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韶

日日我在混沌間度過。

公主遣來侍女吩咐我安心休養,一切待完全康複後再行商議。

春天到了。

清晨,我喝下腥苦的藥汁,似毫無所覺;午後,我漫步於殿前花圃之中,如若有所思。

小韶時常問我:“夫人,您在想什麽呢?”我不知如何回答,隻因腦中一片白茫茫,什麽也想不出來,前塵往事似乎都已經遺留在了冷宮之中。

小韶也時時會說:“夫人,您麵色一日好過一日呢。”我顧盼銅鏡之中,被溫熱的藥汁燙過之後,唇色火紅如灼過一般,然而白森森的臉,像足了女鬼,回魂來討情債的女鬼。

聽聞現時宮中的女子時新簪花,當宮殿中芳華滿院的時候,小韶采來新開的芍藥說要替我簪上一朵。我說:“小韶,你是要用那花兒襯我,還是用我顯那花兒的嬌豔?”

小韶不明所以的看著我,笑的像春風裏的小花。她對我說:“夫人,您看這花兒多美,您帶上就更美。”

我歎口氣,道“小韶,春日裏的花最配你這花信般的少女,來,夫人替你插上發髻。”小韶總是那麽高興,好像宮中的寂寞從不會折了她的興頭,也許是因為如此青春的年紀吧。

小韶照顧我盡心盡力。我的頭發在赦出冷宮後小韶第一次為我沐浴時,竟全部脫落了。(1)這大概嚇壞了小韶,從此她為我每日以素馨花蒸油,取液為麵脂頭澤,謂能長發潤肌(2);待我頭發長至寸許,她就開始對我的頭發用盡心機。隔日就用皂角和無患子幫我清洗頭發,之後以九回香膏潤發,小韶還會用一種產自西域的茵樨香煮湯潤發,可讓頭發光亮馨香(3);梳頭一定是配上芭蕉油(4),說是芭蕉油梳頭止發落,可令發長而鬒。

用盡了宮中的秘方,小韶仍不放心,她從民間帶來的女子們護發的手段全都施在了我的頭上,桑葉搗成汁配上香料,梧桐皮漬汁,浸過玫瑰花瓣的菜籽油……

待頭發長的可勉強盤起發髻了,小韶就給我盤了個最簡單的囚髻,相傳是早年有後妃逃避戰亂,無法盛裝,就都梳成最簡單的發式,民間以之為美,紛紛效仿,稱之為“囚髻”。我想這正合適我。

當小韶捧出一盒說是公主賜的金鈿,簪釵,梳篦之時,我告訴她發少而飾重,以後再說吧。但我沒有告訴她宮中舊規:即使貴至後妃,有過錯或是遭貶斥後皆要退簪。如今我雖說受封為宸國夫人,將來會是隨行公主和親的最高女官,但我尚記得那隻步搖惹出的禍事,心中尤惴惴且惶恐。

小韶說我皮膚白皙,她說曾見過宮裏的妃子潔麵之後,有些許怕人。我告訴她那全是鉛華誤人。但沒有告訴她冷宮裏難見幾絲陽光,更無處尋得脂粉。

宮裏的女人為了換得帝王青睞,日日以胡粉(5)敷麵,不過幾年的功夫,雙十的年花就不敷粉不得已見人了。我囑她敷粉一定要敷米粉,這是不同於民間所用之產自揚州的香粉,是全然不含鉛粉的宮中才有的方子:將大米調取葵子蒸後取汁、沉澱,成潔白細膩之粉末,再用丁香花揉與其中,就成了妝麵的米粉。(6)效果不及鉛粉,但不僅可成三白妝,還可護的皮膚晶瑩細白。

當然我沒有告訴小韶小時候母親曾用一種秘製的西域香料配了紫茉莉花和珍珠粉製成的妝粉(7)給家中的女兒們敷麵,那才是最最上等的。可隔了這許多年月的事,提來會叫人心痛莫名。

想著想著我就忘了麵前的小韶,兀自入了神。念及家人,盼望可有機會再得音訊,不知老父可安好?

注:

(1)《新唐書.列女傳》中賈直言獲罪流放,臨行前勸其妻改嫁,其妻以繩束發,讓賈署字封識,並說“非君不解,畢死不開。”二十二年後(個人覺得非常恐怖),賈終於還鄉,其妻頭上封識依然。賈為她解開,她這才能洗發,洗的時候,所有頭發都脫落了。

(2)李調元《粵東筆記》,鬒:音“診”,形容頭發濃密而黑。

(3)吳淩雲《紅妝》

(4)《日華諸家本草》

(5)早期的鉛粉未經脫水處理,多呈糊狀,也叫胡粉。

(6)《齊民要術》

(7)《紅樓夢》中寶玉提及:“這不是鉛粉,這是紫茉莉花種,研碎了兌上香料製的。”此處稍加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