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正月初六天氣變壞
正月初六那天,天氣突然變了,一大早,天就黑沉沉的,還刮起了陰冷的風。
我無意間碰了下靜的床頭燈,刺刺啦啦的聲音立刻響徹整個房間,原來這是個帶收音機的床頭燈。主持人說,今天是農曆正月初六,是春節假的最後一天。我才知道,春節已經過完了。
也就是說,我要離開這裏了,靜明天就要上班了,今天,最遲明天,她一定會回到這裏。我不能讓她知道,這些天我一直藏匿在這裏。
可是,離開這裏的話,我要去哪裏呢?婕肯定還沒回來,因為她不用上班,就算她回來了,肯定也是跟李叔叔膩在一起。我不喜歡那個人,我想他的感受也跟我一樣,我何必去招人厭呢?黑鍵肯定還在東北,我隱約聽他說過,祖國大地,就剩東北沒去過了,這次他一定會玩遍整個東北,我擔心他回來的時候,春天都要過完了。
我躺在**想啊想啊,還沒想出今天的落腳地,就睡了過去。
我是被一聲驚呼嚇醒的。靜張大嘴巴站在床前,像見了鬼似的瞪著我。
你怎麽在這裏?你是怎麽進來的?我記得你沒有我家的鑰匙啊。
我進來的時候,是你給我開的門,你忘了?就是你們回家那天。我跳下床,努力笑著說話。
你是說,你一直待在我房間裏?整個春節,你都是在我這裏度過的?
我點頭。
你沒跟媽媽在一起?也沒跟爸爸在一起?你一個人過的春節?
我點頭。
靜突然轉了個身,麵朝著牆壁,我知道,她哭起來了。她很愛哭。
不好意思,我沒征得你的同意,不過,我並沒弄壞你家裏的東西。
她轉過身,張開雙臂朝我走來,她臉上掛著兩行眼淚,像兩條流水淙淙的小河。
白鍵,這些天你吃什麽?我家裏什麽吃的都沒有,你是怎麽活過來的?那天你為什麽不跟我說實話?我要是知道你沒地方可去,絕對不會跟全哥走的,我一定會留下來陪你,我們兩個人一起過年,那該有多好。
我不想再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告訴她,這些天我可沒有虛度,我的寒假作業都做得差不多了,再有三五天,就全部結束了。我沒告訴她我去網吧的事。她哭得更凶了。
白鍵,要不,我去跟你爸爸媽媽說,幹脆讓他們把你送給我算了。對了,我還沒有征求你的意見,你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嗎?你願意讓我來當你的媽媽嗎?
還是算了吧,全哥不會同意的。
關他什麽事?誰也別想統治我。
正說著,靜的電話響了。
是的,我在家,你別過來了,我馬上就要出去,沒什麽事,就想去逛逛街,晚飯?不用了,我們各自解決吧。拜拜。
聽得出來,是全哥打來的電話,靜向他撒謊了。
靜要帶我出去吃飯。走,我們去吃好吃的。她拍拍錢包說,你看,過了個年,我的錢包變成了小胖子,所以你今天盡管點最好的菜。
我的確很想大吃一頓,快餐麵吃得我都要吐了。
我們進了五洲大酒店,以前,黑鍵,我,靜,我們三個人來過一次,那次是黑鍵請客,他在很長的窘迫之後,突然得到了一筆比較可觀的報酬。我記得靜不停地嘀咕,幹嗎到這種地方來?黑鍵說,為什麽不能來?我現在能掙錢了,掙錢對我來說,正在變成輕而易舉的事。可能他不該牛哄哄地說出這種話來,他的話說了沒多久,就遭遇了一次最大的饑荒,整整半年,他分文未進,我們的日常開支,全靠靜資助。
春節的氣氛還在籠罩全城,店裏的客人並不多。靜幾乎沒動筷子,隔著那些美味佳肴,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吃。
白鍵,我問你,你覺得薇漂亮嗎?
一般。我知道靜為什麽問這話,看來,過了個年,她的心思還是沒變,還在那些問題裏打轉轉。
你沒說真話,我聽說,薇非常漂亮。
我不覺得她漂亮,不過,她的衣服都很高級,所以說,她的漂亮是衣服打扮出來的,她並不是天生麗質的那種。飯菜太好吃了,我本能地想要說些她喜歡聽的話,其實,薇真的很漂亮,她的缺點是看上去不夠親切。
靜有點受打擊的樣子。是啊,她很有錢,一個人隻要有了錢,什麽都不成問題。我再問你,你覺得她跟黑鍵會結婚嗎?
不會。我斬釘截鐵地說,其實我純粹是信口開河,他們會不會結婚,我怎麽可能知道呢?我估計,就是黑鍵本人,也未必知道。
你在安慰我,他們這次就是去旅行結婚的,要不,他們為什麽不肯帶上你呢?他們是在度蜜月啊。
靜再也沒有說話了,她用手支著腦袋,垂著眼皮,臉色變得非常難看。我想我最好放下筷子,宣布自己已經吃飽了,可是我做不到,我的手根本不聽使喚,它固執地一次次伸向那些菜盤,這裏的廚師真了不起,做出來的東西,足以讓人神魂顛倒。
回去的路上,靜把長棉猴兒的帽子拉上來,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其實天氣並不是很冷,我想她是在用這種方式,拒絕跟我說話。我輕輕地走在她後麵,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靜的衣服是黑色的,她再也沒有堅持她的藍色係了。她想要改變自己嗎?
她一聲不吭地替我打好地鋪,低聲說,睡吧。
我們被一陣敲門聲驚醒,靜打開燈,掀開被頭問,誰?
我!
是黑鍵。
靜幾乎是一步跨到門口去的,正要擰動門鎖,又停了下來,理了理頭發,揉了揉臉,再輕輕打開門。怎麽是你?你不是在東北嗎?
黑鍵不說話,隻是摟了摟她,就撲到我的地鋪上來。我就知道你在這裏。他抱住我,緊接著又推開我,摸我的臉,拍我的背,擰我的耳朵。
想死你了。黑鍵望著我說。
說一說,春節你們兩個是怎麽過的?放鞭了沒有?
靜不說話,我也不說。
我猜你們肯定沒放,因為你們是兩個膽小鬼,不要緊,我明天去買,我來幫你們好好補放一次。
謝謝你!黑鍵望著靜,認真地說。又轉過臉來對著我:現在你知道誰對你最好了吧,不是我,更不是你媽,而是靜。
其實,你不用謝我,靜臉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接著說,我沒有跟他一起過春節,他是一個人過的,就在這裏。
是真的嗎我的兒子?黑鍵望著我,表情很嚇人。
我垂下眼皮。
你真的一個人在這裏待了七天?真的隻有你一個人?你為什麽不去找婕?
她是你媽媽呀,你走的時候對我說要去找婕的。
我去找過,她到她男友的老家去了。
他再次把我拉進懷裏。這七天你吃的什麽?
我用你給我的錢,買了些快餐麵之類的。其實時間過得很快,七天一晃就過去了,我還以為會長得望不到邊呢。
黑鍵開始抽煙,屋裏很快就被他弄得像個毒氣室。
好,這樣也好,好啊,大家都越來越堅強了。
他掐滅最後一根煙,站起身來,對我說,走吧,兒子,我們去住賓館。
你什麽意思?他都已經睡下了。靜的表情我很熟悉,每次他們要吵架時,她就是這種表情。
不打擾你了,你繼續睡吧,再見。
黑鍵不由分說,將我從被窩裏拖了出來。
混蛋!你有什麽資格對我發脾氣,我是你什麽人?我對他有義務嗎?
是啊,我沒有資格對你發脾氣,你也不是我什麽人,你對他更沒有義務,可他卻在你這裏叨擾了七天,我為此向你道歉。兒子,你沒有損壞這屋裏的什麽東西吧?
我趕緊逃到外麵去,我可不想卷進他們的爭吵當中。
還好,這天他們似乎都沒有吵架的欲望。黑鍵背著他的雙肩包,砰地帶上門。我們向外走去。
黑鍵,你不應該這樣對她的,她並不知道我會躲在她家裏,她直到今天上午才發現我藏在這裏。我向他講了那天混進靜房間裏的經過。
是嗎?錯怪了她也罷,冤枉了她也罷,我現在什麽都不想說了。
在賓館裏,我問黑鍵,東北好玩嗎?黑鍵說,就那樣,沒有想象的好。
薇呢?這次你們沒有吵架吧?靜說你們是去旅行結婚的,是真的嗎?
怎麽可能呢?如果我要結婚,我肯定會事先征求你的意見。
這是整個晚上,不,整個春節期間,我聽到的最為動聽的一句話,一時間,心情大好,忍不住對黑鍵說,其實,跟薇結婚也可以,她看上去很有能力,這樣的女人對你有幫助。
黑鍵苦笑一下。讓我們記住這個春節吧,你躲在別人家裏獨自過了七天,我呢,算了,我今天不想說,以後有機會告訴你吧。早知如此,我哪裏都不會去,就我們兩個守在一起。
很久很久以後,黑鍵才告訴我關於這個春節的事情。那天,我走之後,他因為一件小事跟薇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吵到最後,薇把他的行李扔了出來,還叫他滾,他哪裏受得了這種侮辱,撲上去就抽了她兩個耳光,兩個人扭打起來,搞得一塌糊塗,後來她報了警,警察把黑鍵帶走了,直到大年初一,警察們都要回家,才把他放了出來。
他從派出所出來的時候,身無分文,也沒有住的地方,隻好又去薇那裏,他以為薇會像他以前那些女朋友一樣,吵過了,打過了,一轉眼又好得如膠似漆,他沒想到薇完全不是那個類型的女人,看到他向她的住宅走過來,馬上關緊門窗。他站在窗外,在寒風中一聲聲喊她的名字,她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不僅如此,還打開音響,隨著節奏奮力跳舞。
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地方是溫暖的,到處都是冷冰冰的人間地獄。黑鍵第一次發出這樣的感歎。
我說,也有溫暖的地方,但溫暖是有條件的,條件就是,你得付出。
不是付出,是購買,是交換,就像我們今晚買下這個房間,明天中午,溫暖就沒有了,就停止供應了,因為我隻買了一天。
所以要有錢哪,沒有錢,你什麽也買不到。
黑鍵沒反應,好像是睡著了。我認真地打量他,我發現,他一直非常在意的那張麵孔上,眼角處開始出現細紋了。我開始回想他這一生,他讀到高中,就去工廠上班了,雖然他讀書成績不太好,人卻相當聰明,又著了魔地喜歡電影,後來,他鼓起勇氣以社會青年的身份去報考電影學院,沒想到一試就中,但好運隻是虛晃了一槍,這塊埋在沙裏的金子,自然吸引了很多異性,婕就是其中一個,她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女人,她很快就懷了他的孩子,而且拒不墮胎,不僅如此,還給他的學校寫了信,她的本意是把他拖回來,結婚,從此相親相愛地過日子,但她想錯了,他從此視她為毀滅他的仇人,眼見得她的計劃全部落空,她便丟下孩子一走了之。他的地獄生活從此開始了。
不管黑鍵的所作所為是對是錯,我對他隻有無盡的感激,他沒有把我扔掉,也沒有把我送人,他完全可以這樣做,然後去奔自己的前程,但他沒有,他心甘情願帶著我這個拖累,踉蹌前行。沒有我,他可能會活得更好一點,比如讀完電影學院,他的人生就是另一副麵孔。他以後要怎麽辦呢?他沒有錢,沒有任何財產,脾氣也不好,還帶著個孩子,我突然醒悟過來,以前我總是抱怨他盡讓我結識新的阿姨,卻不肯給我找個媽媽,我可能錯怪他了,不是他跟人家處不長,而是人家乘興而來,知難而退,他其實是個無可奈何的失敗者,隻不過,出於虛榮,他把自己打扮成了另一副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