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婚禮車隊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

婚禮車隊走在濕漉漉的街道上,一共有十一輛車,靜說,十一,代表一心一意。車隊包裹在鮮花和氣球裏,打頭的車上站著一尺多高的新郎新娘。靜穿著袒肩露背的婚紗,人人都誇她是個漂亮的新娘,她挽著新郎,盡情地笑著,腦袋斜斜地向新郎靠過去。新郎這天取下了盲鏡,戴上了靜特意替他選的頗為時髦的墨鏡,他個頭挺高,又穿了全套的白色禮服,無論靜怎麽小鳥依人,怎麽貼身纏繞,他都站得直挺挺的,紋絲不動,看上去相當擺酷。實際上,我想他是因為緊張,有一次,我甚至看見他的腮邊肌肉在飛快地抽搐。

後來,新郎的親戚和朋友來了,他終於放鬆下來,臉上的肌肉不再抽搐了。他們圍在新人身邊,像逗弄孩子般逗弄著新郎。

你今天好帥你知不知道?

他們都在這樣說,不過我不知道帥是什麽樣子,不帥又是什麽樣子。

你的新娘也長得很漂亮,她穿婚紗的樣子,把那些明星都比下去了。

明星是什麽樣子的,我也不知道。

你們站在一起,看上去非常般配。

我不知道我的樣子,也不知道她的樣子,我們在一起是什麽樣子就更不知道了,不過,你們說的都是好話,是好的就行。

新郎跟他們說這些的時候,一直都是笑微微的,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麽心理活動,我在想,也許看不見並不是什麽壞事,將來某一天,如果靜在他麵前露出煩惱的樣子,傷感的樣子,而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對他們兩個人而言,未必是件壞事。

一對老年人慢慢走向角落,回頭望著筆挺雪白的新郎,不停地揩眼淚,我想他們大概是靜的公公婆婆。婆婆輕聲對公公說,不知道我們做錯了沒有,我原來根本沒想讓他結婚,我打算由我自己來照顧他一輩子。公公說,一個正常的男人,怎麽能不結婚呢?就算他過得不幸福,那也是他的收獲,總比什麽體驗都沒有要好,最起碼,他知道什麽叫不幸福了。昨天我跟靜談了很多,她清楚她走的是一條什麽路,為什麽要走這條路,我覺得她很誠實,也很誠懇,既然他想要結婚,我覺得靜是最好的選擇。

司儀上台了,場麵慢慢靜了下來,新郎突然大聲問,我媽呢?正在揩淚的老人走了上去,拉住他的手。媽!媽你別走開。從此,這對母子的手再也沒有分開過。靜站在新郎的另一邊,臉上自始至終盛著笑意。

為了要我參加她的婚禮,靜不惜親自到學校替我請了一天假。我想,她大概需要一個人向黑鍵轉述婚禮盛況。

她的丈夫雖然看不見這個世界,卻在這個世界上占有相當的財富,據說,在他父親手上,他們家的財富就有了一定規模。婚禮辦得隆重而豪華,似乎還有民政局和殘聯的領導出席。

靜安排我站在新郎的身後,另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孩站在她的身後。靜趁人不注意,悄悄對我說,完了他會給你紅包的。

儀式告一段落的時候,新郎被安排坐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裏,我奉命緊跟著他。

他捏著我的手問我,叫什麽名字,在哪裏讀書,我一一回答。他伸出手說,讓我摸摸。我走兩步,靠近他,把他的手放到我頭上。他的手指十分靈活,像某種動物的觸須,時時處於高度警惕狀態。我想,就像他生下來就沒有視力一樣,他的手肯定也是生下來就神經豐富,行動敏捷,如同我們的眼睛。你的骨頭長得很好。摸完了他說。過了一會,他又用孩子般的語氣說,哎,你送我出去吧,把我送到酒店外麵就行,我對這裏不熟悉。

你要去哪裏?

我要去我的按摩院,除了那個地方,我哪裏都不喜歡。

可是,今天你是主角啊。

主角有兩個,留下一個就可以了,如果有事,靜知道該去哪裏找我。

我隻好陪他一起往外走,到了酒店門口,我提出幹脆送他到按摩院,我不能明說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去,隻好編了個理由,我說我從沒去過盲人按摩院,我想去看看。

雖然都是盲人,屋裏卻收拾得一塵不染。因為知道新郎今天結婚,屋裏堆滿了送給新婚夫婦的小禮品,是新郎的客人送來的。新郎熟練地來到茶幾邊,給自己倒了杯水,然後坐下來,拿過一本厚厚的雜誌,用食指讀了起來。整個過程,我看得目瞪口呆,那種熟練和放鬆,跟一個擁有正常視力的人活動在自家客廳沒區別。我想起來了,靜說過,他愛看書,他還向盲人雜誌投過稿。

屋子不大,但很舒服,空氣裏有股清涼宜人的感覺,還養了花,大約有十幾個品種,高低錯落擺得恰到好處,花缽擦得鋥亮,裏麵的土刨得又鬆又軟。窗簾是白底子,上麵淡淡地印著幾株花卉,在微風中輕輕地**。牆角還有一個魚缸,幾條一品紅在裏麵遊來遊去。

新郎看了好幾頁後,哦了一聲,似乎想起什麽事來了。他從衣袋裏摸出一個小紅包,遞給我說,你可以走了。

我以後能不能常來這裏?

說不清為什麽,我突然非常喜歡這裏。

當然可以來,隻是,你來幹什麽呢?你才這麽小,不需要按摩。我沒吱聲。過了一會,我問他,一個人隻有看不見才能學按摩嗎?

當然不是嘍,我的師傅就不是瞎子,他是中醫院有名的中醫。

你跟他學了幾年?

很有些年吧,我也說不清,他是我舅舅,我從小就跟著他學,當然不是天天都在學,因為他要上班,隻有下了班才能教教我。

你打算收徒弟嗎?

我應該還沒資格收徒弟,因為我舅舅說,他的本事我還沒有完全學到家。

你能不能一邊跟著你舅舅學,一邊帶自己的徒弟?

這我還沒想過,不過,也沒人要來認我做師傅。

我怎麽樣?我能不能做你的徒弟?

你?你不是還在上學嗎?上學多好,小學,中學,大學,再成為大人物,學按摩有什麽前途?那是社會給我們這些人留的一條生路,免得我們上街乞討。

他哪裏知道,他所說的前途,對我來說遙不可及,而且我也不感興趣,試問,有誰對摘取天上的月亮有興趣呢?我現在最怕有人說我生存能力很強,如果有這樣一個未成年人,他從來沒有媽媽,爸爸也經常跟他玩失蹤,又不想活活餓死,或者自殺,他就得想盡各種辦法讓自己存活下來。如果說這也叫生存能力強的話,我隻能說我很幸運地占有激活這一能力的條件,因為每個人都有這種潛能,隻是沒有機會挖掘它而已。

前幾天,大姑的行為已經讓我意識到,在我身上,某些方麵的潛能正在蘇醒,我極有可能踏上一條危險的旅途。我不想做那樣一個危險分子,我其實是個怯懦的人,而且胸無大誌,我隻想有自己的眠床,有自己的飯桌。

我拿起新郎放在茶幾上的盲文雜誌,摸著那些小小的凸點,問:你願意收一個視力良好的徒弟,還是願意收一個跟你一樣的徒弟?

如果我決定收的話,應該是跟我一樣的人吧,有視力的人,可學的東西多了,不會跑來跟我們搶飯吃。

那麽,我回去刺瞎自己的雙眼,再來跟你學,可以嗎?

他忽地坐直了。

天哪,你讓我感到害怕,你到底是什麽人?對了,你是靜介紹來的,你到底是她什麽人?我好像從來沒聽她講過你,你為什麽要有這種念頭?

不為什麽,我喜歡這裏,我一進來就喜歡上這裏了。

我要給靜打電話。

他真的開始撥號,他拿著話筒聽了很久,慢慢放下了,婚禮肯定還沒結束,那裏推杯換盞,人聲鼎沸,靜不可能聽到細弱的電話鈴聲。

你不用給靜打電話,如果我想這麽做,她反對也沒用,她可能會很心疼,還有些人也可能會心疼,但僅僅是心疼,對我有什麽用呢?對心疼的人本身倒是有益處的,可以刺激心髒,讓它變得更加強健。

天哪,這是你在說話嗎?剛才這些話是從你嘴裏說出來的嗎?

穿著白禮服的新郎喃喃地說著,雙手伸向我,我悄悄往後退了一步,他的手垂下來,半晌,他說,好吧,我答應你,但你不需要刺瞎雙眼,我並不是認為眼睛對人很有用,所以讓你留著它,我隻是覺得,應該順其自然,好好的眼睛,幹嗎要剌瞎它呢?

但是靜堅決反對我去學按摩。她把婚紗狠狠摔進衣櫃裏,一把扯散昂貴的新娘盤發,怒氣衝衝地對我說:

絕對不行,我不想看到你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我好不容易開始了新生活,我可不想因為你,讓嶄新的生活濺上以前的泥巴點子。

如果你真這麽想,你就不會堅持讓我參加你的婚禮了,你根本無法告別你的過去,你在自欺欺人,難道你沒意識到嗎?

靜衝我瞪起眼睛,她戴著假睫毛,一雙眼睛比平時大了許多。她開始流淚,我遞給她紙巾,她一把奪過去,假睫毛讓她感到不便,她抬起手,輕輕一揭,一排翹翹的睫毛掉了下來,眼睛頓時樸素了好多。她看也沒看,抬手將假睫毛扔進了垃圾桶,再去揭另一邊。

最後,我們講好,我要向靜的盲人丈夫這樣講述我的身世,我父親坐牢了,母親跟他離了婚,接著再婚,我沒有監護人,即將失學,而且無法養活自己……至於我和靜的關係,她是這樣設計的,她曾經想收養我,但有關部門不允許,理由是不符合收養法,我們的關係從此轉人預備收養與揮淚告別之間。

她的丈夫居然相信了。難怪靜說,他沒問題,他這個人,人家說什麽他都相信。他還大聲感慨:世界真是太複雜了,幸虧我不用出門,不然我肯定活不下去。

靜還說,那些來按摩的人,有時也會講一些人生世相,他聽得越多,就越不願出門,連有她主動作陪的散步都不願去,他覺得外麵時時都有陷阱,處處都是機關,他越來越慶幸自己是個盲人,看不見,至少可以免受刺激和驚嚇。

至於靜所說的以前的泥巴點子,我發誓我不會把過去的一星半點帶進這個嶄新的家,事實上也不可能,我們的過去密封在一個壇子裏,要想打開蓋子,得找到黑鍵那把起子,可黑鍵在哪裏呢?誰也不知道,就算哪天他良心發現,想要回頭找我,他也找不到了,靜搬了家,換了工作,也換了電話,他找不到靜就找不到我,他搜索枯腸也不會想到,我會跟靜以及她的丈夫在一起。

我想我會努力學藝,盡量在最短的時間裏,學會更多的本領,等我學好一身本領後,我就離開這裏,到全國各地的盲人按摩院去應聘,當然,我首先要學會扮一個盲人,因為來按摩的人,往往更相信盲人的手藝。

這真是個非同一般的決定。想一想,我將成為一個絕技傍身的人,我可以在一明一暗兩個世界裏自由出入,那該是何等自由而愜意的人生啊。

也許有一天,我會接待一個聲音非常熟悉的客人,他仍然留著長發,但有點禿頂,他體格勻稱,雖已開始發福,還是看得出年輕時候的風采,我會問他一些問題,諸如孩子,愛人,電影,等等,問得急了,他突然抬起臉來望著我:我們以前是不是認識?我總覺得你有點麵熟。

他說的沒錯,他離開我時,我才十一歲,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十一歲以前的日子,基本上是要全部推翻和改寫的。

這一幕純屬我想人非非,有點像作家和導演們的拙劣設計,最有可能出現的一種可能,是我們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麵,也沒有對方的音訊,在按摩院工作了一整天後,回到家,我唯一的消遣就是看電影,幾乎每出產一部新電影我都要找來看,電影結束後,還要睜大眼睛看製作名單,留意裏麵有沒有一個叫黑鍵的人。

一直到死,我都沒有在那樣的名單裏,見到黑鍵兩個字。

但願這隻是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