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嫉妒是牛皮癬
鍾文欣還記得那天和阮珊她們聚在一起打麻將時談到曉雄的情形。
那天阮珊顯得有點兒陰陽怪氣兒,逮著什麽話頭就旁敲側擊地要剌鍾文欣幾句。鍾文欣能想出她為什麽氣兒不順,鍾文欣隻是裝佯,卻不接招,表現得很大度。
打完麻將,阮珊送鍾文欣出門。那時候,鍾文欣的淩誌車門邊隻站著她們兩個人,阮珊終於忍不住問,“最近,曉雄和你聯係嗎?”
鍾文欣若無其事地搖搖頭。她當然不會告訴阮珊,曉雄被她“養”起來了。
阮珊說,“我給他打電話,他說有安排,推托了。以後再打,隻要看出是我的號碼,就不接。”
說著,臉上有些悵然。
鍾文欣裝佯,還幫忙出著主意,“你用別的電話打嘛。”
“換電話了,這樣他倒是接了。說的也很客氣,忙,沒空,有空了他給我回電話。可是呢,就是不見回。我想,他這是在敷衍我。”
阮珊的神情顯得有些失落。
嘻嘻,曉雄倒是挺忠心的啊,鍾文欣在心裏竊竊得意。
仿佛洞悉了鍾文欣的心思,阮珊齒根咬得緊緊地說,“其實呢,和這人不打交道也好。這人是‘墳眉’,遲早會帶來噩運。”
夜色蒙蒙,說這話的阮珊的目光倒是有幾分象墳地裏的鬼火,熒熒地遊走著,望上去有些駭人。
鍾文欣心頭一悚,脫口說,“什麽墳眉?”
阮珊盯著鍾文欣說:“曉雄的眉毛濃黑濃黑的,瞧上去怪好看的吧?其實啊,那是墳上的旺草。旺草下麵的眉骨是墳包包形的,噩運都包在墳包裏。不曉得什麽時候,不曉得在誰身上,就應驗嘍。”
說完,嘎嘎地笑,那聲音猶如墳包上的烏鴉在叫。
當時聽了這些話,鍾文欣覺得有點兒剌人,事後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她覺得阮珊說這些話無非是因為嫉妒。在曉雄這件事情上,你占了上風,人家望而不得,無奈之餘才會生出嫉妒來。由此可見,能讓別人嫉妒,是件得意的事。
鍾文欣沒想到她的得意居然這麽快就被伍伯帶來的消息粉碎了。
曉雄有個年輕的未婚妻!
這個年輕姑娘居然上了門,到那個隻屬於鍾文欣和曉雄的的愛巢找曉雄去了!
……
鍾文欣隻要閉上眼睛,仿佛就能看到那個姑娘的樣子:她的臉蛋兒不用按摩就又紅潤又細膩,她的秀發不用焗油就又柔軟又光亮。她沒有膨出的肚腩,她有的是緊繃繃的大腿和屁股。不管她的身份、地位如何,也不管她的手裏有沒有大把大把的鈔票,在“年輕”這個最具意義的指標上,她已經毫無疑義地勝出了。
286,386,486,586,奔1,奔2,奔3,奔4……,女人也象電腦產品一樣在更新換代。你老了,你就要貶值,你就要降價,而年輕的新女人呢,她們永遠是被人青睞的新貴。
想到這些,鍾文欣真是嫉妒得要死了。
在人類各種各樣的嫉妒中,性的嫉妒或許是最根本最強烈的。性領域中嫉妒的基礎是占有。你是屬於我的,你是我的領地,豈能容許他人插足?在鍾文欣的潛意識裏,曉雄已經歸她所屬,這個自稱是曉雄“未婚妻”的姑娘自然也就讓鍾文欣嫉妒得坐臥不寧了。
那嫉妒是一種奇特的感受,它象牛皮癬一樣在不經意間繁茂起來,讓人必欲抓之而後快。那抓搔就是攻擊,就是挑釁,越抓越想抓,越抓越下狠手。直到疼痛難耐,直到鮮血淋漓,於是人的心裏就隻剩下被傷感浸淹著的無奈,被沮喪泡透的悲苦了。
此時,那個自稱是曉雄“未婚妻”的姑娘就是一塊牛皮癬,讓鍾文欣忍不住要去抓她,要去搔她。
汀東大街齊寨村——,盡職盡責的伍伯在香煙紙盒上詳細地畫出了那幢民房樓的位置,鍾文欣駕著車,按圖索驥地尋了過去。
都市村莊民房樓之間的距離很窄,在樓前泊車的時候,心煩氣躁的鍾文欣居然撞碎了前大燈。這隻是前奏,傷的隻是汽車。接下來傷的就是鍾文欣自己了。
那幢民房樓的梯階又陡又窄,鍾文欣心煩氣燥地往上爬。她剛剛上了幾個台階,就馬失前蹄地跌趴下來。膝蓋碰疼了,整個手掌都擦破了皮……
鍾文欣掙紮著爬起來,心裏湧動起狂暴的憤怒和悲涼的傷感。
瘋了,瘋了,她苦笑地自嘲著,她覺得血衝頭頂,周身抖顫,眼前竟有些暈眩。就在那一刻,她似乎懂得了洪開源當年何以會向韓冰如此這般地狠下毒手。如果鍾文欣的手裏有一把刀,她或許也會用它劃向那個姑娘的臉蛋兒。
當那扇房門打開的時候,門裏門外的兩個人都愣住了。
“咦,鍾總?你怎麽到這兒來了,請進,請進來。”魏彩彩滿臉驚奇。
這就是曉雄說的那個“老家的表妹”,這就是鍾文欣親手安排在自己的公司做事的姑娘,鍾文欣即刻便明白了這是怎麽回事。
鍾文欣不動聲色地走去,從容地在椅子上落座。
“哦,你就住在這兒啊。”鍾文欣打量著小屋。
“是,是,我剛到汀州來,租的民房,條件不好。”魏彩彩慌著給鍾文欣上茶。
鍾文欣舒了口氣。好了好了,對付這麽個姑娘應該不是什麽太棘手的問題。魏彩彩的飯碗是鍾文欣給的,此刻鍾文欣坐在這裏就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鍾文欣直言不諱地開口說道,“小魏,我來找你,是想和你談談關於曉雄的事。”
“曉雄,曉雄是誰?”魏彩彩茫然地反問。
魏彩彩在裝佯麽?鍾文欣有些著惱,她沉下臉說,“我想你應該認識曉雄,你的工作是曉雄托我安排的。”
“曉雄?噢——,”魏彩彩似乎猜到了什麽,“你說的是石大川吧?他是我的男朋友。”
“石——”鍾文欣恍然想到,曉雄是會有另一個名字的。
“嗯嗯嗯,就是你說的石大川吧。”鍾文欣改口說道,“你是不是到‘都市海灣’小區28號樓找過他?”
“是的,我去過。”
魏彩彩的眼前又浮現出當時的情景,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扇深褐色的防盜門,門上的拉手是一個鐵灰色的獅子。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去找他。”
“為什麽?”
“那不是什麽公司,那是我臨時買的一套二手公寓房。他現在是和我住在一起。”
聽了這句話,魏彩彩就象被雷電擊中了一樣,木呆呆地愣住了。
怪不得呀,怪不得石大川從來不在這裏過夜,怪不得石大川總是不冷不熱,不即不離地對待她。他這是真的,真的是另有女人呀!
魏彩彩心裏絕望地想著,嘴裏卻說,“不會吧,不會……”
“怎麽不會?”
“我去過那兒,給我開門的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
“不錯,那是我雇的男傭人。”
絕望的感覺讓魏彩彩透不出氣,她實在難以麵對這樣的事實。她近乎自欺般地喃喃著,“我往那裏給他打過電話,是他接的,是他。”
鍾文欣嘴角掛著笑說,“你可以再打打看。”
就象無意識的木偶一樣,魏彩彩不由自主地動作起來,將電話打通了。
“喂,哪,哪裏?找,找誰?”
不是石大川,是那個結巴舌,是那個砂紙打磨鐵器般的嗓音。魏彩彩不說話,她繃緊了嘴,仿佛在用沉默做著最後的固守。
鍾文欣伸手拿過了電話,她要向魏彩彩做最後的一擊。
“喂,是伍伯吧。”
“是,我。”
“讓曉雄接電話。”
“他,他早上就出去了。說,說是很快回,來。可是現在還,沒有。”伍伯忙不迭地解釋。
鍾文欣不聽了,她收了線,略一思索,便對魏彩彩說道,“走吧,跟我到那套公寓看看去。”
魏彩彩就鬼使神差地跟著鍾文欣走了。
……
魏彩彩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幻境,曾經見過的那幢公寓樓看上去怪怪的,線條和顏色都有些失真。樓梯的台階踩上去軟綿綿的,讓人生出踏空的感覺。站在那扇有著鐵獅子拉手的防盜門前,眼睜睜地看著鍾文欣用主人的姿態掏出鑰匙開門,魏彩彩竟覺得那鑰匙那門都不過是木片做的道具。
那個被叫做伍伯的男傭恭敬地迎過來,低眉斂目地和鍾文欣說話。那聲音很悶,很遠,魏彩彩仿佛是沉在水底,耳朵裏灌了水,什麽也聽不清楚。
“來,看看我和他的這套房子吧。”鍾文欣轉過身對魏彩彩說。
魏彩彩隻看到對方的嘴在動,然後便茫然地跟著對方走。
這是臥室。門一打開,魏彩彩就看到了雙人席夢思床。咦,那床會分身呢,向左,向右,向前,向上,都分現出一模一樣的席夢思床來,猶如對接著的連體怪物。在每張床的床頭方向,都有兩個摟抱著的**在笑。魏彩彩認出來了,女人的臉是鍾文欣,男人呢,是石,大,川——
天呐,那是些鏡子。臥室四麵的牆壁和天花板都做成了玻璃鏡,雙人床和床頭上掛著的雙人照就那樣在鏡子裏旋轉起來。
天旋地轉,魏彩彩搖晃著,腦袋向後一仰,就頹在了身後的牆壁上。
如果不是那堵牆,她會栽倒的。她勉勉強強地站在那兒,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她拒絕石大川的影相,她拒絕這個殘忍的事實。
她艱難地呼吸著,石大川的氣息卻絲絲縷縷地鑽進來,在她的肺腑間竄動。它們撕著她,扯著她,讓她痛徹心脾。
“你都看到了,你都明白了,用不著我再說什麽了吧。”
鍾文欣用居高臨下的口氣說著。那情形就象站在拳台上,向倒地的對手“數八”。
魏彩彩忽然睜開了眼睛,“你想怎麽吧?”
“我要你退出來。”
魏彩彩沉默不語。
鍾文欣不無緊張地盯著她說,“隻要你答應,你就可以留在我的公司,我還可以給你加薪。”
魏彩彩咧咧嘴笑了,那笑癡癡的,憨憨的,涼涼的。
鍾文欣急切地說,“你想要多少錢?開個價。”
這是個普通人家的起居室,不起眼的沙發和茶幾,不起眼的矮櫃和電視,唯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鋼琴。它卓然地站在那兒,猶如鶴立雞群。
從見到韓冰的第一眼起,鍾蕾的目光就不曾離開過他。他的身架高大而挺拔,他那濃密的長發很藝術地鬆垂著,望上去猶如榕樹的氣根。他的鼻子和下巴都有些尖,給人一種犀利的感覺。他的眼睛滾圓滾圓的,然而卻似乎有一點兒……
有點兒什麽呢?鍾蕾未及細想。她已經恍惚了,她覺得眼前的這個人似曾相識,在一個憶不起來的什麽時間,在一個憶不起來的什麽地方,她和他見過麵,見過。
曾經有過的無數次的想象與眼前的這個人迭印起來,合而為一了。熟悉而又陌生,陌生而又熟悉,是他,就是他啊。
爸爸,爸爸,鍾蕾在心底熱切地呼喊。
鍾蕾怔怔地出神,韓冰說話了。
“請問,你們找我有什麽事?”
石大川看了看鍾蕾,鍾蕾也看了看他。當然當然,這個問題應該由鍾蕾回答。
鍾蕾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說,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惶惶地四下張望著,仿佛在求助。
她看到了那架鋼琴。
“我想,我想給你彈琴。”這句話脫口而出。
韓冰會意地笑了。唔,這位象是不速之客一樣闖進來的女孩子也是來學鋼琴的吧。
韓冰家裏不乏上門拜師求教的學生,於是,他便不經意地向鋼琴那邊擺擺手說,“哦,好的,你可以試試。”
真的要在韓冰麵前彈琴,鍾蕾又生出了怯意。
石大川在他的手心裏用力握了握鍾蕾的指尖,那力量仿佛傳遞到了鍾蕾的身上。
“好的,那就請你指教了。”鍾蕾盡力穩住了自己。
鍾蕾在琴凳上坐穩了,然後打開了琴蓋。恍然之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坐在了母親的那架鋼琴前。
彈什麽呢?對,就彈那首《愛的羅曼斯》吧,這是韓冰曾經教她母親彈過的曲子。
鍾蕾實在是太緊張了,她的喉嚨發幹,手指僵硬。她彈出的琴聲聽上去也是又幹又硬,斷斷續續,就象幹麵包掉著渣屑。
勉強地彈了一會兒,終於彈不下去。鍾蕾停下來,漲紅著臉說,“對不起,我可以重新開始嗎?”
韓冰皺皺眉,似有似無地點了點頭。
石大川立刻在旁邊揚起了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做出個V字形,向鍾蕾表示“勝利”。
鍾蕾看到那個“勝利”了,她穩穩神,再次敲響了琴鍵。這一次,她終於將《愛的羅曼斯》從頭至尾地完成了。
“怎麽說呢,姑娘,你還沒有入門,”韓冰斟酌著詞句,“我現在不教初級班的鋼琴,等你把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掌握了,那時候再來找我吧。”
韓冰說完從沙發上站起來,要送客了。
鍾蕾急了,她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我媽媽是你教過的學生。”
“你媽媽是誰?”
“鍾文欣。”
“……”
韓冰猶如挨了一棍,愕然地愣在那兒。稍頃,他恢複了常態,他探究似的重新打量了一番鍾蕾,然後謹慎地對鍾蕾說,“姑娘,請你到這邊來。”
鍾蕾隨他進了書房。
他們麵對麵地坐著,韓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於是,鍾蕾又一次覺得對方的臉上似乎有些異樣。
韓冰開口發問了,他壓低了的嗓音顯出了幾分濁重。“這麽說,你是鍾文欣的女兒嘍?”
鍾蕾點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
“鍾蕾。”
“哦,鍾——”韓冰沉吟著,他驀地將話鋒一轉,問道,“你怎麽知道我的?是她讓你來的?”
“不。”鍾蕾搖搖頭,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那是他親手抄寫的鋼琴練習曲,泛黃的紙本是一頁頁泛黃的記憶,似乎已經脆弱得不堪翻動。他的手在抖動,他的嘴唇在抖動,他的肩、他的背、他的腿……全都抖顫不已,他整個人就象一片霜風中的黃葉,似乎隨時都會墜落。
韓冰的神情讓鍾蕾變得衝動起來,沒錯,沒錯!他的神態將一切秘密都泄露無遺了,他的表情已經印證了鍾蕾的猜測。鍾蕾焦灼地等著,等著,等著韓冰張開寬大的臂膀,對她叫一聲,“我的女兒!”
鍾蕾會喊著“爸爸”,撲進他的懷裏。
然而,韓冰卻很快地將那琴譜還給鍾蕾,狐疑地說了一句,“你找我到底有什麽事?”
那語調裏含著煩躁的敏感,還有一種冷冷的警覺,鍾蕾愣住了,片刻之後,她堅決地回答道:“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父親。”
那語調裏含著委屈,還有一種隱隱的憤懣。
“夠了,夠了,”韓冰忽然神經質地爆發了,“你們讓我安安靜靜地生活好不好,你們讓我安安靜靜地生活好不好!”
“我再說一遍,我隻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應該叫韓蕾。”鍾蕾執拗地重申。
對於韓冰來說,浮華的浪漫早已褪盡,就連懷舊也是多餘的奢侈品。他早已變得很實際了,他早已變得很世俗了,他用粗魯的詞語直截了當地做了回答。
“好吧,既然這樣,我可以告訴你。你,不可能是我的女兒。我還沒有笨到那種地步,我每次和你母親在一起的時候,都使用了工具,工具。”韓冰怒氣衝衝地瞪大了眼睛,“至於我離開她之後她又有了什麽男人,至於誰是你的父親你應該隨誰的姓,這些問題你去問她好了,問她!”
韓冰的那張臉猶如放大了一般,顯得幾近變形。
鍾蕾終於發現這張臉看上去為什麽有些異樣了,那是屬於這張臉上的一隻眼珠在做怪。那是一隻始終冷冰冰的眼珠,那是一隻始終死僵僵的眼珠,——那是一隻沒有生命的假眼。
由於它的緣故,韓冰整個人都顯得生硬而虛假。
刹那間,鍾蕾覺得自己仿佛成了一隻被人打爛的花盆,溫暖的生命猶如滲漏的水一樣從體內流失殆盡,她就那樣變得又枯又幹。
“對不起,是我錯了。”鍾蕾用枯幹的聲音說。
韓冰方才怒氣衝衝的高聲嚷叫驚動了女主人,她帶著兒子推開了書房的門。
“爸爸,爸爸——”
那個八九歲的小男孩撲進了韓冰的懷裏,韓冰的臉上即刻變得柔和起來,他伸手撫著那孩子的頭發,顯得無比慈愛。
女主人仍舊站在那兒,用疑惑的目光審視著鍾蕾。
鍾蕾應該離開這裏了,然而她隻是徒勞地在小沙發上晃了晃,居然沒能站起來。
石大川不失時機地走進來,從沙發上扶起了她。
“我們走。”鍾蕾的聲音弱得幾乎聽不見。
“好的,我們走。”石大川緊緊地挽住她。
那是一個有力的臂膀,那是一個寬大的胸膛,鍾蕾覺得自己身體的所有重量都靠在了石大川的身上。哦,我的黑馬王子,鍾蕾在心裏感歎著,我多想讓你就這樣陪著我一直走啊,今生今世就這樣相依相靠地走下去,走下去……
汀州植物園又出現在了“威姿”車的前擋風玻璃上。
大門前空闊的停車場,高大葳蕤的雪鬆排開著迎賓的儀仗,鍾蕾和石大川就是在這兒相會的,此時他們又要在這兒分手了。
鍾蕾的臉上滿是悵惘,滿是傷感,這讓她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從韓冰家裏出來時,鍾蕾隻說了一句,“他不是,”,然後便一路沉默了。仿佛是要和她分擔那份極度的失望,石大川沒有多問半句,就那樣陪著鍾蕾沉默了一路。
他真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伴呢,鍾蕾戀戀不舍地望著石大川,然後開口說道:“你住在哪兒,要不要我送你?”
石大川搖搖頭,他揚了揚手裏的那本《計算機世界》說:“我從網絡裏來,我還要回到網絡裏去。”
是的,他是從虛幻的網絡裏走出來的,這本《計算機世界》就是他通行的護照。此刻,他又要帶著那護照消失在虛幻之中了。
他還會再回來麽?
不要,不要,不要他消失!——
鍾蕾下意識地拉緊了石大川的手。
“如果我天天都想見你,怎麽辦?”
“我們會在網上天天見麵啊。”
石大川悄悄把手抽了出來。
他必須抽身而退了,鍾蕾已經被感情熱昏了腦袋,而石大川很清醒。就在回汀州的路上,石大川的手機接到了魏彩彩發來的短信。那隻是簡短的幾句話,卻霹靂一般擊中了他。“你的那個姓鍾的老女人找我談過了。永別了,不要找我——”
“永別了”是什麽意思,“不要找我”是什麽意思!
魏彩彩會尋短見嗎?
石大川必須馬上到她那兒去,馬上!
唉,這個天真的“帶露花蕊”,她還要開車送我呢。送我到哪兒?是送到魏彩彩的租屋,還是送到鍾文欣的香巢?
石大川自嘲地苦笑著,那笑裏帶著淡淡的憂鬱。或許,正是那憂鬱對應了鍾蕾的傷感,讓她對眼前的這個陽光男孩充滿了依戀。鍾蕾情不自禁地抱住他,然後仰起臉閉上了眼睛。
她要把少女的初吻獻給他。
濃密的眼睫靜靜地垂遮著,陽光輝映的肌膚宛若玉石般晶瑩,柔嫩的紅唇是微微翕張的,猶如初綻的蓓蕾……
哦,真是“帶露花蕊”呢,石大川感歎著。那純潔之美震攝著他,讓他呆住了。石大川不敢吻她,石大川不敢碰她,石大川擔心一吻一碰,她會碎。
對於石大川來說,鍾蕾是他在心靈深處為自己保留的一塊潔淨的聖土。石大川對這份純潔的膜拜,其實是對於自己曾經有過的純潔的追戀。那是彌足珍貴的,似乎隻要碰一碰,就是不可饒恕的褻瀆。
鍾蕾的等待遲遲未能得到回報,於是她睜開了眼睛。“黑馬王子”那副手足無措的樣子讓她欣喜而又滿足,哦,我的“黑馬王子”也是初吻呢,鍾蕾的心被愛灌滿了,她象飛蛾撲火一樣,把她的吻送了過去。
長長的深深的一吻,幾乎讓石大川落淚。
那是一種奇特的感受,甜醉和醇美之中夾雜著銳利的痛楚。石大川同時品味到了兩種真實:鍾蕾的愛和這愛之無望。
這愛才剛剛開始,石大川就已經看到了結局。他最終是無法擁有鍾蕾的,鍾蕾一旦了解他的底細,必然會鄙視他,會把他象髒物一樣拋棄。他是網絡上的黑馬王子,他是網絡上的騎士,他隻是偶然地從虛擬世界來到現實世界轉一轉罷了,他還應該回到虛擬世界中去。
這樣想過之後,石大川拿定了主意:從此以後不再與這個姑娘相見。
一輛出租車駛來,石大川攔住了它。
鍾蕾戀戀不舍地問,“什麽時候,什麽地方,我們還可以再見麵?”
石大川揚揚手,“隨時隨地,你都可以在網絡中和我相會。”
出租車加速,飛快地開走了。
石大川在後視鏡裏又看了鍾蕾最後一眼,心裏默默地念著:別了,我的“帶露花蕊”。你去往屬於你的世界,我去屬於我的那個世界了。
那的確是另一個世界,隻要踏入齊寨這個都市村莊的地界,就可以感受到汀州城另一種雜亂的生活。小街兩旁排列著雜七雜八的小鋪子,各色人等在小街上象蜣螂一樣擠來擠去,地上隨處雜陳著果皮和塑料袋之類的垃圾,耳朵裏灌著亂轟轟的叫賣聲,吆喝聲……
石大川此刻的心情就象齊寨一樣雜亂。
他沿著那幢民居樓又窄又陡的台階往上爬,雖然隻有四層,他卻覺得雙腿發軟,氣喘籲籲。站在那套魏彩彩租住的房門前穩了穩神,他才拿出鑰匙來開門。
明明知道魏彩彩不會在屋裏,進了門卻一廂情願地喊著,“彩彩,彩彩——”
空洞洞的回聲,讓人心裏發空。
一室一衛的小套間看上去依然象是新居:新粉刷的牆壁,新窗簾,新桌布,新被褥……,隻是那氣氛有些寒森森的。
石大川下意識地打了個噤,剛剛修好的墓室也是這樣新的呢,石大川沒來由地想。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桌上。玻璃杯下麵壓著一張紙。
“你來了?這是你給我的新房,我還給你。
“咱們就此永別了,不要去找我。”
如果說發在手機上的信息還讓石大川心存僥幸,覺得那可能是魏彩彩的幾句氣話,那麽看到這張親筆遺書,石大川便意識到他麵對的是一個殘酷的事實了。
小桌上扔著口紅和化妝盒,口紅是旋開的,彤紅的膏體儼然是一塊凝血。化妝盒看上去象一個被撬開的河蚌,軟軟的粉撲露出來,猶如癱死的蚌肉。
她是化完妝才去赴死的麽?看得出她心思已亂,顧不得收整東西了。
石大川頹軟在椅子上,昔日裏魏彩彩對他的那些情、那些意、那些好、那些愛都一起湧上來,讓他萬分愧疚。是的,是的,魏彩彩沒有退路了。她不可能以一個棄婦的身份返鄉,在舉目無親的都市,精神上遭此重創,魏彩彩隻有一死了之。是他讓魏彩彩走上死路的,他罪莫大焉,他將終生不得安寧!
“彩彩,彩彩!——”
他失神地喊著,他推開門衝出去,一直衝到齊寨那些亂糟糟的小街上。他在那些攤檔之間鑽來鑽去,“彩彩,彩彩,”地喊著,仿佛他也在叫賣,仿佛他也是個沿街兜售偽劣貨物的小販。
東南西北四街八巷,他把那些地方都轉遍了,他把嗓子喊啞了,這才精疲力竭地重新回到樓上。
小屋顯得更暗,更空,更森人了。
“彩彩,彩彩……”
他捂著臉,哽咽不已,淚水從他的指縫間流淌出來。仿佛這裏就是靈堂,他正在憑吊彩彩的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