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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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鐵林站在他麵前,臉色蒼白。
會計常年坐辦公室爬賬本子,也許臉就是白的。
“治安科的?我怎麽沒見過你們?”蒼白的臉色中還有幾分狐疑。
“怎麽?你意思是不是說分局治安科的人你都認識,而我們是冒充?”
“啊——不,不是這意思,”會計的臉又紅了,“我是說,我小姨子的事兒……該結束了。”
他敏捷地捕捉到會計眼裏閃過的悲傷,那悲傷應該說是真實的。這說明姐夫和小姨子之間確實關係不錯。當然這也還無法說明這關係純屬兄妹關係還是超出了那層界限。
“一個人死了,對你們家屬和我們公安局來說都是大事,總得弄清楚她是怎麽死的,為什麽要死。”
“怎麽死的……不是喝敵敵畏嗎?這孩子……”
“她懷孕3個月了,你知道嗎?”
他突然提出這個問題,是要當頭敲會計一棒,看看這個有可能是胎兒的爸爸的家夥有什麽反映。
會計的臉一瞬間變成了既不白也不紅的某種青色,五髒六腑也大概發生了驚攣,從驟然變窄的嗓子裏發出的聲音十分幹澀、沙啞:“什麽?這、這是怎麽回事?我,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真的……”
反複強調“真不知道”就說明這家夥“真知道”。他欣賞著對方那變顏變色的臉,非常滿意這種效果。
“你不知道……那好,你知不知道誰和蔡春紅比較接近?”
會計陷入一種茫然,兩眼閃著迷離的光,而在迷離之中又增加了幾分濕潤。他知道會計這會兒並不是沒在考慮他剛提出的問題。懷孕象是一顆炸彈,轟開了會計那做為一個好姐夫的回憶閘門,甜酸苦辣這會兒一定已塞滿了會計的大腦和心,甜蜜和悔恨,痛苦與恐懼這會兒正輪番打擊著一個脆弱男人的靈魂。可是那些回憶都是什麽內容呢?這對姐夫與小姨子之間到底有著什麽樣的瓜葛或不可告人之處呢?
“王鐵林,我在問你。”他打斷會計的回憶,話並不嚴厲。
“啊?”會計驚醒過來,勉強笑笑,“對不起……我不知道誰和小紅好。她表麵是個活潑孩子,其實……內心很孤獨。我曾希望她快樂,可是……”
“她受到過什麽打擊?”
他看到會計的腮幫抖了一下,仿佛是他受到打擊的感覺。會計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搖搖頭,不知是說“不知道”還是否認了問題的可能性。
他和會計麵對麵坐著,他觀察著這個28歲,相當英俊的男人。他感到這男人很痛苦,而這痛苦絕不僅僅是失去一個親屬所能解釋的。那痛苦裏有悔恨的成份,也有恐懼的折磨。盡管這男人強作鎮定,可眸子裏時時湧過一道道不安的波浪。每逢此時,他都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仿佛是自己在把自己壓垮。
做為刑警隊長,他自認為了解形形色色的人。他已經給麵前的男人下了一個定義他不見得是流氓,卻一定犯過男人們把持不住時才犯的錯誤。他做為一個好人而痛恨自己,又做為一個壞蛋而懼怕懲罰。
可他到底做了什麽壞事?
在蔡春紅之死中他扮演了什麽角色呢?
“告辭了,”他站起來仍審視著對方,“也許還會來找你。”
會計如釋重負。
他走到門口,突然回頭:“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蔡春紅喝的敵敵畏,哪兒來的?”
會計一呆,又露出措手不及的神態,蠢笨地回答:“不,不知道。”
6
刑警隊是一部高速運轉的機器。當他回到他那間淩亂而且散發著煙味與腳臭味的辦公室時,年輕.的部下們就接二連三地來匯報了。
調查結果是一些很清晰又很撲朔迷離的事實。
蔡春紅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女孩兒。她活潑,可有時活潑得過份,例如會在音樂課上合唱時突然走調兒。而有時她又很憂鬱,會用一雙淚浸的漂亮眼睛看周圍的一切。她學習可以很好,因為她聰明;然而她的成績卻總是大起大落,有時是全班第一,有時又不及格。她有時溫柔得象一隻蓋羊,而有時又尖刻刁鑽;她可以使人感到一種春天般的溫馨,可有時又會在你頭上砸下一堆子。16歲,對少女來說也許正是無常的季節?
去學校調查情況的小鄭柔弱得象個姑娘,喜歡用詩一般的語言敘述調查內容,更何況這次調查對象是個漂亮女孩兒……麵對著小鄭那軟軟的目光他實在不耐煩起來,忍不住打斷對少女的精心描述:“你給我說正經的!誰可能占了這丫頭的便宜?誰是造成這丫頭懷孕的真凶?”
等著匯報的其他偵查員吃吃笑起來。小鄭紅了臉,瞪了同伴們一眼,剪短了自己的長話頭她和一個17歲的男生關係不錯。那男孩兒叫馬恒,前幾天因為搬家轉了學。另外,有個教師反映還有個體育教師對她很好,那人叫趙亦峰,體育學院畢業的,今年23歲。至於……誰也不了解她們之間更深的關係。趙亦峰我接觸了一下,他表示很難過,可什麽也不知道。”
這躭是三個男人了。28歲的姐夫、23歲的體育教師和17歲的男同學……
另一個部下小馮開始匯報胡同裏的情況。蔡家是老住戶,在胡同裏人緣不錯,蔡春紅在人們眼裏也是個好孩子,聽話、懂事、乖巧。至於出事的那天下午,隻知道蔡春紅去過一趟郵局,然後便到姐姐家去了。和王鐵林住同院的那位老爺子證實王家確實沒人,蔡春紅是用藏在門框上邊的鑰匙打開房門的。半小時之後,老爺子便聽見了痛苦的呻吟……
“我認為敵敵畏確實是蔡春紅自己喝的,可那老爺子非說背後有文章,非說那姐夫王鐵林不是好東西。老頭兒可倔了,他說:保不齊是那小子騙小紅喝的呢?隻要告訴丫頭那是藥,那丫頭老實著呢,說什麽都信……”
他聽著,笑笑:“還真有這種可能性。”
“老頭兒神著呢!他還說:你們看見了嗎,小紅喝敵敵畏可沒見著敵敵畏瓶子在她手邊,她用杯子喝的,這就是讓人騙著喝的!老頭兒還說,我從五〇年就幹治保,比你們這小民警兒強!”
小馮說得繪聲繪色,而他心裏卻怦然一動:是的,沒有敵敵畏瓶子!是偶然的嗎?還是確實象老頭兒所說的?那不是不可能的。假設那會計頭一天悄悄告訴正六神無主的小姨子:給你留了藥,打胎的……那麽當然不敢讓小姨子看見敵敵畏瓶子,也當然會避開那悲慘的時刻。如果那樣的話,製造胎兒和製造死亡的不就肯定是那挺英俊的會計了嗎?
可現在仍無證據。
他又回憶起和會計談話時的情景,一寸一寸地分析著那段時間。敵敵畏幾乎可能斷定是會計買的,那麽,那瓶子……
他又開始有一種感覺了。他抓起電話,撥了王鐵林單位的電話。對方告訴他,王會計請了假,說是家裏有點急事兒,剛走。
“但願我們不晚!”他一躍而起,招呼小鄭、小馮叫車。會計的匆匆離去加深了他的感覺,他幾乎認準會計是個卑鄙的角色。他不能讓會計得逞,不能讓一個罪犯逍遙法外;當然,做為一個執法者此刻他不能說會計就是罪犯,但他不能不這樣設想。
吉普車飛一般地衝出公安分局的大門,在大街上直撞過去。公安局的司機都喜歡開快車,也善於開快車,他們在風馳電掣中感覺到一種自豪。車子選擇最近的街巷前進,幾乎一點不耽誤地衝進了那條小胡同。他們匆匆下車,直撲那小小的院子,卻在院門口和會計撞個正著。
會計端著半箱垃圾。
“好勤快!”他忍不住滿心的勝利喜悅,有點兒嘻皮笑臉地說,“請了事假就為倒這點兒垃圾嗎?”
會計的臉又變得蒼白,囁嚅著我……想把愛人孩子從我媽那兒接回來……收拾收拾。”
“就為這嗎?”他的目光變得尖銳起來。
會計垂下頭,沉了片刻,歎口氣,“好吧,反正也這樣了……”他把垃圾箱放下,摸出一隻棕色的玻璃瓶子,“給你。我承認我有罪,可我不會殺小紅,她是我妹妹。”
會計居然很平靜。
7
胎兒的血型是A,王鐵林會計的血型也是A,他真的可能是胎兒的父親。他也承認他在3個月之前製造了這一罪惡,提起這一切這位會計表現得痛心疾首。
“敵敵畏是你買的?”
“是。可我買它是想熏蚊子用的,我決沒想害死誰。”
“那麽,對那個孩子你打算怎麽辦?”
“我……我找過醫院的熟人,可,人家聽說女方才16歲……”會計低下了頭。
他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會計,他覺得自己勝券在握。會計隻不過在做最後的掙紮。罪犯的心理都是這樣,不擠他他不承認,擠一點兒就承認一點兒,痛痛快快認罪的實在不多。
他不著急,他可以等待。會計現在完全在他的掌握之中,他急什麽呢?
他給妻子撥了個電話。妻子今夫去做超聲波檢查,他想知道結果。他的兒子已經開始躍躍欲試地準備到這個世界上來了,他這幾天耳邊似乎總會響起幾聲嬰兒的啼哭。
妻子在電話裏依然怒氣衝衝?:“幹嘛?還管我們娘倆死活啊?”
就象在妻子麵前一樣,他陪著笑臉:“孩子怎麽樣?正常吧?大夫說沒說男孩女孩?”
妻子沉默了片刻,口氣緩和下來:“我明天來辦住院手續。”
“那我一定陪你。”他急忙說。
“算了吧,省得壞人跑了你說是我放的。”
妻子掛了電話。他苦笑著看看話筒,仿佛仍能看見委屈和憤怒。一扭臉,又看見那受審查的會計正望著他。
“你要當爸爸了?”會計竟然主動問道。
“……”他不習慣和審查對象聊天,可會計又分明是一種關心,於是他不置可否。
“我兒子剛出滿月……我對不起他……”會計傷感地把頭扭向窗外,明晃晃的陽光刺得他眯起眼睛,隱隱有亮的東西一閃。
這天依然熱。不知疲倦的蟬在發蔫的柳葉間哭泣,哭出煩躁的汗水和刺癢的痱子。審查者和被審查者都默默坐著,熱呼呼的空氣在他們周圍漸漸凝固,把他們包裹起來。
“你也是結過婚的,現在老婆也懷孕……那種難言的寂寞滋味你也嚐到了……唉,男人……”
他悚然一驚,後背上突然鈷出一絲絲涼意。幾乎是不由自主地,他悄悄挺直了腰板。
“我沒出息,真的……小紅來給她姐姐做伴兒,一間小屋,拉一道布簾兒,我聽見她們翻身、說話、呼吸……”會計的眼睛仍然望著窗外,“我睡不著……我知道我不可能,可是……不知道你理解不理解?”
他知道這會兒不宜打斷對方的思路,便不作聲。
“小紅不是處女。”會計仿佛極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兩聲。
“你這話什麽意思?”他一愣,隨即問道。
“真的,我妻子告訴我,小紅11歲那年……一個賣冰棍的糟老頭子……知道這件事之後我……有了邪念……”
“你到底是因為知道了蔡春紅的過去還是因為老婆懷孕?”
“我……說不清楚。”會計苦笑著,“也許能說清楚的話我就不辦壞事了……我覺得小紅處處都吸引我,我想她不會反對……”
“你幹了幾次?”他突然覺得一股怒火從心頭升起。
“就一次,真的……她哭了,罵我,我就後悔了。沒想到真……3個多月了,我一直罵自己。真的……”
“你說!你買敵敵畏到底為什麽?”他不願再聽下去,拍案而起。
“真是為了薰蚊子!我後悔沒把它藏好……小紅的死我有責任,可我決不殺人!”“那瓶子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明白,她幹嘛把敵敵畏倒在杯子裏而把瓶子藏得那麽嚴實……也許,她恨我,就想陷害我……”
“你認識趙亦峰嗎?”
“知道,是小紅的體育老師,小紅提過他,好象很反感。”
“你知道馬恒嗎?”
“不知道,沒聽說過。”
“你知道還有誰和蔡春紅關係密切嗎?”
“好象……有過一個男同學,聽說轉學了。小紅沒提過他名字。”
“那麽,你還是不承認你的罪行嗎?”
“我沒殺人!承認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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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於抽出點兒時間用隊裏的吉普車送妻子去住院,妻子也終於賞給了他一個很嬌媚也很自豪的笑臉。於是他很有些趾高氣揚得意忘形,一開車就對司機道:“慢著點兒,你還以為讓你拉犯人哪!”
車於是便牛車般的晃過大街小巷。心情很不錯的妻子想起他的工作,便問道:“那女孩兒自殺的事兒,清楚了嗎?”
他一愣,他本來已經想把那件事忘掉幾個小時的,妻子卻又提醒了他。看來一個刑警和案子是永遠難解難分了,看起來最煩案子的親屬們其實是最關心案子的,她們牽掛著與案子緊密相關的親人們的榮譽。他無言地拍拍妻子那有些腫脹的小手,把目光躲到車窗外邊。
他不知道該不該堅信自己的那種感覺。王鐵林死活不承認殺人,信誓旦旦地表示了自己的追悔,甚至毫不掩飾地**了自己最隱秘的心理與生理的失控。他那筆挺英俊也挺純潔的臉動搖了不少偵察員的意誌。就在剛才,他臨開車出來的時候,小個子治安科長還截住他斬釘截鐵地宣布:“你錯了!即使王鐵林犯了強奸罪,蔡春紅仍然是自殺。我不相信一個憐花惜玉的男人會殘忍地用敵敵畏結束兩條性命。這木符合他的心理邏輯。”他當時一聲沒吭,因為他隻惦著妻子。
也許我錯了?可又怎樣證明?蔡春紅死了,王鐵林渾身是嘴也死無對證,但是,這就能馬虎過去了嗎?
憐花惜玉。老夥計這個詞兒用得真妙。他已經了解到,王鐵林是個好兒子、好女婿、好丈夫……一大堆“好”字使會計聖潔得象個天使下凡。尤其對女同誌,他有一種似乎天生的愛憐與關心。例如,傍晚下班時,他會似乎順口告訴對桌的女會計;“天氣預報明天有雨,別忘了帶傘啊!”假如真有哪位女士忘了帶傘而天又真的下雨,他會把自己的傘甘心情願地、非常自然地借給人家。這樣一個人會在女性的**和自身的邪惡麵前衝動,可他會殺人嗎?
他全然陷入了茫然。他神不守舍地把妻子扶進病房,又迷迷糊糊地辦好了一切手續,然後便說了句“你休息吧”就向後轉了。妻子知道是自己一句話引起了丈夫的迷離,自感後悔又無法說什麽,瞪他兩眼便隨他去了。
他從婦科病房拐下樓梯,一塊牌子突然映入他的眼簾,化驗室。他的心動了一下。又見一位醫生從一個齜牙咧嘴的男孩兒耳朵上采血,細細的玻璃管中竄出一根紅線,便恍然想道:胎兒的血型驗過,王鐵林的血型查過,而那體育教師和男學生呢?誰又能擔保他們之中不會有一個象王鐵林會計一樣欺負過那可憐女孩兒的家夥呢?
他該去工作。
於是他衝出了醫院大門,直撲到吉普車上去,急促地命令道,“快點兒!回隊!”
司機帶諷刺性地反問一句:“不慢著點兒啦?”
9
體育教師趙亦峰這幾天心神不安。今天晚上在麻將桌上連連慘敗,幾乎把一隻手表都搭了進去。莊家膀子上依偎著的女人笑道;“小趙怎麽啦?幹什麽虧心事了,怎麽這麽慌亂?”趙亦峰便變了臉,罵了一句扭頭就走,讓人家隨後扔出一隻板凳來。
趙亦峰是那種把吃喝玩樂作為生活的主要內容,把自己當作生活的核心的人,他自己幾乎都不相信自己會有不安的時候。為什麽呢?這位體育教師百思不得其解。按照時間順序回溯上去,體育教師實在找不出不安的原因,昨天,下班後到朋友家打麻將,認識了個在賓館端盤子的女孩兒,然後帶她去跳舞;前天,晚上看了三盤錄相帶,其中有一盤“帶色的”,看過之後在難捱的激動中去敲2號女朋友的門;大前天,和1號女朋友去卡拉0K聽歌;再往前……記不大清了。反正體育教師在工餘還兼著掮客的角色,這一段正好賺了一筆,正夠揮霍,所以記憶裏都是些光怪陸離的顏色,支離破碎又斑斕多姿,卻恰恰沒什麽可以製造出不安的因素。而他又確確實實不安。從挨了那一板凳之後體育教師清楚地意識到,原來在聽歌、跳舞、看錄相、和女朋友偷歡之間都有一種隱隱的恐懼伴隨著,所以無論幹什麽都難以投入,都索然無味。這是怎麽了?
趙亦峰忍著脊背上的隱痛回到學校後院的單身宿舍。他是本地人,卻從小隨父母在外地長大。當五年前他考上本地體育學院回到故鄉時,正趕上他那在本地唯一的親人,製造出的一場恥辱性災難。於是他成了孑然一身的人。那場恥辱給今天的體育教師留下的影響是極大的,他從那時起開始長成一株畸形的樹,把貪婪與自私鑄成自己的年輪。
學校已經沒有燈光了。趙亦峰是從後圍牆上翻進去的,體育教師幹這個還是很輕鬆的。可他沒想到的是,他的房間裏有人在等他。當他推開他那永遠不鎖的房門時,那人正對著牆上瑪麗蓮?夢露的大幅劇照出神。
“誰?”體育教師喝道。
那人轉過身來。很年輕,咧嘴笑時有一種沒心沒肺的樣子:“送電報的。”
“電……你怎麽進來的?”體育教師仍然繃緊著那根神經。
。“傳達室馬師傅說你不鎖門,讓我來等你啊。”
“那,老馬沒說我不一定回來?”
“沒說。再說,你這不是回來了?”
那人仍是一副笑逐顏開的神態,掏出了電拫、圓珠筆和簽字的本子。一切都是真的,體育教師常向遠在外地的父母們要點錢什麽的,與郵電部門打交道甚多,眼前的一切看來沒什麽破綻。
他簽了字。
電報是很簡單的,隻有三個字,錢寄出。趙亦峰想象得出老爺子填寫電文時的憤怒。簡潔的電文充盈著極其複雜的情感內容。一時間他突然聯想到自己的揮霍,不知為什麽良心一下子從心的縫隙中探了一下頭,他望著電報呆了片刻。
當然隻是片刻,因為體育教師對這一切早已習慣;很快他便恢複了常態,輕鬆地把電報紙揉成一團兒,聯同內疚一起扔到字紙簍裏。當他在轉椅上安穩好自己的身體時,他發現那送電報的居然還沒走,兩隻眼睛正盯住他寫字台上的那張明信片。
他立刻感到一陣憤怒的戰栗。那張字跡潦草的明信片是他心靈上的暗傷,他不能容忍別人窺視。於是他怒吼了:“喂!你幹嘛還不走?”
那人卻不驚慌;仍舊笑吟吟的:“你這張美人兒畫不錯。”
說到美人兒體育教師本能地從心裏發癢。這張瑪麗蓮?夢露的劇照是他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才弄來的。每晚他都要在夢露那性感的厚嘴唇上留下一吻,然後才欣賞著那迷人的笑麵想入非非地入睡。一提到這美人兒他便熄了怒火,情不自禁地扭回頭去。就在他扭頭的一刹那,送電報的小夥子極神速地從桌上的煙缸中捏去一截煙蒂。
當體育教師又回過頭來時,屋裏已經沒人了。
“媽的!哪來這麽個小子,怪裏怪氣的……”體育教師忍不住罵著,心裏又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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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警隊的辦公室永遠是喧鬧、熱烈、紛雜的,即使在深夜,人去屋空,那牆上的警棍,那桌上的記錄本,那床頭的手電,還都保持著一種躍躍欲試的姿態。
此刻,電子鍾的時針歪在淩晨2點上。警棍、記錄本、手電,都疲倦地靜止著,昏昏欲睡地乜斜著它們的主人。而他,把自己埋在稠稠的煙霧裏,反複掂量著在一個死去了的少女身後的三個男人。
在他麵前有兩份報告。一份是關於體育教師的煙蒂的化驗報告,結果證明體育教師趙亦峰血型為A。另一份是男學生馬恒在轉學前不久做的一次體格檢查結果,血型一欄裏也寫了個大大的A……三個男人,三個血型為A的男人。他苦著臉又為自己點上一支煙,他突然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我錯了嗎?
傍晚,小個子治安科長在食堂裏找到他,斬釘截鐵地說:“盡管你查出一個三個月的胎兒,可你至今沒有蔡春紅被殺的直接證據!那三個可能的爸爸都可以否認自己是爸爸!你錯了!你在自己折騰自己!幹嘛不敢承認呢?犯了錯誤不要緊,改正了就是好同誌嘛!”
小個子的話象錘子一樣敲著他,把兩個饅頭送敲進喉嚨。他喝了半碗湯伸了半天脖子才把饅頭送進胃裏,騰出一口氣來反駁道:“怎麽沒證據?群眾的揭發不是?那胎兒不是?”
小個子又砸過來:“甭跟我狡辯!我說的是直接證據!”“那,蔡春紅死後為什麽匆匆火化?我調查過那是王鐵林建議的說是天熱,可實際上……”
小個子卻不聽,冷笑一下,揚長而去了。
他感到自己確實進退兩難。
而且此刻他確確實實在思考這樣一個問題:該不該相信自己的感覺?
不過,查下去的決心是不變的,即使最後證明是自己錯了。他覺得刑警就該有這樣一種精神,就象一頭優良的獵狗,聞到氣味就追下去,哪怕刀山火海也衝上前。他不知為什麽有些心煩意亂,以至於把《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等等鏗鏘唱段都想了起來,卻怎麽也想不出自己在什麽地方有了什麽遺漏。吃過飯他就悶在辦公室裏,先接見了幾個部下然後便在這兒冥思苦想。他覺得自己似乎遺漏了什麽,他覺得這案子裏仿佛有一個該抓住的細節而自己沒有抓住。那是什麽呢?
他的部下去監獄調查了,他在等結果。冒充郵遞員的小馮非常機靈,他在體育教師桌上發現了那張寄自5812信箱的明信片,體育教師的異常發怒引發了他的警惕,回來便查明了那5812信箱是監獄。那明信片顯然是監獄通知犯人家屬有關事宜的通知。小馮向他匯報時得意洋洋,他也覺得體育教師和監獄之間的關係應該查清,於是,小馮便在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的開播曲中上路了。
現在,小馮該有音信了。而他,在等待中越發地覺得煩悶。每逢案子無頭緒時他都有這種情緒,而這次尤甚。他清楚地意識到小個子說得對,自己確實不掌握任何凶殺的直接證據。自己一直在三個男人有無可能殺人這一點上徘徊,卻無法證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采用了什麽手段使那個受辱的女孩兒喝下了致命的藥劑。即使小馮從監獄查出什麽,也將無.法將體育教師送上斷頭台……
他從一坐在這兒便把案情從頭至尾理了一遍,於是他便產生了遺漏的感覺。遺漏了什麽呢?他想不起來,可他直覺地認為那一定是案子的關鍵,就象一把鑰匙,打開這把鏽鎖的鑰匙。
這把鑰匙在哪兒?
電話鈴突然響了,把他從沉思中喚醒。他抄起話筒,聽見小馮那充滿倦意的聲音:
“喂……隊長,查清了……趙亦峰的爺爺押在這兒。你猜他是誰?五年前強奸蔡春紅的那個賣冰棍老頭兒……”
可是證據!證據……
他放下電話,心裏更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