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田瑞英是誰?她和華滿山有什麽關係?這要回到一九六一年的春天。
一九六一年三月,好象藍天和太陽都有偏心眼,多給了華一滿山的故鄉―鳳凰嶺村雨露和陽光。鳳凰嶺村的桃花先開了,杏花先紅了,梨花先白了,麥苗先綠了。從南方飛來的一對又一對的燕子,歡快的飛過一個又一個村莊,落到鳳凰嶺村裏來。
勞動在田間和山穀裏的男女社員,臉色紅潤得賽過杏花,精神振奮得賽過嫩綠的麥苗,太陽已經落山,都還不肯回家,好象他們根本沒有經受自然災害的襲擊,沒有經受冒進浮誇的挫折。
最令人欣喜的是村東邊一戶社員家裏傳出來的笑聲。不知房主一家吃過晚飯往誰家串門去了,西屋裏黑咕隆咚,寬綽的南屋裏亮著電燈,照得滿屋通明,象陽光照射著一樣。屋裏西邊是通屋大炕,屋地下擺著桌子、椅子、長凳、短凳,屋角放著冒著尖的糧缸,炕邊地爐裏還生著煤火,屋裏暖烘烘的。屋裏有四人:一是華滿山,一是華滿山的舅舅葛潤吉,一是丁貴武,一是張樂樂。葛潤吉、丁貴武、張樂樂都穿新衣,光頭淨麵,華滿山還是他的老一套。葛潤吉眼上戴著老花鏡,在炕上燈下盤腿彎腰,甜滋滋、喜盈盈地給華滿山縫補一件套棉襖的褂子。華滿山坐在屋地下一個短凳上,臉上也掛著甜意和歡快。丁貴武手握一把老式剃頭刀,興高采烈地給華滿山剃頭刮臉。張樂樂放著凳子不坐,站立在一邊,欣喜異常地觀賞丁貴武的手藝。丁貴武手藝平常,華滿山的頭也難剃,臉也難刮,再加上剃頭刀不大好用,剃頭刀不斷吃肉見血。剃頭刀每拉一個血口,華滿山就“噢喲”一聲,引得張樂樂、葛潤吉製不住的咧嘴歡喜。丁貴武一不小心,又在華滿山的下巴上拉一個血口,華滿山“噢喲”一聲,張樂樂又笑了。
“笑麽!笑麽!”丁貴武白張樂樂一眼。
張樂樂繼續笑著:“我樂你剃頭的手藝高超。”
“我沒有你的手藝高,你來剃怎麽樣?”丁貴武說著把-剃頭刀平放到華滿山的頭頂上,退後一步坐到一個凳子上,翹起二郎腿,要抽煙。
“我不成,我不成,你老人家快給他剃吧,.我把我這賤嘴封起來,保證不再……”張樂樂樂著央求丁貴武。
“我說二蛋,”華滿山叫著丁貴武的小名說,“你別再治我成不成?你把剃頭刀放在我頭頂上,我一動,它很有可能把我的耳朵給拉下來。快給我刮吧,快給我刮吧!”
他們為什麽如此地心甜,如此地高興呢?
葛潤吉、丁貴武、張樂樂給華滿山送來一位願意與華滿山成親的婦女。任何一個懷有同誌之情的人,都會為華滿山能有一個樂意跟他的婦女而高興。華滿由政治上受了冤屈,回鄉後,不悲觀,不泄氣,主動幫助願意要他幫助的大隊千部們出點子,想辦法,克服冒進、浮誇留下的困難,又同大隊幹部們一起領導社員們開出一條盤山渠。一九六0年秋,鳳凰嶺大隊又取得豐收,家家戶戶又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生活。三十多歲的華滿山,擔任過縣委代理書一記的華滿山,一直還未獲得過夫妻生活的幸福。病故的秀花,隻不過是個有名無實的妻子。那是華滿山擔任了區委組織委員以後,他的父母先後去世了。一天他回家休假,他的入黨介紹人老支書希望他與桑園大隊烈屬的女兒秀花成親,他在完小裏讀書時與秀花同過半年學,了解秀花的品行,與秀花見麵兩次,就與秀花定了親。隻是未領結婚證。半年後,他從京漢路東回來找見秀花,邀秀花往公社領取結婚證,秀花說她已成“棺材瓤子”,不願再與他結婚。原來秀花得了風濕性心髒病。秀花的家庭十分困難,沒有餘錢看病拿藥。秀花所在大隊也是個困難隊。華滿山不信風濕性心髒病不能醫好,他寧願要一個有名無實的妻子,也不能看著一個活生生的階級姐妹忍受病魔的折磨,他千方百計說服了秀花的母親,說服了秀花,領取了結婚證,又辦了喜事。不過,他並沒有讓秀花到他的家裏,而是讓秀花照舊在母親身邊養病治病。為了治秀花的病,同時還要照顧著舅舅,他變成了鐵算盤:多熱的天,二分錢的冰棍舍不得吃一根,多冷的天,舍不得買件棉大衣披在身上,買雙暖鞋穿一穿;多好的電影多好的戲,舍不得買張票看一看;國慶節,不肯在食堂裏買個葷菜。秀花病故了,他把秀花推進火葬場料理秀花的喪事。他從不想他雞飛蛋打,不後悔他已三十出頭,戴了一頂黑帽子,難再享受夫妻之間的幸福。
葛潤吉的老伴早已去世,兩個兒子都在解放戰爭時期入伍,一個犧牲在海南島,一個犧牲在朝鮮戰場,沒有留下一個孫孫。華滿山成了他唯一的親人。他做夢也想著華滿山能夠成親,讓他閉眼之前再能抱抱外孫。丁貴武、張樂樂同樣高興華滿山的炕頭上能添個女人。
昨天,京漢路東趙州石橋一帶的幾個三十左右歲的婦女來到九莊,都自我介紹沒有男人,要尋找對象結婚。葛潤,吉、丁貴武、張樂樂同時發現了這幾個婦女,同時想到了華滿山。三人的眼光一致,都看中了一個叫田瑞英的婦女。田瑞英的條件不高,三人與田瑞英拉呱幾句,就把田瑞英帶到了葛潤吉的家裏。今日,天剛亮,三人帶田瑞英動身朝鳳凰嶺奔來。汽車在半路出了事故,三人與田瑞英到了鳳凰嶺已經天黑了。華滿山慌忙為四人收拾了飯,將田瑞英安排在他住的屋裏,送葛潤吉、丁貴武、張樂樂到這裏來住宿。葛潤吉二話不說,剝下華滿山套在棉襖外的褂子,給華滿山縫補。丁貴武也二話不說,伸手將華滿山播到凳子上,尋找到一把剃頭刀,為華滿山剃頭刮臉。
華滿山的腦袋已經剃光,一胡子植子已經刮淨。丁貴武拍一下華滿山的脖子:“找個鏡子照照,少說也顯年輕五歲。這樣子去和田瑞英麵談,才對頭嘛!”說罷坐到凳子上,翹起二郎腿抽煙休息。
華滿山沒有照鏡子。他原本並沒有想著剃頭刮臉。雖然他早想身邊應該有個稱心如意的女人了。因為隻顧忙菜忙飯他還沒有顧上好好注意田瑞英一眼,和田瑞英說道幾句。他要張樂樂幫他掃淨脖子裏的碎頭發,坐到凳子上,瞅瞅張樂樂,瞧瞧丁貴武:“我說二位,這田瑞英怎麽樣啊?”
張樂樂“啪”一下扔掉手中的答帚,丁貴武立刻掐滅了手中的紙煙,葛潤吉摘下了老花鏡,從炕上跳到地下。張樂樂搶先說:“根據我們三個人的察顏觀色和攀談,這個田瑞英一等的實厚,保險對你的心思。她說她的老娘和哥哥身體有病,要給她兩石糧食,我們替你應下來了。這算不上買賣婚姻,這是相互幫助,階級友愛,兩廂情願……”
“你還不相信我們的眼力?”丁貴武的腦袋一歪,千巴脆的打斷張樂樂,“牛角,你可得認清你目前的地位,一你不光不是個縣裏的領導了,腦袋上還頂上了黑帽子,一般的女人誰還敢給你當老婆。你……你是不是嫌人家文化低?莫非你還想找個大學畢業生啊?”
“這才是,我連個小學畢業生也沒想過。”華滿山邊摸他的光下巴邊大聲說。
“不想大學畢業生是正路。”張樂樂又搶了先,“貴武哥說的句句在行,理中有理。土裏刨食,流汗為快,要個有文化的女人千什麽?天天給她叩頭也伺候不了哩。牛角,“你知道我那口子,自天給我做做飯,黑價給我暖暖炕,把她的褲腰帶紮緊,不偷著養漢,再給我生個娃子,我就幸福得上了天堂了!我張樂樂絕不是主觀主義,田瑞英這個女人,比我那口子高級得多!一個可以說是天鵝,一個可以說是疥蛤蟆。不信,你一會兒回去和她談談就信了。”
葛潤吉象個慈善的老太太一樣,慢慢地說:“牛角,你可不能拿錯主意,舅舅一心盼著抱抱外孫,你回去吧,和人家好好拉一拉,明天就登記結婚辦喜事。”
“走吧,走吧。”丁貴武和張樂樂同時催促華滿山往家走。
“不急,好多奶奶、爺爺、嬸子、大娘和她說話哩。……”
華滿山的住宅,象他的穿戴一樣不引人眼饞。地點在村一中間,上房屋兩間,南房屋一間,北房半間,院子立分來大。華滿山住在上房屋裏,南屋放碎東亂西,北房半間是廚房,房屋都已有了年頭,隻要有兩級地震,就會倒塌無存。土改時節,農會分浮財小組一致決定把地主的五間好瓦房分給華滿山,華滿山堅決謝絕,硬是要下了地主準備拆毀的三間半牲口棚,改修成了他的住宅。
葛潤吉三人將田瑞英給華滿山送來,活活象鳳凰落進了華滿山的住宅。鳳凰嶺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不歡天喜地。已下不了炕的爺爺、奶奶,也要叫孫孫扶上往華滿山的屋裏瞧一眼,含著激動的淚花說一句:“牛角的屋裏,可算是有了暖炕的人啦!”先一陣,簡直象趕廟會一樣熱鬧,一群來,一夥走,你撞我,我撞你,屋裏院裏,處處沒有落腳的地方。此一時,**已經過去,院裏已經無人,上房屋裏還是七月十五的胡桃―滿仁(人)。
電燈象葛潤吉他們所在的屋裏一樣明亮。然而,人多得看不見田瑞英坐在哪裏,隻見爺爺、奶奶、大伯、大娘、叔叔、嬸嬸們的臉上,高興得象他們的家裏要過喜事,隻聽一個尖下巴嬸子不停口地向田瑞英誇讚起華滿山來:
“……田瑞英,你算是有福,打著燈籠走上二百八十裏也難碰見牛角這個好女婿。戴頂黑帽子,不就算是成了鬼啦?村裏人不把他當成鬼,他也不尿黑帽子!他暗暗給村幹部們當參謀:公社分配下征購任務,五個生產隊平均分攤,多打不多交,少打不少出,又行起常年包工。包工到戶,一包到底。還有許多鮮道道兒,一下子掀起了大家的主動性,一隻一年功夫,冒進浮誇造成的困難退了位,家家都又翻了身!你說說……”
聽不見田瑞英搭腔。又一個粗嗓門兒的大娘打開了話匣子說:“田瑞英,你明眉歡眼兒的,肯定明白:人的醜俊不算什麽,人的品德是根本!”她情濃意足地把華滿山在秀花身上的恩德陳述一番,把麵前的一個嫂子推開,響鑼急鼓般地說:“那時節,他權力有權力,地位有地位,工資有工資,說麽樣兒的媳婦兒不現成呀?可他硬是不肯扔下秀花子,硬是願意當和尚!田瑞英,你到哪兒去尋這樣好心腸的男子漢?”
“可說的是哩!”立在桌子前邊的一個大耳朵叔叔又搶接,“修盤山渠時候,牛角象個沒窩沒雙的鳥,白日黑價不回他這窩,哪兒工程艱難他鑽到哪兒。就說黑石崖塌方那會吧,要不是牛角眼疾手快,把俺小子給推跑,砸傷了他的腿,俺小子還能活到今天?俺還能抱抱孫孫?……”
“你說的天對地對!”一個小眼睛嬸嬸又指手劃腳地開了腔,“牛角細得象牛毛,不管哪裏的困難戶來求借他,準不會空著手回去。說是借,光借沒還。要還他,他火冒三丈!天底下真少見這樣的好人!……”
“真是!真是!……”
“娘子軍們,你們別真是真是的啦,天不早了,該把牛角呼喚回來,讓牛角和田瑞英麵談麵談了!”一個小個子爺爺掂起腳尖,用特大嗓門兒結束了大家對華滿山的頌揚。
“對對對,大家都走啦,年輕人們快去把牛角喚回來。他還在外邊磨蹭麽?……”大家七音八調地說著,有先有後地朝外走去。
暗藍的天空裏沒有一絲絲雲彩,清亮溫柔的月牙兒即將落進西山。鳳凰嶺的人們已鑽進被窩,不過,還沒有合眼,還在興奮地談論著華滿山的喜事。
華滿山邁著輕輕的腳步朝他的屋裏走來了。
華滿山頭罩一條厚實的白布頭巾,上身套著葛潤吉為他縫補好的褂子。一定是葛潤吉和張樂樂、丁貴武為他掃了又掃,身上無塵無土,顯著千淨了許多。他的煙袋和荷包搭在肩上,煙袋和荷包好象擦洗了擦洗。他第一次找秀花見麵的時候,都沒有如此地整潔幹淨。他慢慢地推開了院門,又慢慢地關住了院門。他在院裏稍停片刻,才挺了一下腰杆,抓了抓下巴,又開腳邁步。也許是他的心跳了起來,稍停片刻,可以使心跳平靜下來。
難怪張樂樂叫華滿山相信他們三人的眼力。田瑞英齊脖兒短發,秀眉麗眼,模樣兒特俊。身材也十分好看:寬肩細腰,象白楊一般挺直,如垂柳一般柔和。穿的一般,上身套件洗過兩水的天藍色棉襖,下穿一條淺灰色的棉褲,衣服樣式好看,合身合體。來看望她的人們走後,她立時拿起答帚,把屋地掃掃,又找見一塊擦桌布,把桌子、凳子、炕沿擦幾個來回。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到她的誠實、殷勤、賢惠。她聽到院裏響起腳步聲,想是華滿山回到家裏來了。她前走一步,又後退一步,左看一眼,又右看一眼,不知是該站著迎華滿山進門,還是坐下等華滿山進屋。她咕冬一聲咽下一口唾液,退後兩步靠牆坐到炕沿上,頭不由己地垂到了胸前。
華滿山推開屋門,不慌不忙地進到屋裏,在離田瑞英五尺遠的地方站下了。他用心地看田瑞英一眼,隻是看清了田瑞英漂亮的臉形,好看的身段,就嘴巴忘了張,心聲驟然響起:“嘿,老天爺有眼,我牛角的妻命兒真不錯!隻要人家願意,我還有麽說的哩!……”
“你回來啦?”田瑞英甜潤潤地說罷,抬頭看華滿山一眼,看到華滿山穿戴整潔,麵顯春情,如同初戀的姑娘一樣羞怯,緊躲過華滿山的視線,又從炕沿上下到地下,拿起暖牽給華滿山倒水。
華滿山就近坐到了一個凳子上,田瑞英的羞怯、勤謹,使他的春情更濃,頓時象春風拂麵,蜜灌心田。然而好景不長,隻聽“嘩啦”一聲,田瑞英手中的暖壺脫手了,落到地下摔了個粉碎。
“哎呀,你看我這人毛手毛腳的,……”田瑞英慌忙把一暖壺皮拿起來放到桌上,又尋找簸箕和答帚清掃碎玻璃碴兒。
“我收拾,我收拾。”華滿山麻利地找見了簸箕和答帚,將碎玻璃碴兒掃到簸箕裏送到屋外。
田瑞英靠牆坐到炕沿上,不安地兩手無處放無處擱。
華滿山又坐到他坐過的凳子上,從肩上拿下旱煙袋和煙荷包,邊抽煙邊再瞅瞅田瑞英。一個竹皮暖壺,田瑞英著急的神情,變成了一支畫筆,在他的心裏畫出一個老大的問號,使他的春情頓時象是遇到了寒風和酷霜,萎編不展了。他劃根火柴抽著煙,猛氣抽兩口,和和藹藹、親親熱熱地與田瑞英拉呱:“瑞英,一個竹皮子暖壺,值不了兒個錢,值得……我這個人更毛糙,一個月扔過倆暖壺。我不渴,水快涼啦,你喝水。”
“我喝過啦。”田瑞英抬一下頭慢慢說。
“瑞英,你今年多大啦?”華滿山隨隨便便地又問田瑞英。
“二十七。”田瑞英輕聲輕語,不多說多道。
“聽你的口音兒,你好象離趙州石橋不遠。你是哪個大隊的?”
“我……我離趙州石橋不近,是……是梨園大隊的……”
“離這兒有多遠?”
“說不仔細。許有三百裏吧。”
“你到山裏來過沒有?”
“來過。”
“來幹麽?”
“五八年全民煉鋼,隊裏搞‘鎖門化,,男女老少都過鐵路背礦石,也有我。”
“走不慣山道吧?”
“走不慣,腳上打了不少泡。可把俺給累死了。”田瑞英的臉色展妥了,語氣光溜了,不再躲避華滿山的視線,說著還往華滿山一邊坐了坐。
華滿山抽口煙,態度更和藹,語氣更親一切:“我說瑞英,你怎麽想起往山裏來找男人哩?”
“山裏人的察性實厚。”田瑞英又避過華滿山的視線說。
“這才是,山裏人一也有不實厚的!”
“不實厚的俺不找。”
華滿山扔下煙袋,在一個竹籃裏抓出兩把炒熟的花生,放到田瑞英麵前,讓田瑞英吃花生。田瑞英抓把花生放到華滿山臉前的坑沿上:“你也吃。”
“好,我也吃。”華滿山沒有剝花生,又裝一袋煙抽兩口,猛地朝田瑞英一轉,“瑞英,你實話實說,你家裏是不是還有男人?”
田瑞英手裏的花生“嘩啦”一下落地下,頭又垂到胸前,張了張口,好象喉嚨被什麽堵住了,嘴唇顫抖了幾下沒出聲。
華滿山拿起凳子又往田瑞英身前坐一坐:“瑞英,我舅舅他們已經把我的老底兒端給你啦,我生在鳳凰嶺,長在鳳凰嶺,可我在你們那邊滾爬過好幾年,做個夢也和你們那邊的父老姐妹們在一起。別把我當外人,把心底兒話對我說!”
華滿山的刨根問底,好象把一團羨黎塞進田瑞英的喉嚨,吐難吐出,咽難咽下。憋得臉色一忽兒蒼白,一忽兒微紅。兩手一忽兒放到腿上,一忽兒拿到胸前。一會兒,很緊地咬了一下嘴唇,把嘴唇咬得顯出血印,眼裏的淚珠又成串地滾落下來。
“瑞英,你甭說啦。……”
“不,俺和你說。”田瑞英象看她的心愛的姐姐一樣地看華滿山一眼,“俺要不和你這個忠厚人說心底兒話,俺對不起你。俺說心底話,俺也對不起你。俺心地不好,你可原諒俺?俺……”
“這才是,你隻管說!”
田瑞英撩起衣襟擦擦淚,又深情地看華滿山一眼:“俺那兒有天災,領導人也有問題。俺公社裏的賈書記,光知道吹牛賣班,光知道往他的功勞上簿上劃紅道一兒,省裏的一個領導人往俺們那兒去參觀,他強迫社員們把冒了紅纓兒的玉米栽到公路兩邊,栽兒十裏長,二三裏寬。布省裏的領導人走了以後,玉米死個光。糟踏的糧食沒有數。他往上匯報一畝地產幾千斤、幾萬斤,按著他匯報的產量讓社員們交征購,社員們交不了就強迫,把社員們的糧食全購去了。俺婆婆俺女婿的身子骨都不壯,沒的吃,一下都躺倒炕上爬不起來。俺的一個鄰居嫂子叫俺出來,俺就瞞著俺婆婆、俺女婿出來了,想法子給他們弄點吃的,把他們的命保住。婦女家可有麽法子!俺……俺就……”
一個共產黨員,沒有比看到群眾的笑臉更幸福,沒有比聽到群眾的哭聲更痛苦。田瑞英的眼淚和苦訴,象重錘擊中了華滿山的心窩,痛苦得他滿臉通紅,一直紅到發根。額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眼裏閃射出嚇人的怒火,又咬得牙齒格格作.響。田瑞英的眼淚和苦訴,又象田瑞英伸出了長臂和巨掌,一下把華滿山推到了省裏那位權力甚大、對他做出批示的負責人的麵前,推到了高個子幹部、記者、大眼睛姑娘等麵前,推到了賈書記麵前。然而,他並沒有讓他的怒火四溢,沒有向省裏的那位負責同誌問一句:“同誌,你吃飽以後,躺到**,想到想不到有的婦女姐妹,為我們工作上的失誤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感到感不到內疚?”也沒有向高個子幹部、記者、大眼睛姑娘詢問一句:“同誌們,你們對我們工作中的失誤是否做出了正確的結論?”也沒有向賈書記追問一句:“你是共產黨員,還是混進黨裏的野心分子?”他相信省裏那位負責同誌絕不會想一想冒進,浮誇帶來的損失,相信高個子幹部、記者、大眼睛姑娘絕不會不提高認識,做出正確的結論。他相信賈書記如果是個混進黨裏的野心分子,肯定會被黨清除掉。他不再等田瑞英把話說完,猛地站立起來,把手中的煙袋扔到桌上,拔腿朝外走去。
半個鍾頭之後,華滿山拿著一疊糧票、一疊錢票返了回’來。他額上的汗珠沒有了,眼裏的怒火消失了,臉上的怒容不見了,卻向田瑞英流露出明顯的歉意。好象冒進、浮誇的錯誤是他一手造成的,好象踐踏著群眾的腦殼往自己的功勞簿上劃紅道兒的不是別人而是他,好象田瑞英的辛酸應由他自己來負責。他把糧票、錢票放到田瑞英麵前:“瑞英,受了眼下的委屈吧。困難很快就會過去!這是二百斤糧票,二百塊錢,明天拿回家。以後有困難,再給我捎信兒來,我再想法子幫助你解決。”
“天!俺怎能白白地花你這麽多錢,用你這麽多糧票啊?……”
田瑞英做夢也想不到她的眼睛會看到這般多的救命糧票,救命錢。她驚喜得不知道再說什麽好,淚注汪的一雙眼隻是目不轉睛地盯住華滿山。
“這才是,怎麽用不著花不著?天不早了,睡覺吧。我這炕是兩邊涼,中間熱,睡中間。”華滿山說罷,轉身往外邊給田瑞英拿來一個便盆,又安慰由瑞英幾句,代田瑞英關好屋門走出去了。
田瑞英毫無睡意。
田瑞英雖說才二十七歲,己有過不少的喜、怒、哀、樂。可她還沒有經遇過如此的痛苦和欣喜。華滿山剛一出屋,她就低聲地哭泣著責備自己:“一個人頂難受的,是背著自己的良心,做自己不願做的事。自己給人做假媳婦,騙人糧食,要人錢財,雖說是鄰居嫂子出的主意,自己硬不出來,嫂子也不會用鞭子把自己趕出來。這一咋對得起婆婆、丈夫、姐姐?對得起死去的爹娘?……”
田瑞英轉眼想起華滿山善良、實厚、真摯的可親可敬的眼神,甜心、潤肺、提神的、永世難忘的勸慰,眼裏的淚珠不翼而飛,心境無限地寬綽,口裏喃喃自語:“老天爺有眼,也是我田瑞英有福,碰上這樣一個好人!他到哪兒去了呢?……”
華滿山原想往大隊羊圈裏睡一夜,不想羊圈裏的熱炕上已經睡滿人。他不想再驚動別人,影響別人休息,轉身返回家裏,推開南屋門,要在冰冷的南屋將就一夜。南屋裏無炕一有草。他拉著電燈,關住屋門,將草推開,咚一聲坐到了草上,摘下煙袋,裝上煙邊抽煙邊鬆快地回憶他與田瑞英剛才的接觸:唉,唉,你呀你,隻想自己光棍兒一條,不問青紅皂白,圖田瑞英漂亮、賢惠,領取結婚證,和人……給自己的心窩裏留下不敢見人的痛苦,使自己的良心受到責備。喪失共產黨員的品德,使自己痛恨終身!他吐出口中煙霧,抽過最後一口煙,要放下煙袋合眼,田瑞英推門進到房裏。
“瑞英,你怎麽還沒睡?”華滿山說著站起來。
“我在家也睡得晚,睡不著。”田瑞英小聲說。
“睡不著躺下歇著嘛!你……”
“俺求你別攆俺,俺想再和你說說話。”
“說麽話,你說吧。”
“……你看俺這人菜的,俺……俺又想不起說麽啦。”
“想不起說麽就別說啦。天不早啦。”
‘俺向你提一個要求,希望你答應俺。”
“麽要求,你隻管提。”
“咱倆換換屋子。”
“這才是,這個要求我可不答應!走走走……”華滿山邊說邊把田瑞英推出屋,一猛氣把田瑞英推進西屋裏,緊關好屋門,“嘎嗒”一下上了鎖,使田瑞英不能再出屋。
華滿山返回南屋裏,躺到了亂草上,屋太冷,難合眼,坐起來抽旱煙。一袋煙抽完後,他從門縫裏燎見西屋裏的電.燈還沒滅。“這還幹麽?不合合眼,明天咋趕路?”華滿山開門走出屋,大步走到西屋門口,掏出鑰匙開開鎖,推門進到屋裏。
“哎呀呀,你……”
原來,華滿山的炕上放著針線簸籮,針線簸籮裏放著華滿山自己裁好、剛剛縫了幾針的一件青褂子,田瑞英正在引針穿線地代華滿山縫褂子。田瑞英加心在意,好象要把華滿山的褂子繡成一朵花。華滿山推開屋門,她也沒有顧上抬抬頭。
“瑞英,明天還要趕路,把褂子給我放下睡覺!”華滿山說著撲到田瑞英身邊,要把褂子奪過來拿走。
田瑞英不撒手。還把褂子摟到懷裏,抬頭望看華滿山:
“你要不讓俺把你這褂子縫起來,俺寧肯給俺婆婆俺女婿燒了紙,俺也不拿你的根票和錢!”
華滿山聽得真切,看得清楚,田瑞英說得出做得到。他無可奈何地瞪瞪眼,咧咧嘴:“願意給我縫兩針就縫兩針。縫好縫不好明天起早要動身!”
“俺縫不好不動身!”
“你……”
華滿山習慣地再扔給田瑞英一句“這才是”,抬腳向後轉。
未聽見雞啼,未聽見鳥鳴,忽然一下天亮了,太陽從東山尖上愉出笑臉,射出萬道金光。
葛潤吉、丁貴武、張樂樂從睡覺的地方朝華滿山家裏走來了。葛潤吉眉展眼歡,想外孫兒是抱定了。丁貴武雙手放背後,腳步輕抬慢落,麵目喜興異常,相信他在華滿山的腦殼一上付出的精力不會白費。張樂樂小聲地哼著秧歌,相信華滿山一有了一個貼心的女人,準能白頭到老。三人來到華滿山的院門前,輕輕推開院門,慢慢走進院裏。院裏靜悄悄,廚房沒煙火,西屋門關得嚴嚴的。三人推開西屋門,屋裏空****,田瑞英縫好的褂子放在桌子上。“二人往公社領結婚證去啦?可真夠積極互!”丁貴武和張樂樂同時說。二人的話還投落音,華滿山提著兩瓶酒,端著二斤豆腐從街上走回來。
“怎麽你單人獨馬?人呢?”丁貴武和張樂樂同時搶著間華滿山。
“人又回人那兒去了。”華滿山說著把酒放到桌子上。
“這是麽話?”丁貴武火了。葛潤吉愣了,張樂樂呆了。
“透底兒的實話,哈哈,舅舅,不是你沒命抱外孫兒,就是我命裏注定當和尚。麽也不必再問啦,都坐好,我炒好豆腐咱們痛痛快快兒地喝兩盅!”華滿山說罷轉過身要往廚房裏炒豆腐,張樂樂緊跑一步把華滿山推回來。
“人沒有了,還喝的哪路酒?,
“喝的喜慶酒,喝的謝恩酒,我能叫你樂樂白磨鞋?我能自叫你二蛋在我的腦殼上刻下數不清的血口子?快坐好,快坐好,我馬上就把豆腐炒好了。……”華滿山準開張樂樂,哧溜一下跑出屋。
一晃十九年過去了,田瑞英在華滿山的心裏並沒有留下更多的記憶。今天薑紅牛提起華滿山和田瑞英的這段往事,不知和華滿山應承下的’“疙瘩怎麽又活啦”‘這句話又有著什麽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