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

等我再次恢複知覺的時候,身處的是間不大不小的宮室,屋子裏充滿了陽光,耀的人爭不開眼。

“夫人,三天了,總算醒了,快,快請太醫。”

一陣忙亂之後,小宮女端來了黑的有如墨汁的湯藥。再睜開眼看到那小姑娘臉上多少年不曾見過的叫做笑容的東西,就又是三天之後的事了。

此後,我就是在沉睡和吃藥的輪替中度過了似乎很長時間,見到的人也隻有這個照顧我的小宮女。直到有一天,那時我已經能夠略略下地走動,屋外有太監扯高了喉嚨吆喝到:“皇太後駕到---。”

我一怔恍惚,才醒悟到一個人―――封貴妃,心中飄過的是一個早已一片模糊人影。那華服高冠的婦人就站在了門口,宮女細細攙扶著向裏走來,室外射進的陽光打得她的剪影金碧輝煌,燦若神明。我看不清她的臉,隻是不要說她是如今的皇太後,就是見到宮裏任何一個有品位的女子,我也是要一跪到底的呀。趴倒在地,然後撕開太久不曾發聲的嗓子,艱澀生疏的呻吟到:

“奴婢叩見皇太後千歲,千千歲。”我花了好長的時間才把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擠了出來。

“快把人扶起來吧。看看,竟這樣了,當年可是……”

這聲音?我瑟瑟抬頭,又惶恐的立即垂了下去。但我已然看清,那竟然是王美人!

想不到啊,登上那煌煌寶座的既不是血統高貴,沉穩而有心機的四皇子,也不是才華橫溢,躊躇滿誌的七皇子,竟是那個總是默默地三皇子。

當年的三皇子,十幾歲年紀的少年郎,蕭蕭肅肅,爽朗清舉,倒也是一個碧人。但在眾皇子中,卻是最最不引人注意的一個。他隻與書形影不離,與人卻從不親近,我在宮裏許多年,就似乎未曾與他說過一句話。但對王美人,他的母親,三皇子是一派純孝,費盡了心機討母親的歡心。那時王美人愛唱江南民間的小調,但鎖於宮牆之內,除了幼時會的,就再沒機會聽到新鮮的詞曲了。

三皇子派出手下的文人墨客駐於江南各地,收集最新的歌曲小調,趕著最及時的送到宮裏呈給王美人;自己還多次遠赴江南,親自查訪,無論是失傳的,膾炙人口的,還是天真質樸的,又或是過於**豔的,凡是民間有人傳唱的,據說被三皇子一曲不落的全收羅了回來,集成了幾十本冊子。

這些歌,王美人沒學幾首,天下的有識之士到都對三皇子甚為起敬且為之感動,一則是他的孝,對身份低微,來自江南民間的母親敬重關愛到這般細致入微的地步;二來這樣的一套集子可說是為民間文史風俗的收集、保存立下了千秋功業啊,後世的人,無論是文人還是史家,都可以此為發掘不盡的寶藏了。江南士子向來對行武出生的本朝皇族並不歸心,倒因為三皇子此舉,對三皇子推崇備至。

曾一次宮內餉宴之上,有大臣問三皇子說:“三皇子大江南北遍布足跡,想必定是對各地民情風俗了然於胸吧?對各地的官員想來也關係熟絡囉?”

三皇子諾諾的應著:“四處為母親搜尋新鮮曲調,倒不曾注意別的,實在汗顏,實在汗顏。”那一派溫吞的書生模樣,倒也讓眾人呀然。

前塵往事曆曆在目,而如今就是這個三皇子成為了這天下的九五之尊;站在麵前,高高在上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在宮中處處受氣的水鄉船娘,如今已貴為天朝的太後。這是怎樣一份際緣,怎樣一份命運。我想,宮中一定花了不少時日才洗滌淨不久這裏必定上演過的血雨腥風。

但那與我都無幹,反正現在伏在地上的這個女人是我。我昏頭脹腦的急喘起來,咳嗽不止,麵前的太後嫌惡的皺了皺眉,又做出體恤下人的作派來說:“看你身體還未大好,好好將息著吧,過些時候能起來了,倒是來看看我。如今兒子大了,我也上年紀了,腿腳難比從前了。”

這些話,竟是對著我這樣個貶入糟粕汙泥中的人說的。她看起來是如此的昂然爽朗,滿麵的春風,當年在宮中那麽多年,都未曾見她的生命如今天這般鮮活過。輕輕暖暖的談我的身體,談她的兒子,談她的年紀——我,一錢不值;她的兒子,貴為天子;她,正值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