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我是你的爸爸

等司機趙師傅吃了油餅喝了那碗牛肉胡辣湯,石大川把兩條“中華”香煙遞給了他。

“拿著抽吧。”

“咦,恁客氣。”趙師傅高興地收起來。

“請你記好了,這車是‘大川信息技術公司’的車。”

“嗯,‘大川信息技術公司’。”

“我是公司的老總石大川,你是我的司機。”

“是,石總,我是你的司機。”趙師傅嘻嘻地笑。

吃好了,交待好了,兩人就上路。奔馳車就是不一樣,高速路上踩踩油門就到了一百七十邁。寬大厚重的車體,在風馳電掣中仍舊很平穩。

石大川在後座的軟皮椅上一仰一靠,老總的感覺就有了。

“小趙啊,不急不急,安全第一。”

那腔調,那氣派,都足得很。

奔馳車和司機趙師傅都是從“奇駿汽車租賃公司”租來的,葬父親是件大事,就是要把場麵做足,就是要掙回個臉麵。石大川盤算過了,從鍾文欣那兒拿到的錢就能鋪排下這檔事。

母親死了,父親死了,石大川對石家坡村再無扯牽。石大川自知在外麵混得並不光鮮,他拿定主意,這次回家就是與那塊土地訣別,從此再不回鄉。罷了罷了,借著葬父轟轟烈烈一回,讓石家坡人對老石家最後留個光光鮮鮮的記憶吧。

奔馳車下了高速路,再走十幾裏地就進了箕縣城。箕縣人常說,箕縣窮就窮在了這個“箕”字上,“鬥”聚寶,“箕”散財,那是箕縣人的窮指紋,命定的。箕縣也有山,山裏卻不生礦,不生大樹。箕縣也有河,河裏卻沒有魚,就連水也少得可憐。

如今的箕縣城也就是樓多了一些,馬路寬了一些,變化並不大。石大川讓車從商業中心街拐下來,鑽進了菜市場。菜市場的入口處有幾家糖煙酒和幹貨批發店,車就在店前停下了。

“老板,有‘茅台’吧?”

“嘿嘿,有,有。‘茅台’‘五糧液’……,名煙名酒,要啥有啥。”老板看上去也象幹貨,瘦得脫了水。

“‘茅台’咋賣?”

老板想了想,伸出一個指頭,“一百。”

司機趙師傅捅捅石大川說,“走吧,石總。一百塊錢能買到什麽‘茅台’?”

石大川沒挪身,不急不慢地還價說,“十塊。”

老板望望他,“要多少?”

“五件。”

“行。毛頭,把酒搬出來,”老板一邊喊小夥計取貨,一邊又問道,“還要啥不?”

石大川說,“煙,‘紅塔山’。”

兩人討價還價,石大川最後又以二十塊錢一條的不可思議價,買下了三十條所謂的“紅塔山”。

趙師傅什麽也不說,趙師傅隻是會意地笑。他打開車的後備箱,讓他們把東西放進去。那是“奔馳”車的後備箱哦,那些煙和酒在裏邊就顯得很華貴。

石大川讓趙師傅守著車,他自己又往市場裏邊走。

他看到肉攤了。油膩膩的白木案,剖割開的豬肉豬骨頭就攤在案子上麵。剝了皮的三根白圓木兩豎一橫地搭成個肉架子,架子上還掛著兩扇豬。

石大川靠過去的時候,心神有些恍惚。他仿佛看到那是他爹和他站在那兒賣豬肉。爹拿刀割著肉,寒風象刀子一樣割著爹和他。“買肉嘍,鮮豬肉——”,他嗆著風,幫爹吆喝。那是他家殺的年豬,家裏人舍不得吃,隻留了兩刀肉,就全部拉到集上賣錢了。

……

“這兩扇肉,我都買下了。”石大川說。

“都買嗎?”賣肉的似乎不敢相信。

“都買。”

石大川沒有討價,石大川隻是寫了張條子,交待賣肉的把肉送到石家坡村。肉到付錢。

買好肉轉身走了,忽然又停下腳。是哪兒傳來的叮當聲?切近而又遙遠,陌生而又熟悉,驀地勾起了沉埋著的記憶。

是鏽跡斑斑的鐵罐頭筒在搖晃,筒裏有一些硬幣在滾動。一個雙腿殘疾的男孩子在地上象不倒翁一樣前後搖動,做著磕頭的姿態。他的雙腿是捆在身體兩側的,如此一來,他的雙腳就象牛角一樣支愣在空中,顯得有幾分怪異。他的屁股下麵綁墊著一塊輪胎皮,他的雙手套著破膠鞋。套了鞋子的雙手在地上撐一下,墊了輪胎皮的屁股就往前挪一挪……

石大川呆住了,他仿佛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當年他就是如此這般地挪行著,在集市上乞討的!

看到有人在自己麵前駐足觀看,那男孩子便把磕頭的姿態做得愈發誇張。他前仰後合著,幾幾乎要栽翻過去。

或許隻有石大川能夠看出破綻,這是他曾經玩過的把戲。這男孩子隻不過是將雙腿捆紮一番罷了,他其實並非真殘。看破那伎倆的一瞬間,石大川想笑,然而他卻笑不出來。難言的悲憫洶湧地襲來,將他浸泡在無邊的酸楚之中。

石大川從錢夾裏抽出一張百元麵值的鈔票,俯身放進了那生鏽的鐵罐頭筒。

乞兒初時驚呆了,等他回過神,開始向賜錢者拚命搖晃身體的時候,石大川已經掉頭而去。

石大川回村了,他的到來使得石家坡村就象過年過節一樣鬧騰了起來。

石大川家的門前搭起了長寬各十丈的喪棚,支起了幾口大鍋,熱熱騰騰地煮肉,燒飯。漆黑鋥亮的大“奔馳”在喪棚邊停著,就象大人物墓前的鎮墓獸一樣,給石家平添了許多氣派。

十六歲的妹子石一鳳挑不得大梁,隻能在堂屋裏守靈,一應事務都由石大川做主。家族裏的幾位老人都被請來,商量出殯的大事。村裏人都知道,石大川如今在省城是“石總”,做著大生意,發著大財。這葬父的喪事,少不得要操辦得轟轟烈烈,排排場場。

三伯說,“響器班可少不了。就數劉廟的嗩呐隊齊整,要價也最高。”

“那就請他們了,”石大川毫不在意地擺擺手說,“我這兒別的不多,就是錢多。大家可別給我省。”

“我看呐,咱就比著那年後坡石鎖柱葬他爹的樣子辦吧,”五爺回憶著,“鎖柱那時做著國軍的營長,他爹的棺木是用十二個人抬的。”

石大川說,“好,咱也用十二個人抬。”

“那一回弄得比唱大戲還熱鬧哩,”四奶奶說,“出殯時吹吹打打,繞著咱村轉了三圈,然後才抬到南大崗。”

石大川說,“那咱也繞村轉三圈,然後再走人。”

五爺說,“從村東口到南大崗老墳地,有一裏多地吧。五百步一個祭桌,到跟前就放炮,就祭酒。”

石大川說,“咱也擺,五百步一祭。”

四奶奶癟著沒牙嘴叨叨著,“人家可是給錢哩,誰家擺桌給誰一塊大鋼洋。”

石大川說,“咱給封個包吧,一個包五十塊。”

……

晚上,石大川給爹擦身子換衣服。爹瘦得渾身都是骨頭,摸哪兒哪兒硌手。石大川應該能把爹掫起來,可是一挨著那涼冰冰的身子,石大川便發軟發抖,力氣就象漏壺裏的水一樣泄得幹幹淨淨。虧得有堂兄石廣銀上來搭手,才算把活兒做下來。

石廣銀做活兒細,每做一樣,嘴裏還要念念叨叨。

“叔,咱擦臉了啊。咱擦哩光光淨淨,不讓人說咱。”

說著,就象給孩兒抹鼻涕一樣,用熱毛巾在那臉上抹了一把。

“叔,咱擦胳膊擦背了啊。咱一輩子不做醃臢事,也不讓醃臢沾咱。”

熱毛巾擦過來擦過去,好象人活一輩子的灰就那麽被擦掉了。

穿衣服更不容易,石廣銀將死人摟到了懷裏。

“叔,咱穿白襯衣了。”

“叔,咱穿西裝了。”

“叔,咱紮領帶了。”

……

穿上西裝紮好領帶,石大川看著爹已經不大象爹了,象是被人畫成了龍。畫龍還要點睛哩,石大川就拿出一副精致的金絲眼鏡來。石大川親手把金絲眼鏡架到爹的鼻梁上,爹一下子就有了斯文,有了品位。

石大川守了一夜靈,那一夜又悶又熱,讓人透不過氣。

天亮之後,炸雷忽忽拉拉響起來,然後是塌天一樣的大雨。大雨不停地下,喪棚下麵也不斷地有人湧進來。

眼看就到了十點鍾,到了出殯的時間。天卻愈發地黑下來,仿佛夜晚又要降臨。

石大川慌了,他兩眼望著天,望著那駭人的雨柱,嘴裏喃喃著,“怕人哩,真怕人。”

堂哥石廣銀黑著臉說,“這是老天在哭哩,哭你爹。”

石大川急得直跺腳,“這可咋辦,這可咋辦哩?——”

“該咋辦就咋辦,”石廣銀把個瓦盆塞到石大川手裏,發吼似地說,“到時辰了,摔吧!”

石大川將胳膊掄起來,瓦盆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與此同時,他扯起嗓子,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爹!——”

“咚——,啪!”二踢腳應和著叫聲,驚心動魄地衝向天空。劈劈啪啪,數不清的爆竹炸響了,青灰色的煙霧彌漫而起。拖著鼻涕的孩子們立刻冒著煙火衝鋒陷陣,爭先恐後地去撿拾那些沒有炸響的爆竹。

“嗚哇——”妹子一鳳尖利的哭聲率先浮出,接著就有無數的哭聲叫聲冒出了頭。那是等著晌午吃頓好肉喝個好酒的男男女女在扯著嗓子哭喊。嗩呐不失時機地加入進來,用宛轉而又淒厲的聲腔,給合唱添加了回腸**氣的色彩。那些大鑔小鈸自然也不甘寂寞,它們用乓乓乒乒的敲擊聲,擴展著音效的深度和廣度。

領頭的石廣銀深深地吸一口氣,喊道,“起!——”,十二個抬棺的壯漢便忽地把棺木抬將起來,腳下擂鼓一般衝進了雨幕裏。

天上那才叫哭哩,天上那才叫落淚哩,天上的雷忽隆隆響,天上的雨嘩啦啦落,出殯的人就那麽昏天黑地,喧喧鬧鬧地走著。

若是在好晴天,繞村轉上三圈原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然而在此時,它卻變得萬分艱難。暴雨讓村邊的小路泥濘不堪,人走在上麵跌跌滑滑,格外吃力。

石大川腦袋上的孝帽早已淋透,象塊濕籠布一樣糊頭蓋臉地搭下來。他用手不停地抹著雨水,心裏自暴自棄般地想著:咱這是跟老天打別哩,咱這是自己跟自己找不痛快哩。打別吧,找不痛快吧,越打別越不痛快才越是過癮哩……

終於繞夠了圈子,折向了南大崗石家老墳。

遠遠地看到擺在小路旁的祭桌了,黑黑的矮矮的,象個伏著身子,不願抬頭的人。石大川心頭驀地一動,目光就凝在了雨幕裏。

他仿佛看到淘米水一樣白蒙蒙的月光了,他仿佛看到米粒一樣白晶晶的牙了,那是魏彩彩張著嘴,在等著他親。魏彩彩是給他家送完豆腐,折回到這兒的,魏彩彩的留海上還散發著香噴噴的鮮豆腐味兒。

石大川聽到了喘息聲,那是魏彩彩在他耳邊的喘息聲麽?大雨讓那喘息又濕又重,唉,他歎了一聲,任由雨水順著鼻子流進嘴裏。他巴嗒巴嗒嘴,嘴裏帶著些許血腥味兒,還有吮不完的甜。牙齒與牙齒隔著嘴唇不顧一切地碰撞著,那是他們倆腫脹的初吻。

……

“大川,跪,跪呀!”

石廣銀的叫嚷將他從回憶中拉出來,他看到他已經站在了祭桌前。守在桌旁的人放炮了,那炮仗受了潮,撲哧哧的,象是不消食的屁。

三杯酒祭灑在地,石大川雙膝一軟,跪在了泥水裏。

爹,我給你跪了。彩彩,我給你跪了。

天上打個閃,響個雷,他們聽到了。

石大川的腦袋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又磕。

泥地上居然有石塊,石大川站起來的時候,聽到妹子石一鳳驚叫,“哥,血!——”。石大川隨手抹了一把,血和泥混攪著,看上去有一種別樣的痛切。

五百步一個祭桌,五百步就要下跪和磕頭。昏天黑地的雨,讓人難以想象的濕滑泥濘,石大川漸漸精疲力竭。恍惚中,他覺得這仿佛已經不是人間的境遇,他此刻正去往陰曹地府。帶他到世上來的那個人,正帶他到另一個世界去。

來到南大崗了。

南大崗居然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滑梯。直著腰從滑道往上走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人們隻能手腳並用地往上爬。抬棺木的上不去了,十二個人就那麽呆愣愣地站在雨水裏。

望望天,望望地,石大川心裏生出了無名的怵意。

“是不是先回去?等放晴了再來?”他說。

“傻話,”石廣銀啐了一口,“爬,爬也得爬上去。”

做排頭的石廣銀率先跪下,十二個人都隨著跪了下來。木杠搭在背上,他們就那麽用膝用手向上爬。

終於爬上去了,終於看到了墳地裏那個事先挖好的坑。石大川眼前一黑,虛脫似的頹在了地上。

雨就在那個時候停了下來。那就是夏季的雨,那就是老天。

……

或許正是因為有了出殯的艱難,歸來之後的肉才吃得格外香,酒才喝得格外酣暢。石家裏裏外外都被酒肉的香味兒環繞著,熏蒸著,仿佛這裏就是巨大的酒池,這裏就是巨大的肉鍋。生與死都是天地排好的戲劇情節,開場和謝幕也就有了歡樂的理由,紅和白才都歸入了人間的喜事。

放下了心事,抖落了沉重,石大川重又變得輕鬆,變得神氣活現。他周旋在親戚和鄉親們中間,頻頻地敬酒,不停地夾菜。他誇著這裏所有人的好,這裏所有的人也都如此這般地誇著他。

盤碗空了,酒瓶倒了,人歪了,已經能嗅到尾聲的味道。

石廣銀走了過來。

“大川,你來。”他勾勾指頭。

石大川過去了,這位堂兄,操辦爹的喪事最盡力。

兩人從外麵的喪棚來到石家的內屋,石廣銀這才站住。他已經喝醉了,麵皮紫黑,眼珠乜斜,臉上掛著怪笑。

“哥,啥事?”石大川望著他,心裏覺得有些異樣。

石廣銀將手裏的香煙拈了拈,“你這煙,斷火。”

“嘿嘿。”石大川有些尷尬。

“你這酒,上頭。”石廣銀指指腦袋。

“嘿嘿。”石大川笑著。

石廣銀不笑,石廣銀沉下了臉。“知道你爹是咋死的?”

“他,他是肝病麽,治了恁多年……”

“啪!——”冷不防一個大耳光打過來,石大川趔趄著碰在了牆上。

“你回來還裝個啥毬相?魏彩彩把啥都告訴你爹了,你爹可憐,你爹是氣死哩!”石廣銀狠狠地咬著牙。

打過了,罵過了,轉身就走。

石大川呆在那兒,臉上火辣辣地疼。

鍾蕾明白自己又病了。

那天清晨,鍾蕾在“都市海灣”小區沒能見到石大川,她的精神就受了剌激。及至在那套房子裏見到伍伯,伍伯說的那番話對於她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仔細想想發生在石大川身上的一些事情,的確有許多蹊蹺之處。

比如頭一天的晚上,鍾蕾還在那套公寓裏與石大川相擁相吻,第二天早晨他怎麽就從那裏消失了?

還有,鍾蕾前去相會的當晚,正是伍伯將石大川從客廳裏叫了出去。石大川回來之後,就不無為難地表達了請鍾蕾離開的意思。

還有,為什麽鍾蕾一回到家,母親就知道了她的行蹤,並且追問起她和石大川交往的事?

……

鍾蕾無法得知這裏麵發生了什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有什麽已經發生了。

回想和石大川的交往,從網上的相識到高爾夫球場的相助,直到陪她一起去焦陽見韓冰……,石大川稱得起是完美的“黑馬王子”,鍾蕾真看不出他有一絲一毫的瑕疵。

然而,不可理解的是石大川為什麽再不露麵,甚至在網上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無論如何也要再見他一次。見見他,並不是要他做什麽,隻是要他回答清楚所有這些“為什麽”。

“再見一次”,——這個念頭就象電腦指令,一旦按下了ENTER鍵,就會被強迫執行。

清晨睜開眼睛,鍾蕾接收的第一個信號就是“再見一次”。那是個多媒體信號,圖象是石大川的麵孔,聲音有點兒象是由電子合成的,它刻板、冷靜,帶著不容置疑的執拗和專橫。

鍾蕾站在穿衣鏡前換衣,那指令就出現在鏡子裏,“再見一次”;

鍾蕾開著汽車上班,那指令就在擋風玻璃上閃爍,“再見一次”;

鍾蕾坐在寫字台前工作,指令會顯現在公文紙上,“再見一次”;

讓人最難以忍受的是夜晚,那指令就在枕頭上不停地重複,“再見一次”,“再見一次”……

那指令讓鍾蕾頭皮脹跳,手顫心悸。那指令擠壓著她的胸口,讓她窒息,讓她恐懼。她知道她又病了。

要治療這病隻需要和石大川再見一次。

是那指令強迫鍾蕾又去了“都市海灣”小區。

按響門鈴,門開了,伍伯高高壯壯的身軀堵在門裏邊。鍾蕾無言地望著他,鍾蕾的眼神是空的,那裏邊一無所有,宛如枝頭寂寞的空巢。

兩人對峙了一會兒,伍伯就在那空無前敗下陣來,沉默著將身軀移開。

鍾蕾小心翼翼地往裏走,室內有一種遺跡的氣息,荒涼而又冷寂。大沙發靜靜地陳列著,那是石大川抱著她一起坐過的沙發,隻不過是幾天前的情景,卻有了陳年的味道。睹物思人,鍾蕾的心底湧起了舊地重遊似的感傷。

伍伯端來了果盤,在一旁等著她落座。鍾蕾不坐,她怕在那張軟乎乎的大沙發上坐下來,就會陷落進去。她徜徉著,不知不覺地踱到了花架旁。花架上擺著那個紫陶盆的鬆樹盆景,濃鬱的針葉看上去毛茸茸的,讓她油然生出了憐愛的感覺。她下意識地伸手撫了撫鬆樹,然後將身體俯下來,深深地聞了又聞。

那人也會常來親近這株盆栽吧,鍾蕾癡癡地想,它應該留有那人的體息。

鍾蕾在室內徜徉的時候,伍伯就跟隨在鍾蕾的身邊。他小心翼翼地看護著鍾蕾,仿佛她是一件脆弱的易碎品。

鍾蕾和伍伯都保持著沉默。那是一種會心的默契和毋庸言說的共識。

對於鍾蕾來說,石大川不在這兒,是明擺著的事。他究竟去往何處,伍伯未必知悉。即使知道,也不會告訴她。她又何須多問?

對於伍伯來講,鍾蕾的來意自明。鍾蕾神情恍惚,鬱鬱不樂,他倘若冒然置喙,隻會自討無趣。

就象所有尋訪故地者一樣,鍾蕾離去的時候有了一點滿足和更多的惆悵。她那神情恍惚的樣子讓伍伯很不放心,伍伯執意要送她下樓,送她上車。果然,剛剛下了幾級台階,鍾蕾身子一晃,腳下一滑,就歪倒了下去。是伍伯一把抱住了她。

“孩,孩子……”伍伯用手輕輕拍著鍾蕾的後背。

此時,鍾蕾已經全然處在了伍伯的懷中,她抬起頭笑了笑。

“當當,心,你要當,心哦。”伍伯的眼神裏充滿了慈愛和憐惜。

“威姿”車開出小區,鍾蕾隨意地打了一下方向盤,車就匯入了車流裏。鍾蕾心頭茫然,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何處,也好,那就隨波逐流吧。仿佛車內裝了自動導航儀,小“威姿”流暢地轉彎,前行,穿過了一個個路口,駛出喧鬧的市區,來到了郊外。

前擋風玻璃上出現了高大筆直的雪鬆,出現了寧靜的港灣一樣的停車場——,那是汀州植物園。

鍾蕾把車泊在停車場裏,人卻沒有下車。透過前窗,她可以看到雪鬆葳蕤的樹冠。當初“黑馬王子”就是從那棵樹後走出來的,金光滿身,風衣飄飄,猶如披著鬥篷的騎士……

汀州市和所有經濟高速發展的城市一樣,它的城區也在迅速膨脹,高級住宅區向郊外布點已經是房地產開發商們的共識。汀州植物園擁有市郊最濃鬱的綠色,於是一個叫做“北歐園”的別墅區便捷足先登,與植物園毗鄰而居了。

“擁有北歐園,你就擁有八百畝氧吧”,開發商擬出了這句精明的廣告詞,似乎誰有了“北歐園”的房子,誰就有了真正綠色的生活。

能在這裏把生活綠起來的毫無例外都是些有錢人。要撈錢的男人在外麵忙,養在別墅裏的老婆或者不是老婆的女人,就不免會芳心寂寞。於是,這裏許多擁有綠色生活的女人就讓男人頭上的帽子也變成了綠的。

“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是從“北歐園”身上長出來的的木耳,它的建築采取的也是北歐風格,和那些別墅群的基因相同。“挪威森林”咖啡餐吧擁有濃鬱的瑞士咖啡,傷感的法國幹紅,浪漫的西班牙吉它和種種西式菜肴糕點。如此一來,它就成了那些擁有綠色生活的女人們打發寂寞的好去處。

石大川是新近才聽說這個地方的,直覺告訴他這是個拓展生意的新地盤。回鄉葬父留給石大川的是挫折和屈辱,然而堂兄的耳光並沒有將他打回頭,反而使他更為決絕。既然已經髒了臉,就索性不再擦脂抹粉,他相信隻要能有錢墊在腳下,就能比別人高出一頭來。

石大川今天中午到“挪威森林”來,隻是踩一踩點兒,趟一趟路,為晚上的出場做做前期準備。

雖然是白天,缺少了夜晚燈光的映襯,咖啡吧裏的氣氛卻已經很足。那氣氛的主調是異國咖啡的奇香,它是用進口咖啡豆現磨現煮的味道,絕非尋常的速溶衝調品可比。那氣氛的基調是誘人的奶油,它是西菜和西點的奠基品。然而,那氣氛的靈魂卻是女人的氣息,它是由名目繁多的香水、口紅、潤膚露、發膠之類的東西構築而成的。

石大川一邊往裏走,一邊做著深呼吸。他嗅到女人的氣息了,那氣息迅捷地浸潤著他的每個細胞,讓它們膨脹,讓它們亢奮。於是他便進入了狀態,就象一隻鼓起來的充氣皮艇,很快就可堪調用了。

店堂裏布置的是那種帶靠背的車廂座,高高的皮靠背猶如屏障似的遮出一方私密空間。石大川從那些空間經過時,做著目不斜視的樣子,然而眼角的餘光兜過,早將要看的情景一網打盡了。

女人多,沒有幾個年輕姑娘;

女人多由男人做陪,偶有幾個形單影隻;

……

忽然,石大川站住了腳,他被一個女人的背影觸動了。那是一頭燙成麥穗狀的長發,雖然也還濃密,也還鬆垂,卻顯得有些粗硬。肩部和背部由一些渾圓的線條構成,豐滿得跡近臃腫,象是FLASH新手製作的拙劣的三維動畫。石大川下意識地抽了抽鼻子,他嗅出來了,隻有他才能嗅出那女人肉體發出的饑渴和焦灼的味道。

雖然隻打算來踩踩點兒,但也不拒絕順手牽羊。

他毫不遲疑地走了過去。

“請問,我能坐在這兒嗎?”他說。

女人轉過頭來,“哦,曉雄!當然,當然,請坐,請坐。”

她是阮珊。模樣有些變化,鼻眼兒顯然經過整理,留下了手工作業的生硬。

石大川坐了下來。

“好久不見。”他說。

“是啊,我倒是可以隨便見人的,是別人不好隨便見我。”阮珊眯眯眼兒笑了,話裏帶著點兒酸意。

石大川聽得出來,她是知道鍾文欣將他“包起來”的,她還耿耿於懷。

“你瞧,我這不是見你來了。”石大川笑著。

“放心,你到這兒來,我會保密。”阮珊擠擠眼兒。

向誰保密呀,她還不知道我已經離開鍾文欣了,石大川想。

“謝謝。”他說。

阮珊的麵前擺著一杯咖啡,兩碟點心。石大川麵前還是空的。阮珊拿起杯子,自顧自地呷了一口,然後從容地放下。怪了,她居然沒有給石大川點單的意思。

石大川自己向侍應生招了招手。

“來杯咖啡。”他說。

侍應生過來的時候,石大川發現阮珊掃了掃腕上的手表,然後又向入口處張望。

她在等人麽?——

石大川這樣想著,阮珊忽然揚了揚胳膊。

石大川循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個神氣活現的家夥。那人的身材細細溜溜,黑色的緊身衣褲緊緊地裹著胳膊身子和大腿,使他整個人望上去就象一枚卷緊的苦丁茶。

“苦丁茶”徑直來到阮珊的麵前,阮珊起身拉住了他的手。“來,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老朋友曉雄,這位是我的新朋友曉強——”

阮珊的舌頭變得很短,聲音嬌滴滴的,眼神晶亮。

“苦丁茶”沒有與石大川伸手相握的意思,他冷冷地掃了掃台桌上的兩杯咖啡,然後又望了望阮珊和石大川,眼神裏含著一絲敵意。

石大川看清楚了,這是一枚新茶,嫩茶。何必呢,彼此彼此吧,自己應該大度一些,應該——

於是,石大川若無其事地擺擺手,用近乎主人的口吻說,“坐,坐。”

阮珊拉著“苦丁茶”的手,讓“苦丁茶”坐在了她的身邊。坐就坐了吧,似乎意猶未盡,又著意地將她那相撲手一樣的胖身子擠過去,向石大川顯示著兩人的親密。

這情形,就象一個棄婦在向舊夫炫耀她的新寵。

車廂式皮座是相對而設的,一邊是石大川,一邊是阮珊和“苦丁茶”,兩邊隔桌相視,就有了對壘的感覺。

“寶貝兒,想吃點兒什麽?隨你點呀。”

女人把菜譜交到“苦丁茶”的手裏。是那樣的動作和那樣的語氣,仿佛她正把天下都交給他來主宰。

“嗯,”“苦丁茶”清清嗓子,“要——”。

他點出一串菜名,那感覺就象在龍椅上發著聖旨。

石大川覺得無趣了,他啜了口咖啡,然後站起身來。“對不起,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別走啊,別走,大家一起吃嘛,一起吃。”阮珊假惺惺地挽留。

“謝謝。”

石大川離開了。還好還好,雖然沒能牽著羊,但是畢竟踩完了點兒,晚上再來嘛,晚上再來張網垂釣。他抑製著心裏的沮喪,自我安慰著。

沿著馬路往前走,他打算找一家小餐館隨便填填肚子。走著走著,人行道忽然寬展了,竟然寬展成了廣場,寬展出了一棵棵高大的雪鬆……

汀州植物園。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心底蘇醒,石大川不由自主地向廣場那邊看了過去。——哦,真的有那輛卡通玩具一樣的小“威姿”!是鍾蕾的車,是。

他向那輛車快步走去。

鍾蕾在車裏似乎已經坐了一百年。

是一種神秘的感覺驅使她坐在這兒的,那感覺告訴她:石大川會出現的,會。鍾蕾把車內的音響開得很大,小小的車廂就變成了一個衝浪浴缸。鍾蕾閉著眼睛,任由那樂浪浸泡著她,衝擊著她。CD唱盤設定的是循環播放,那首鋼琴曲《愛的羅曼斯》就來而複往地再現著。每當琴曲重啟的時候,鍾蕾就會睜開眼睛,向那棵雪鬆的方向看上一眼,然後在心裏默默地念上一句,“黑馬王子”,你在哪兒?

“黑——”

這次鍾蕾剛剛念出一個字,就不由得愣住了。有沒有搞錯,那不是幻覺吧,襯著那棵高大的雪鬆,石大川的身影出現了。正午的陽光讓他周身閃動著光焰,仿佛他整個人都在燃燒。

鍾蕾立刻打開車門,跳了出來。

“啊,‘黑馬王子’——”

“哦,‘帶露花蕊’——”

……

分不清是你撲向我還是我撲向了你,兩人緊緊地抱在一起。

他們想擁有一個隻屬於他們倆的空間,於是他們坐進了車裏。天和地變小了,小小的天地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彼此親近地凝視,然後是會心的笑意。

“是誰讓你來這兒的?”石大川向鍾蕾發問。

鍾蕾指了指心,然後也問道,“是誰讓你來這兒的?”

石大川指了指天。

是的,是心讓他們來此相會,是上天讓他們來此相會。鍾蕾忘情地再次擁吻著對方,她心裏存留的那些疑問此刻都被拋到了腦後,她隻想就這樣抱著就這樣吻著,仿佛這樣已經足夠,這樣就是一切。

就在兩人沉醉之時,汽車門忽然被拉開了,一個高大的人影出現在車門外。

“……伍伯?”鍾蕾驚奇地說,“你來幹什麽?”

伍伯沒有回答鍾蕾,他目光嚴厲地盯著石大川。“你,愛她?”

“嗯。”石大川點點頭。

“你,你要是真,真愛她,你就滾,滾!——”伍伯憤怒地喝斥。

就象狠狠地挨了鞭子,石大川顫抖了。他鬆開鍾蕾,要從車裏鑽出去。

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鍾蕾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緊緊地扯住石大川說,“怎麽回事?告訴我,這是怎麽回事……”

“忘了我吧,忘了我。”石大川淒然一笑,他勾勾腦袋,迅即地從車內鑽了出去。

“等等我!——”

鍾蕾回過神來,她一邊喊叫著,一邊打開自己那邊的車門,想要攔住他。可是,鍾蕾僅隻看到了石大川的背影,他逃也似的跳上了一輛出租車,就象風一樣消失得無蹤無影。

沮喪和怨恨讓鍾蕾的腦袋一跳一跳地疼,她冷冷地瞪著伍伯。“你怎麽會到這兒來了?

“蕾蕾,我,我不放,心你,”伍伯解釋著,“你一走,我就叫了出,租車,就跟,跟在你後麵。”

“你跟蹤我?你,你卑鄙!”鍾蕾憤怒地嚷著。

伍伯聽了臉色蒼白,默默地垂下頭。

鍾蕾已經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拚命地揮著手,“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你才應該滾,滾——”

“蕾蕾……”

伍伯發出低沉的呻吟,仿佛那是他的胸腔在開裂。他把雙手向鍾蕾伸去,那姿態象是在求乞。

“不,不,”鍾蕾搖著頭往後退,她已經痛苦得淚流滿麵了。“我就是愛他,我就是要嫁給他。你為什麽要妨礙我,為什麽?”

“孩,孩子,”伍伯周身顫抖,“因,因為,我是你的爸,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