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涼下來的時候,小韶對我說:“夫人,您怎麽又瘦了呢?又是兩個月不見月水(1)了,去年是這樣,今年還以為已經調理過來了,怎麽這剛一入秋,就又連著月信(2)不至呢?”

“不礙事的,想是要入冬了,寒氣重。”想著那時吃不到什麽像樣的食物,常常會幾個月沒有癸水(3),一旦來了,又會是止不住地血水淌滿身下,好在沒有人會多瞧你一眼。

“夫人,夫人,您在聽小韶跟您說話嗎?夫人,今後可一定每頓多吃些東西。”

“好,把你那份也拿來我吃了。”我笑道。

“夫人,好久沒見您和小韶說笑了。”

……

等到小腹已明顯隆起,我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一切都太晚了。

在先帝身邊那麽多年,我不曾懷上過身孕,心裏一直是想自己可能不會生養。

對內官(4),何時同房、何時入月是一定要嚴格記入彤史(5)的,要是哪個月沒來癸水,立即就會有太醫來察是否有了身孕,如果和皇上臨幸的日子對不上,那宮裏宮外就會少許多人;如果落實的,皇上想要,那就大喜了;要是什麽原因,皇上不想要,便是九死一生。如今,我是宮官(6),不屬後宮嬪妃,所以,自是沒有人來記下我的月信,也就沒有太醫來驗查我是否有了身孕。

冷宮的遭遇落下了體虛畏寒的根由,月事本就不甚規律,所以剛開始也不曾讓我警惕。

又因為身邊沒有年長的婦人,之前也沒有過經驗,也全沒有其他婦人晨吐的征兆,自己又清瘦,所以待發現已是大事不妙。

算著時間,已經四五個月的身孕,如今要是再想打掉孩子,自己也是絕無活的道理。冬衣厚重,人也瘦,還可以不見人,但十月懷胎,孩子終究是要生出來的,恐怕瞞是瞞不了的。一旦事發,想來那個男人是不會出麵回護我的,就算是他認下了,按宮裏的規矩,也不會讓我留這個孩子,左右是一條死路。

這樣的時日裏,孤獨無助,我格外的想念父親母親,多希望父親能像幼時那樣一如既往地保護我,那時從不會害怕擔憂,從不曾體會絕望無助,因為在父親建立的王國裏,父親是可以輕笑之間碾滅所有威脅的巨人;又多希望母親能在身邊告訴我無須害怕,告訴我該如何……

想想當年我如果真的嫁了門當戶對的府邸,丈夫一定是家裏的長子,我一定是正妻,而我會讓我肚裏的孩子是未來的長孫,此時此刻,必是萬千寵愛吧。夫君會焦急不安的盼望著母子平安,舉家皆在盼望著這個非同尋常的孩子。

可看著眼前,舉目無親,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沒有人等待他的到來,這世上沒有他的位置,甚至沒有容身之所。我曾是皇妃,他也確是皇子或是公主,可不倫的產兒,等待他的隻能是死亡嗎?

我在**躺了三天,想了三天。我恨帶來這孩子的強迫,但更不願接受另一重強迫: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得決定是留還是不留,即使生出來也是枉遭非命。我要活著,我要這孩子也好好活著。

倘若說我這一生真用過什麽陰謀與詭計的話,隻怕就隻是這一回了。我一步步做下這一切的時候,我要救命,然而我避免去想因此會連累的其他性命,我沒有想,也不敢問自己為什麽不想。可是能說那樣的後果我是全無意料的嗎?不,我太知道要保守秘密,要一個人生,就必有許多人死。(7)

我不忍傷那一草一木,而將那鮮活性命送上祭壇的時候,我合上了從來敏銳的思緒,第一次將心分隔開來,隻因那些死亡不曾被我看見。;我漠視了他們,將他們歸入了自古宮廷裏無數如螞蟻般死去的灰色的仆役們,他們和尊貴的金枝玉葉、美麗的後宮嬪妃不一樣;我蒙蔽了自己,我對自己說我別無選擇,我是被逼無奈。(8)

可憐可歎的是,如若從頭來過,我的選擇不會有改變的餘地,隻是不知這樣,邪惡就是否可以穿上件略顯溫情、惹人憐憫的外衣呢?

注:

(1)(2)(3)古人稱月經的代名詞很多,如「紅潮」、「桃花癸水」、「入月」等。在皇宮內苑,為了怕眾多妃嬪亂搞男女關係,便嚴格記錄每位妃子的月事時間。李時珍《本草綱目》有雲:“女子陰類也,以血為主,其血上應太陰,下應海潮,月有盈虧,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與之相符,故謂之月水、月信、月經……女人入月,惡液腥穢,故君子遠之,為其不潔,能損陽生病也。”

(4)(6)根據《唐六典》推斷,大致而言,後宮女性分屬兩個係統:內官和宮官。內官即皇帝的嬪妃妾屬;宮官是掌管後宮職事的人,而非皇帝個人的伴侶,至少在名義上。

(5)帝王與後宮女子同房,有女史記錄下詳細的時間、地點、女子姓名,因為這些**記錄都用紅筆,所以又稱為彤史。彤史上還記載了每個女子的經期、妊娠反應、生育等。

(7)(8)部分觀點引用自《Deep Vegetarianism》中思想和感覺的區隔化一章對心理學上區隔化、疏離、物化、合理化等概念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