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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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育教師一走進刑警隊辦公室就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做,因為他看見那送電報的小夥子正倚在桌旁嘩嘩地搖著大蒲扇;而桌邊那個幾分女氣的小夥子他也見過,當時這小夥子在麻將桌上玩得挺利索。體育教師覺出自己是一隻早已落網的家雀兒,索性不再掙紮。

“我可以告訴你們,孩子是我的,可我沒殺人。我是流氓,可流氓不一定有膽子,對不?”

說的幾乎和那位會計一模一樣,卻多了幾分流氓式的坦率。他盯著體育教師,盯了足有三分鍾。

“確實不是你殺人嗎?”

“確實不是。蔡春紅上體育課磕破層皮兒我都心疼得不得了,我會殺她?”

“為了你的爺爺,也不會嗎?”

體育教師的臉刷地白了,又嗖地紅了,愣了片刻,他恢複了常態,噗哧地笑了:“你們查得真細……那是我的恥辱,可讓我為了個糟老頭子賣命我才不幹。我幹嘛殺她?為了我爺爺?當年是我爺爺欺負她的……這個道理我難道不知道?”

可你強奸了她。和你那個爺爺當年一樣卑鄙!

體育教師的臉又紅了,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碎的汗珠:“這……我不是強奸,她沒掙紮……我喜歡她。當然,我注意她是因為當年那件事兒,我沒想到她居然成了我的學生……她漂亮,憂鬱,跟林黛玉似的……”

說到女人,體育教師又禁不住眉飛色舞了。

他揮手禁止了趙亦峰的喋喋不休。他在心裏分析著對手供詞的真假。趙亦峰所說倒也合情合理,然而體育教師這種厚顏無恥太令人厭惡。相比較而言他倒喜歡會計那種痛苦與羞愧交織的感情。也許體育教師也沒殺人?可他不準備就這樣放過他。

“你怎麽認定孩子是你的?”

“我和她……隻有三個月前那一次。她找過我,在她死的前幾天,她說懷孕了,三個月沒……所以,我知道那孩子是我的。”

“你當時打算怎麽辦?”

“怎麽辦……人工流產唄,我這幾天正找人,可沒想到,她……自殺了。”

“她自殺那天你在哪兒?”

“那天我沒課,”體育教師扭捏了一下,“和女朋友在一起。”

“這個女朋友是誰?叫什麽?在哪兒工作?”

“她叫彭麗,電影院賣票的,住……”

“你有多少女朋友?”

這個問題純屬憤怒的指責,與案情無關;可體育教師卻答得爽快:“三四個吧……不,有的隻是萍水相逢。”

體育教師說完,立即感覺到六道輕蔑的目光在自己的臉上冰淌著。他不知道再說什麽才好,心髒在胸腔裏撞動出一些慌亂的節奏。趙亦峰是不懂得羞恥的,就在此時此刻他仍然隱隱覺得自鳴得意;可他也明白,假如厭惡的情緒左右了麵前的三位刑警,自己絕沒有好果子吃。他直覺地認為該說實話,可實話說多了又讓人家討厭,於是他才慌亂。體育教師究竟沒吃過公安局的飯,不明白在預審台與小板凳之間的問答該有多麽大的學問。趙亦峰又出汗了,好在天氣悶熱出汗亦屬正常,不會引起多大懷疑。

體育教師和偵查員們都沉默。窗外的柳樹枝上有蟬在單調地吟唱,預報著一場雷雨的來臨。天邊,烏雲正醞釀著,滿臉是一種做作的深沉。

體育教師用手抹了一把臉,於是汗水在他的手心裏凝成一個小水窪。他看著這水窪,愣著神,忽然開口改換了一種腔調。

“五年前,我回到這兒……走到爺爺的家門口正碰到民警把他押走。我躲在看熱鬧的人叢裏,我看見了他他卻看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恨他,可又恨他,也許……應該說一會兒恨他一會兒不恨他。我認為他使我丟了臉,可他也許活得挺快活……我記住了蔡春紅。當我在我的學生名單裏看到這個名字時嚇了一跳。我調查了一下,認準果然是那個小丫頭,我就起了邪念……”

他半仰在椅子上,聽體育教師用一種古怪的語氣講述著。他感覺到自己一事無成,他意識到體育教師沒有殺人。流氓的誠實往往是驚人的誠實,叫人瞠目結舌,可不能不信。那麽,自己真的失敗了嗎?

突然,窗外響了第一聲雷。

12

當天晚上,他冒著傾盆大雨去醫院看妻子,提了一暖瓶雞湯。妻子臉色蒼白,緊張得象特務接頭似的小聲告訴他:“動得越來越厲害啦!十有八九今晚就得上產房……”說著,又一陣抽搐,臉上滾著汗珠和複雜的期望。

他真沒想到生孩子是這樣痛苦,他幾乎後悔自己竟讓妻子懷了孕。他抓住妻子冰涼的小手,把案子帶給他的苦惱在一瞬間忘了個精光。

然而妻子卻沒有忘。陣痛過去,妻抬起汗淋淋的雙眸,柔聲問:“你忙嗎?那案子,那自殺的女孩……弄清了嗎?”

他感動了。他了解妻子和所有刑警的家屬。他望著妻子,此刻隻想把一切都告訴她。

妻子聽著,過程中又抽搐了兩次,但仍然專注。聽完之後,她說:“你怎麽沒找那個男學生?”

“沒用。我早查過,轉學之前他們之間已經淡了,一個胖乎乎的丫頭告訴我說馬恒不再和蔡春紅好了。而且事實上轉學之後確實沒找過蔡春紅。”

“你真相信他們沒來往?”

“那是事實。”

“別逗了……哎喲!又動了,好疼……少男少女的態愛盡管陰晴多變,可那是最動情最投入最刻骨銘心的……一個人的初戀,那多麽難忘,多麽美好……”

妻的臉泛起紅暈,眼神裏有一種陶醉一種迷離。她不再象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卻仿佛恢複了豆蔻年華。他盯著妻子,心裏暗暗嘀咕是不是妻子想起了的16歲?

“你們男人呀,太粗……要不就太壞!你怎麽不想想,會計、教師、同學,三者之間那丫頭會真跟誰好呢?”

他心裏動了一下:“到也是,可……”

那種遺漏了什麽的感覺又突然出現了。是的,他確實遺漏了一點什麽,這一個感覺越來越強烈越清晰。那隻是一個微小的細節,仿佛是誰順口說出來的,他想不起來。他仿佛在霧中摸索,他要找的東西就在眼前,可總也摸不著……

妻子這會好象不那麽疼了,她微微側過滾圓的肚子,象在學校裏啟發她那些剛擦幹淨鼻涕的一年級小學生:“你想想,蔡春紅在臨死之前——我們不管她是自殺還是他殺——她會最想誰呢?她會把心裏的苦向誰說呢?特別如果她是自殺的話,她會把遺言留給誰——”

“你等等!”他突然大叫,把妻子嚇了個激淩。他跳起來,在病房裏轉來轉去,象個精神病人似的指手劃腳喃喃自語,以至於把進門來的護士嚇了一跳。

“怎麽啦怎麽啦?這是誰?”

“我愛人,他……”

“你愛人,他有病?”

他似乎沒看見花容失色的小護士,歡呼一聲撲到妻子身邊:“親愛的,謝謝你!這回我都想起來啦!蔡春紅在喝敵敵畏之前去過一次郵局!我這兩天一直在想我遺漏了什麽!我真他媽笨!真的!”

他抓起雨衣,衝出門去。一眨眼的功夫又折回來;“親愛的,別害怕,好好生咱們的兒子,我馬上回來看你!”

說完,他箭頭兒似的竄出去。

妻子愣了一陣,拍著床邊哭出來,“我真是的,我跟他說這些幹嘛!”

13

中學生馬恒是個瘦得象豆芽菜一般的男孩子,眉宇間不知為什麽總有幾分女孩兒的羞澀。這位學生和刑警隊長在公安局門前相遇的時候撐著一把黃色的晴雨傘,傘下麵眼鏡後麵是一對躲躲閃閃的眸子。他一碰到這對眸子就斷定這是馬恒,仿佛是心靈感應,或者還是感覺。

“你是來找我的?你收到了蔡春紅的一封信,或者是一個郵包,是不是?”

“是……是的。我對不起她……”中學生的眼睛裏有淚光在閃了。

“你……進去說吧。”

刑警隊辦公室對中學生似乎有種震懾力,他畏畏縮縮地瞄著警棍、手鑄、案情記錄本、電話,悄悄地選了一張牆角的椅子坐下。當一杯熱水送到麵前時,中學生抖了一下,仿佛受了驚的雞。

“講吧。”他在中學生對麵坐下,卷著被雨水打濕的褲角。他心裏有一種莫名的激動,他知道案情即將大白,自己慜覺的對錯也將得到印證。這起似乎從大街上撿來的案子使他煩惱,使他感到厭倦。

“我對不起她,”中學生又開始了他的車軲轆話,伴隨著窗外的單調雨聲,“她說過她愛我,盡管老師不讓我們男女生之間……早戀。我也喜歡她,真喜歡,真的。可,可……她讓我那個……我不同意。她告訴我很多人欺負她,問我還喜歡她不?我說,我說,不知道……”

“你為什麽說不知道?你不應該說不知道……”

他說,自己覺得自己語氣幹澀。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累,很累。不知道妻子生了沒有?他突然想。

“是的,現在我明白了……正是因為我說不知道才害了她……我當時幹嘛這麽說?我真混!她是個好女孩兒,可那一瞬間我怎麽了?當時她哭了,說她失望極了,就走了……”

“那是哪天?”

“她自殺的……前一天。”

“自殺!你說她是自殺?”

“是的。她寄來了她的日記。因為是桂號寄的,所以我今天才收到……我念念……這是她死那天寫的,是遺言……”

“那……甭念了!”

他最初的感覺、最初的判斷完全錯了!他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悲哀的畫麵:美麗的少女,絕望而平靜的神情;把敵敵畏倒進杯子也許還摻了點白糖,然後一飲而盡……敵敵畏瓶子藏到什麽地方——是因為恨占便宜的姐夫而故意藏的麽?然後毒性發作,美貌在痛苦中扭曲了,青春在死亡麵前呻吟……她想到肚子裏的孩子嗎?她難道就這樣命苦嗎?

中學生把日記本輕輕放到桌子上。那是非常普通的綠塑料皮本子,下角印著一種俗豔的花;愛幻想而又拮據的中學女孩兒們最愛用它……他愣愣地盯著這本子,突然從心底泛起一種厭惡;他抓住中學生那濕漉漉的手,冷然說道:“你是個幫凶,知道嗎?”

中學生避開他的眼睛,嘀咕道:“我……我知道她不是那種可是”

“可是你就是接受不了!”

他突然在心裏問自己:假如你遇到這種事兒,假如你心愛的女人過去……你接受得了嗎?

他象中學生那樣的顫抖了一下。

14

小個子治安科長睡眼朦朧地被他從值班室的木板**揪了起來剛要開罵,瞥見他的臉色,把肮髒語言咽了回去。

“幹什麽?”

“喝酒。”

五瓶啤酒,一包太陽牌鍋巴,還有一聽鳳尾魚罐頭。

“瘋了?”小個子咕嚕了一句,咬開啤酒瓶蓋子。

“你對了。”他灌下一瓶啤酒,長籲一口氣,把那案子顛三倒四地講了一遍。

小個子邊吃邊嚴肅地聽,聽完之後極鄭重地宣布你沒錯。”

“你說什麽?我沒錯?”

“是的。你說這案子後麵有陰謀有罪惡,事實證明有。”

“可蔡春紅確實是自殺!”

小個子象個哲人似的不再說話,挾起一條鳳尾魚細細吮咂。他想了想也不再追問,還用問嗎?

“你說,為什麽一個女人,一個純潔的女孩子遭受了不幸之後在人們眼睛裏就變了?就變得比那使她不幸的人還壞?仿佛是她犯了罪!那個當姐夫的會計,那個當老師的流氓,還有那個沒骨頭的學生;甭管他們誰好誰壞,誰人品不錯誰道德敗壞,都把那丫頭看成邪物!她怎麽了?她招誰惹誰了?啊?”

“你喝多了。”小個子不動聲色說。

“我沒喝多!我覺得這案子窩囊,這丫頭死得冤!”

“封建意識嘛,女人是附庸品。”

“男人是什麽?”

“男人?男人就是男人。”

兩個人都不再說什麽,爭著把最後一瓶啤酒均勻地倒進各自的杯子裏。泡沫沙沙地飄飄揚浮著,散發著啤酒的苦澀和清香。雨停了,隻有潮濕漫進屋來,挾帶幾分淩晨的涼爽,又仿佛預示著又一個悶熱暑天的降臨。大自然就這麽周而複始地運轉著,極貧乏而又生機勃勃。

“你他媽半夜把我喊起來研究男人與女人,真困死了。”小個子打個嗬欠,點上一支煙,“別瞎琢磨了,咱們整天接觸生與死,接觸黑暗與罪惡,看到的還少嗎?”

“我隻是突然覺得女人太難了,而且……”

電話突然響起來,他打住話頭去接電話;半晌,不吭聲。

“怎麽了?又有案子?”小個子問。

他臉上突然暗淡下來,幽幽地說我媳婦生了!一個女兒!又白又胖的小丫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