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的孩子

劉胡蘭家住在雲周西村中間。

這是一戶普通的中農人家。自己有一宅破舊的四合小院,種著四十多畝堿薄地,養著一頭老牛。爺爺名字叫劉來成,是個和和氣氣的老好人;爹名字叫劉景謙,又憨厚,又老實,平素連話都不說。父子倆都是村裏有名的好勞動,放下鐮刀提糞筐,一年四季不識閑。大爺(伯父)劉廣謙在交城縣做買賣——實際上是給一家雜貨鋪當勤雜工,擔水磨麵,搬運貨物……每年沒多有少總能捎幾個現錢回來。買房置地不夠用,稱鹽打醋倒也有餘。奶奶是個把家過日子的能手,整天起來領著兩個媳婦紡花織布,燒茶煮飯,料理家務。

這戶人家,按說日子也還像模像樣。可是那時捐又多,稅又重,捐稅的名目多得嚇人:什麽錢糧、水費、地方附加稅、差車費、巡田費、臨時軍費、臨時派款……從年初到年底,村公所送來的捐款條子,差點能貼半屋子。把這些捐稅一繳清,地裏打下的糧食就不多了。好在這戶人家過日子很克儉,一年四季是粗茶淡飯,平素晚上連燈都舍不得點。這麽著,日子還算能過得去。正像俗話說的那樣:沒有發了財,也沒有倒了灶。

劉胡蘭是這個家庭中的第一個孩子。在媽媽懷孕的時候,全家人都希望生個男孩,好頂門立戶,承繼劉家的香火。奶奶對這事特別關心,整天起來求神拜佛,燒香許願,一心希望神仙保佑給添個男孩子。可是結果偏偏生了個女孩子!好在這是第一個孩子,全家人倒也還高高興興。奶奶雖然多少有點失望,但也沒有抱怨什麽。不管男罷,女罷,總算是抱上孫孫啦!

隔了幾年,媽媽又懷孕了,家裏人又都抱著很大希望,奶奶又是整天起來求神拜佛……結果偏偏又生了個女孩子。這回,家裏人都顯得很不開心。奶奶簡直有點生氣了,人前背後常叨叨:

“一連生了兩個‘賠錢貨’,犯了九女星啦,這不知還要生多少個‘賠錢貨’呀!”

媽媽聽著這些話,心裏當然不會好過,不由得眉頭上就挽起顆疙瘩。

那時候,胡蘭雖然才四五歲,可這是個非常聰明的小姑娘,每逢聽到奶奶發牢騷,她就會向媽媽說:“媽媽,我長大了一定當個男孩子。”有時候又瞪著兩眼問媽媽:“媽媽,女孩子為甚就不好?”

媽媽也說不出個道理來,隻是抱著兩個孩子歎氣。有時候媽媽聽著奶奶叨叨,也生氣了,也會低聲說幾句氣話:

“女孩子怎啦?不是人?”

話雖如此說,不過當時重男輕女是種社會風氣。做媳婦的不開懷(不生養),當然要受一輩子窩囊氣;開了懷生不下個男孩子,人前臉上也沒光彩。媽媽一連生了兩個女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而更糟糕的是,自從生了妹妹愛蘭以後,媽媽就添了好多病,先是腰酸腿痛,後來是咳嗽氣喘。熱天還好一些,一到冬天病就越發厲害。胡蘭五歲的那年,媽媽的病又犯了……

這時正是世道大動**的一九三五年末尾,到處傳說陝北的紅軍要東渡黃河來山西。閻錫山閻錫山民國初年投靠袁世凱,任山西督軍,後任山西省長,以後又任綏靖公署主任。統治山西幾十年,係山西的土皇帝。的人把紅軍說得可怕極了,他們說紅軍是一些青麵獠牙的“土匪”,到處“殺人放火”,到處實行“共產共妻”。說凡是不歸順他們的就殺,甚至造謠說,要歸順他們就得先殺了自己的父母,然後他們才相信你……總而言之,隻要紅軍一來,世事就大亂了,無論男女老少,都得遭殃。可是暗地裏也有人傳說:紅軍就是共產黨,專門殺富濟貧,打土豪分田地,隻要紅軍一來,貧苦人就有好日子過,倒楣的隻是一些惡霸老財;另外又有人傳說:《推背圖》上早就注定了,要大亂三年,不管貧富,“在劫者難逃”……各種各樣的謠傳像風一樣到處亂刮,鬧得人心惶惶。這時候,閻錫山對民眾的防共訓練也更加緊了。早在前一年冬天,各村就成立了“好人團”“好人團”正名叫“主張公道團”,成立於一九三五年冬天。這是閻錫山專為“防共”成立的團體——以地主富農為核心的類似保甲組織。和“防共保衛團”。不過那時隻是個空架子,這時候卻不同了。“好人團”天天要召集全村民眾訓話,講解省政府發下來的“防共須知”,教唱防共歌子……“防共保衛團”則是每天上午要集合起來操練,晚上還要打更守夜……

偏偏在這種亂糟糟的時候,媽媽的病一天比一天沉重,請醫生看了幾回也沒好轉,後來連床都起不來了。那時爺爺天天要去聽“好人團”訓話——人家說誰不去誰就是壞人。誰敢不去啊!爹天天要去“防共保衛團”操練——官家規定:年滿十八歲和不出三十五歲的男人一律參加,爹恰好沒出三十五,這就躲也躲不過了;奶奶要照管妹妹愛蘭子;而大娘又要燒茶煮飯料理家務。這麽一來,照護媽媽的責任就隻好壓在五歲的胡蘭肩上。她每天起來要掃地、添火,給媽媽倒痰罐、打洗臉水、端水端飯,給媽媽捶背按腿……整天守在媽媽跟前,一步也舍不得離開。

媽媽看到自己的女兒這麽孝順,每天要做這麽多事,心裏感到又高興,又難過,常常拉著女兒的手說:

“苦命的胡蘭子,媽算把你累壞了。就是死了,媽也心滿意足啦!”

每逢這時候,胡蘭就抱著媽,哭著說:

“媽媽,你打我也行,罵我也行,就是不能死,我不讓你死,愛蘭子也不讓你死!”

每逢這時候,媽媽總是噙著眼淚,苦笑著說:

“孩子別哭,媽很快就會好的。”

有天下午,媽媽的病忽然更加沉重了,全身疼痛,又咳又喘,直說胡話。恰好這天是村裏最慌亂的一天。事情是這樣的:前幾天縣裏下令要各村選派一些“防共保衛團”員到城裏去受訓,準備萬一紅軍來的時候,死守縣城。按命令,雲周西要派三個人去受訓,而且限定明天就要起身。可是村裏怎麽也派不出人來,哭哭啼啼,吵吵鬧鬧,誰也不願去。後來就決定采取抽簽的辦法,哪個倒楣抽中哪個去。這天下午爹硬著頭皮去抽簽,爺爺、奶奶放心不下,也跟到廟上去了。大娘在忙著做飯,家裏隻留下胡蘭一個人照護媽媽。她跪在炕上,一時給媽媽捶背,一時又給媽媽按腿,不知該怎麽好了。媽媽不住聲地咳嗽,咳得頭上直出冷汗,忽然咳出了一大攤鮮血。這可把胡蘭嚇壞了,她大聲叫喊大娘。大娘慌忙跑進來,一看這個陣勢,忙給媽媽捶背、喂水……好半天媽才緩過氣來。她喘著氣對大娘說:

“大嫂……我是不行了,你……給我把新……衣裳拿出來……穿上吧。”

大娘忙說道:“她二嬸,臨年末節(這時已快到舊曆年),快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了……”

媽媽打斷她的話說道:“自己的病自己知道……我也不想死……可這是一個人的壽數,沒法呀……死,我倒不怕,我就是留不下這些孩子們……怕她們在後娘手裏活不出來……”她流著眼淚哽咽得說不下去了。過了半天,才又接著說道:“大嫂,咱妯娌們相處了七八年,我有甚對不住你的地方,也不要記到心裏……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孩子們就算托給你啦。”

大娘哭著說道:“他二嬸,這還要你囑咐嗎?”馬上她又調轉話頭道:“快別胡思亂想了。年輕輕的,別說這號喪氣話。”

媽不聽大娘的勸告,轉過頭來又向胡蘭說道:

“胡蘭子,你已經懂事了,愛蘭子什麽也還不懂。要是媽媽死了,你要好好照顧妹妹,聽大娘的話,也不要惹奶奶生氣……”

胡蘭這時早已哭得像淚人一樣了。她緊緊拉著媽媽的手,哭著說道:

“媽媽你不能死!我不讓你死……”

大娘向媽說道:“看你盡說喪氣話,引逗得孩子多難受!”

媽媽苦笑了一聲,一邊用袖子給女兒揩眼淚,一邊安慰道:

“傻孩子,別哭了。媽隻是這麽說說罷了。”過了一會兒,又向大娘道:“大嫂,我覺著比剛才好點了,真的。你扶我起來坐一會兒好不好?……不怕,整天躺著真不好受!”

大娘忙把胡蘭媽扶了起來,又給她背後墊了兩個枕頭。胡蘭隻見媽的臉色確實比剛才好看多了,黃蠟蠟的臉蛋上泛起兩片紅暈,眼睛也顯得亮晶晶的。胡蘭心裏高興極了。

這時媽媽說她心裏覺得火燒火燎,實在想吃點涼東西,要是能吃塊西瓜就好了。可十冬臘月哪兒來的西瓜啊!後來媽媽又說能吃幾個梨也好。大娘說:

“這容易,剛才我還聽見街上有賣梨的吆喊。”可是她馬上又發愁地說:“他們都不在家,誰去買呀!”

大娘自己不能去買,因為奶奶的家規很嚴,每年除了正月十五,平時是不準許媳婦們到街上去的。

胡蘭見媽媽很想吃梨,忙說:“我去買!”

大娘一麵從褲腰帶裏取出一角體己錢,一麵又叮嚀道:

“你能買得了嗎?”

“能!”

胡蘭接過錢來,正要往外跑,媽媽叫住她說:

“你先到觀音廟上去看看,看你爹抽中了沒有?——老天爺,可千萬別抽中啊!——你叫他抽完簽,不管是凶是吉,趕快回來,我有話和他說。”

劉胡蘭聽完媽媽的吩咐,應了一聲,匆匆忙忙就往外跑。剛出大門,迎頭碰上奶奶抱著愛蘭回來了。奶奶問她幹什麽去,她把原盤實話告了奶奶。奶奶說:

“我剛從廟上回來。你別去了……”

胡蘭忙問道:“爹抽中了沒有?”

奶奶喜眉笑眼地說:“阿彌陀佛,多虧菩薩保佑,沒有抽中!謝天謝地!真是福人自有天相!”

胡蘭聽說爹沒有抽中,十分高興,也顧不得和奶奶多說,跳跳蹦蹦跑到街上去了。

好些天沒出來玩,整個村子都有點變樣了。好多牆壁都刷白了,上邊寫了一些藍色的大字。這是閻錫山統一發下來的標語,各村都必須寫到牆上,什麽“好人團結起來打敗壞人!”“消滅共匪人人有責!”“謠言惑眾,格殺勿論!”胡蘭雖然不識字,可是看到白牆寫著藍字,覺得很不順眼。街上冷冷清清,十字街口的井台旁,本來是全村人的“議事廳”,以往不論冬夏,總有一些人蹲在這裏閑聊天,如今連個人影都沒有了。家家關著大門,來往的行人都是愁眉苦臉地低著頭走路,熟人們見了麵也不打招呼,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似的。街上到處是牲畜糞,到處是垃圾,到處都顯得灰塌塌的。

胡蘭為了給媽媽買梨,差點把全村都轉遍了。開頭她聽見賣梨的在東頭吆喊,等她跑到東頭的時候,賣梨的轉到後街裏去了;等她追到後街的時候,賣梨的又轉到西頭去了;等她再追到西頭的時候,賣梨的已經出村了。她站在護村堰上喊了半天,賣梨的也沒回一下頭,而且越走越遠了——因為風太大,又是頂頭風,賣梨的根本就沒有聽到。

胡蘭站在那裏真想大哭一場,真想轉身回去,可是一想到媽媽想吃梨,勇氣就上來了,她不顧一切地向賣梨的追去。追了好大一截路,終於追上了……

當她買上梨返回來的時候,心裏又著急又高興,著急的是,媽媽等了這麽半天,一定等急了;高興的是終於把梨買到了。她想:“媽媽吃了這幾個梨,一定會好的。”她邊想,邊加快了腳步,恨不得一步就能邁到媽媽身旁。

當她跑到大門口的時候,隻見兩扇門上貼著四張白紙,院裏傳來一片哭聲。她不由得愣了一下,可到底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等她跑到屋裏的時候,隻見地上支著一扇門板,媽媽直挺挺地躺在門板上,臉上蓋著張白紙,身上穿著一身新衣服。爹已經回來了,一麵失聲痛哭,一麵跪在地上給媽媽燒“斷魂香”。胡蘭一看這陣勢,立時“哇”的一聲撲過去,抱著媽媽的死屍嚎啕大哭起來,邊哭邊把買來的梨遞到媽媽手裏,可是媽媽的手已經僵了……

正哭著,奶奶匆匆忙忙進來了,要她趕快離開這裏,說怕死人的“殃氣”衝著,連哄帶拉把她硬拉到了北屋裏。

北屋是爺爺和奶奶的住房,也是全家人冬天做飯、吃飯、聚會的地方。屋裏又是米麵甕,又是紡車、織布機,平素就夠亂了,如今更顯得亂糟糟。大娘含著兩眶淚在忙著做供獻;奶奶和隔壁雙牛大娘在忙著扯孝布,給她姐妹倆縫孝衣;爺爺跑出跑進不知在忙活什麽,大人們都忙得暈頭轉向,誰也顧不得去抱愛蘭。愛蘭獨自坐在炕角裏不住聲地啼哭,哭得嗓子都有點嘶啞了。胡蘭想起媽媽囑咐“要好好照顧妹妹”的話來,忙脫了鞋爬上炕去,一麵哭泣,一麵乖哄愛蘭。

滿屋子是小孩子的哭聲,和大人們的歎息聲……

愛蘭哭著哭著就睡了。胡蘭也不再哭泣了,她呆呆地坐在那裏想心事,越想越覺得媽媽不會是真的死了。她臨出去買梨的時候,媽媽不是已經好些了麽?臉色變得那麽紅潤,眼睛顯得那麽有神,還和她說了那麽多話。怎麽一會兒工夫就會死了呢?不會。說不定媽媽是睡著了,也許這陣已經醒過來了,也許媽媽正想吃梨哩……

她想到這裏,急忙跳下炕來,正要到西屋去照護媽媽,爺爺走進來說:棺材已抬來,要孝子去“摔食缽子”。爺爺一手拿起媽媽經常使用的那個飯碗,一手拉上胡蘭就往外跑。她跟著爺爺跑到大門口,隻見門外放著個一頭大一頭小的木頭箱子,原來爺爺說的棺材就是這麽個難看的東西呀!她從來還沒見過這玩意,不知道是做什麽用的。這時爺爺把碗遞給她,要她在地上摔碎,她也弄不清這是做什麽。她急著要去看媽媽,也就顧不得管這些了。她摔了碗,匆匆忙忙就往回跑。剛跑到西房門口,奶奶又把她叫回了北房裏,要她馬上穿孝服。這是用粗針大線草草縫起來的白衫白褲,還有一雙罩著白布的鞋。她穿好這些衣服之後,奶奶給她梳了一條纏著白麻的小辮,然後又給她頭上包了一塊白布。剛剛收拾完畢,爺爺進來說馬上就要“入殮”。她聽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匆匆忙忙地跟著大人們走出來。

一出門,隻見院裏站著好多人,都是左鄰右舍的鄉親們。那口棺材已經抬進來擱在了東棚下,棺材前邊放著一張桌子,上麵擺著一些香爐供器,還擺著幾碟大娘剛燒下的幹餅子。她買回來的那幾個梨也擺在桌子上。胡蘭沒顧得細看這些東西,拔腿就往西房跑。剛跑了兩步就被奶奶拉住了。這時隻見爹和幾個鄰居從西房裏把媽媽抬出來,放進了棺材裏。她很想跑過去看看這是怎回事?可是奶奶緊緊拉著她不鬆手。這時又見大娘和雙牛大娘往棺材裏放了些什麽東西,最後還蓋了一床被子。胡蘭從來也沒見過這種事情,她想這一定是怕媽媽冷,也許這是給媽媽治病哩,說不定媽媽躺一會兒就好了……

她正這麽胡思亂想,奶奶把她拉到了棺材前,要她燒香、燒紙,還要她跪下磕頭。她在奶奶幫助下都辦了,一心希望媽媽在棺材裏躺一會兒就會好的。當她磕完第四頭起來的時候,忽見幾個人抬著一塊木板正要往棺材上蓋。她猛地撲過去,抱著那塊木板“哇”一聲哭了起來,邊哭邊喊叫道:

“不要蓋!蓋住就把媽媽悶死了!”

她兩隻小手抓住棺材蓋死死不放。奶奶過來拉她,她又踢又叫,嚎啕大哭。最後還是爺爺才把她抱過一旁。她見人們把棺材蓋上,又見人們用木鎖和釘子釘蓋子,哭喊得更凶了,那一片“砰砰啪啪”的敲打聲,把心都震碎了,那些釘子好像是紮到她身上一樣。

在場的人們看到這個情景,忍不住都哭了。一些女人們邊哭邊低聲說:

“唉!苦命的孩子,多可憐呀!”

按照這裏的風俗,像這樣的人家,人死了之後,至少要做一些“童男女”“二人轎”之類的紙紮,至少要停靈七天,才能出殯。可是遇上這種兵荒馬亂的年頭,誰還顧得講究這些排場呢?在第二天一清早,棺材就被抬出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