地間隻有這一座樓房立著,孤零零地立著……二十二半晌的時候,靜靜的村子裏驟然傳出了尖利的哭聲!那哭聲像疾風一樣掠過人們的心頭,衝**在九月的天空裏。繼爾,那哭聲越來越大了,男人女人,頓腳擂胸地齊聲嚎啕大哭。在哭聲中,伴隨著慌亂的喊叫和揪心的呼喚,一輛架子車飛快地從小院裏推了出來,車上躺著一個人……村裏人全都跑出來了。還沒顧上問話,隻見那架子車慌慌地出了村子,一溜小跑地朝村東的大路去了。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那輛架子車又慢慢地、慢慢地推了回來。在秋日的寧靜的陽光下,車上的人硬硬地躺著,一條紅緞子被子蓋著他的臉……春堂子死了。年輕輕輕的春堂子突然死了。
現在,他靜靜地躺在他住的小屋裏,穿著那身新買的西裝。這套西裝是為結婚預備的,他就要結婚了,臘月二十三的“好兒”,那日子已不太遙遠。可他這會兒竟穿上了結婚的禮服,從容地到另一個世界裏去了。他死時定然是很鎮靜的。小屋收拾得很幹淨,桌上的書放得整整齊齊的,牆上還貼著一張書有“騰飛”二字的條幅。他渾身上下都穿戴得整整齊齊的,許是特意換下了帶有虱子的舊衣裳,裏外都是新的,全新的。床邊上還放著一雙沒有上腳的新皮鞋。他要幹幹淨淨地走,也就幹幹淨淨地走了。
小屋裏彌漫著一股濃重的“1059”農藥的氣味,他是喝藥死的。那印有“劇毒”字樣的農藥瓶就在床頭的桌上放著,他的臉很可怕,兩眼直直地瞪著,驚悸而又木然地瞪著,那目光仿佛要射穿屋頂,把頹然的失望射向天際。這張歪歪斜斜的臉是在最後的時光裏被扭曲的,充滿了痛苦煩躁的印痕。那無邊的痛苦拌在死亡的恐怖裏蔓延到了整個屋子,每一個走進來的人都不由地顫抖,心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了似的,不敢再看這張臉。
他才二十四歲,就輕易地撒手去了,若不是劇毒農藥折磨了他一陣,他會死得更安詳些。他上過十二年學,平常總是文文靜靜的,不愛多說話。直到死時,人們才從這張扭曲的臉上看出,他的內心是多麽暴烈……屋裏站滿了匆匆趕來的鄉親,人們默默地站著,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才好。幾個女人抱著哭暈過去的春堂子娘,慌亂地用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有人端過一碗涼水來,往她的嘴裏灌……好一會兒,那嗚嗚咽咽的哭聲才斷斷續續地從她嘴裏傳出來。春堂爹懵了,抱住頭蹲在門後,枯樹一般的老臉上無聲地流下了一行行熱淚……春堂子是暴死的。想勸慰的人不知從何開口,隻默默地跟著掉淚。
那麽,為什麽呢?
房蓋了,三間新瓦房。媳婦也早已定下了,河東張莊的閨女,那閨女也來過幾趟了。
都知道是臘月裏的“好兒”。媒人前些天還來,連結婚用的“囍”車都提前定下了。鄉下娃子該有的他都有了。不缺吃不缺喝的,還能有啥呢?
春堂子娘癱坐在地上,拍著床板哭喊著:
“兒呀,我苦命的兒呀!……”一些近親們想起春堂子是高中生,覺得他也許會留下“字兒”來,那“字兒”上興許會說些什麽。於是枕頭下邊,抽屜裏全都翻了一遍,卻什麽也沒有翻出來。
這是怎麽回事呢?上午還好好的。早上起來,人們還見他出去拉糞,一車一車地拉,糞車裝得很滿,一個人拽到地裏,吭哧吭哧地卸,然後回來又拉。平日他是不愛說話的,這天早上卻見誰都說話了,笑模笑樣的,帶著一臉汗。半上午的時候,又有人見他擔了水桶出來,一晃一晃地去井上挑水,又是一趟一趟地挑,直到水缸挑滿。也就是一頓飯的工夫,怎麽就死了呢?
春堂子娘還是一個勁兒地哭:“兒呀,兒呀,我苦命的兒呀!……”人們私下裏悄悄地議論著,那一定是有什麽緣由的。不然,好好的一個人,怎麽突然就死了呢?可是,沒聽見這家人吵架呀?爹娘都是好脾氣,見人總是笑著,從來也沒見這家人吵過架。
春堂子靜靜地躺在**,現在他什麽也不需要什麽也不知道了。沒人敢再去看這張臉,這張臉太令人恐怖了。屋裏的農藥味越來越濃了,嗆得人受不住。終於有人說話了:
“人過去了,哭也沒用,還是安排後事吧。”人們也都跟著勸。女人們上前把春堂子娘架起來,可她又掙紮著撲到兒子跟前,又是拍著床板大哭:
“兒呀,我的苦命的兒呀!……”院子裏,陽光很好。雞在悠閑地散步。狗兒呢,懶懶地在地上臥著,眯著眼兒打盹。
天很藍,那無邊的藍天上飄著羊群似的白雲。小風溜溜地吹來,樹葉落了,一片一片地打著旋兒。時光像被釘住了似的,移得很慢很慢……一個年輕輕的人兒,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
死了兒是很痛心的事,也該有些什麽緣由才是。人們都想問一問,可又覺得無法開口。人死了,別人不知道為什麽,爹娘是總該知道的。
爹娘也不知道。
頭一天,春堂子娘看兒子臉色不好,便關切地問:“堂子,不舒服了?”他搖搖頭,一聲不吭。娘以為他是沒錢花了。一個大小夥子,兜裏怎麽能不裝錢呢。娘看了看他,悄沒聲地到裏屋去了,摸摸索索地給他拿出兩塊錢來,賠著笑說:“堂子,去買盒煙吧,別悶壞了。”春堂子的眼瞅著娘手裏的錢,娘的手黑黑的,娘手裏的錢也是髒兮兮的,上邊有很多油汙汙的漬印。他突然就轉過臉去了,轉過臉默默地說了兩個字:“……種豬?”娘忙又把手裏的錢縮回來,她知道兒子惡心這錢,這錢是種豬掙的,他惡心,就像看到了那白花花的“精液”似的。娘又躡手躡腳地到裏屋去了,在裏屋翻了一陣,又拿出一張五塊的來,那錢幹淨些。娘又看了看兒子的臉,說:“不是,這不是。”春堂子知道那錢是的。可他還是接過來了。接過來後他說:“娘,把豬賣了吧。”娘看著他,看了很久,“堂子……”娘自然是不舍得賣的,家裏全靠這頭“八克夏”種豬配種掙錢呢。再說,堂子快娶媳婦了,那也是要花很多錢的。春堂子不吭了。他平時就很少說話,就說了這麽一句,就再也不吭了。後來堂子就走出去了,他在豬圈前站著,默默地望著那頭“八克夏”種豬。豬爬不起來了,很乏地在圈裏躺著,一聲一聲地呻吟。豬圈裏彌漫著一股腥嘰嘰的臭味。娘慌慌地跟了出來,在他身後站著,娘說:“堂子,要賣……就賣吧。給你爹說一聲,賣吧。”春堂子回過頭來,看了看娘,說:“算了。”下午,春堂子的同學二笨來了。二笨是春堂子上中學時的同學,家住在河東。兩人過去是很要好的。可二笨考上警察學校了。大蓋帽往頭上一戴,縣城裏的小妞兒就偎上了。二笨是帶著縣城裏的女朋友來看春堂子的。那妞白白嫩嫩,腰一扭一扭地跟著二笨,看上去神氣極了。二笨沒進院子就大聲喊:“春堂,春堂!”春堂子早就看見二笨了,看見二笨他就躲起來了,他給娘說:“……你就說我不在家。”娘迎出去了,娘知道兒不願見二笨,就說:“二笨來了。堂子不在家呀……”後來二笨走了,院子裏碎響著二笨女朋友那“的的、的的”的皮鞋聲。送走二笨,娘回來看見春堂子在門口站著,娘說:
“堂子……”春堂子很輕鬆地笑了笑:“沒啥,我沒啥。我不想見他……”再後,春堂子爹回來了,肩上扛著犁。春堂子趕忙上去把犁接下來,問爹:“地犁了?”爹說:
“犁了。”春堂子說:“明天我去拉糞。”在日落之前,春堂子娘沒有發現不對頭的地方。兒子就是這性子,話少,不願見人。
可她萬萬沒想到兒子突然就會死去……春堂子爹像傻了一樣在門後蹲著,臉上的老淚不斷線地流下來。他也不知道兒子為什麽會死。兒子心性高他知道,可他想不到兒子會死。他眼前老是出現兒子在學校裏背書的情景。那時兒子在縣城裏上高中,他每星期去給兒子送一次饃。有一次他去送饃沒找到兒子,就在學校院裏等。這時候他看見遠遠的操場上站著一個鄉下娃子,那鄉下娃子長伸著脖子,搖頭晃腦地高聲背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這娃子一腔頂上去,接著幹嘔了一陣,一頭栽倒在地上,栽了滿臉血,爬起來又背……這時候他才看清了,那就是兒子。後來春堂子沒考上大學,就回來了。回來半年不說一句話。那時老兩口怕兒子憋屈,就趕緊張羅著給兒子說媳婦,好拴一拴他的心,開初兒子不願,後來也就願了,隻是不讓多花錢。兩年多了,兒子該幹啥幹啥,一直是很正常的……可是,這天晚上春堂子不在家。他出去了。出門的時候娘聽到了一點動靜,娘在屋裏問:“誰呀?”春堂子悶悶地說:“我。”娘便知道是堂子了,說:“還不歇呢?堂子。”他說:“就歇。”往下好一會兒院裏沒有動靜了,也不知春堂子在院裏站了多久,此後他就出去了……他到哪兒去了呢?
二十三除了楊如意家裏的人之外,沒有人走進過這所樓房,也沒有人知道這座樓房裏究竟是什麽樣子。但是,有一天,在地裏幹活的人發現這樓房的二樓左邊的第一間裏有個光身女人。那是太陽不反光的時候,從窗玻璃裏邊透出來的。那是一個像精靈一樣的小女人,身子像玉一樣的白,穿著**胸脯的白裙兒,白裙微微地擺動著,卻沒有胳膊……那僅是一刹那的時間,此後就看不到了,再也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