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哈裏曼先生很欣賞我的自信”

1941年5月30日,紐約的拉瓜迪亞機場,幾百人在觀望台上排列整齊,向還鄉的吉爾·懷南特表示歡迎。當天的《紐約時報》在頭版刊登了大使歸國的驚人消息。報道還表示,懷南特此行將和總統和政府高層人士商談重要事宜。正是因為聽聞了類似的新聞,大家才會前來為他接風。人群的熱情讓懷南特頗為困窘,走下舷梯的他怯生生地脫下帽子,向歡呼叫好的人群致意。與此同時,相機快門齊齊閃爍。大家都想知道,大使為什麽要在這個當兒回國一趟。麵對如此追問,懷南特禮貌而堅定地表示無可奉告。而後,他還輕輕吐出一句:“這個場景簡直比空襲還可怕。”

對於大使歸國的真正原因,英美兩國的媒體都在第一時間作出了自己的猜測。“很顯然,懷南特先生這次匆匆回國是為了通報英國方麵的種種急需。他要表明事情的嚴重性……戰爭,已然演化成了一場災難。”《紐約時報》的專欄中,安妮·奧哈拉·麥克米克如是說。倫敦《每日郵報》的記者則表示自己得到了“華盛頓某高官”的密報——高官表示,“懷南特和羅斯福的會麵極其重要,幾乎可以和總統麵見丘吉爾先生等量齊觀。這次會麵,有著戰略意義”。

逗留倫敦期間,懷南特和哈裏曼有著共同的感覺:華盛頓和美國國內的局勢,正和自己漸行漸遠愈發隔膜。羅斯福和霍普金斯傳來的電報畢竟內容有限,而美國的來信則通常要耽擱近一個月的時間。當然,信件丟失,在信件傳送的過程中也不少見(當時,英美之間的郵政通信常常因為商船沉沒而被迫中斷)。對於這種情況,哈裏曼忍不住對總統大加抱怨,認為倫敦和華盛頓之間簡直樹起了一座靜悄悄的“長城”。“目前,我隻能從英國各大部委這裏獲取國內的有效信息,”他向羅斯福表示,“隻有完全知曉華盛頓方麵的動態,我在這邊的工作才能開展下去。”

哈裏曼和懷南特對於國內情勢的陌生,讓英國的前途蒙上了一層陰影。根據最新民調顯示,願意投身戰爭、扶助英國的美國人還在不斷降低。第一批租借交換物資在5月底隨船運抵英國,其中的貨物包括蛋粉、煉乳、培根、豆子和罐裝肉食。這些東西,多多少少給這個國家帶來了一些幫助,除此之外,美國方麵卻沒有提供其他幫助。武器、戰機、坦克和其他戰爭物資並未進行大規模生產,剛剛走下生產線的各類武器裝備,也沒有足夠的艦艇運送。雖然政府已經三令五申,美國國內的企業仍對大規模的戰時轉產十分抵觸。汽車巨子亨利·福特一類的工業大亨本來就是堅定的孤立主義者,英國人的訂單,自然遭到了他們的冷遇。參議院的調查報告指出:政府下達的生產指標並未得到完成,有許多拒收政府合同的企業則有貪汙浪費的嫌疑。“我們等於是在昭告全球……美國的情況就是一團糟”,一位民主黨籍參議員在當年8月表示。雖然總統加大了動員力度,政府也發出了警告,美國在當年的戰時生產能力仍被英國和加拿大遠遠拋下。

1941年夏天,“平等租借”陷入了巨大的困境。由於美方援助不得力,哈裏曼的得力助手威廉·惠特利不得不選擇辭職。“我們欺騙了大西洋兩岸人民的感情。他們可能覺得,一場轟轟烈烈的援助戰爭正在進行之中。其實,所謂的援助根本沒有到位。”辭職信中,惠特利寫下了這樣的文字,“個人覺得,政府應當……向國會和人民說明一個事實:雖然我們已和英國達成盟約並共同抗擊納粹,但是,我們對於盟友的付出實在少得可憐。”

大使回國之前三天,總統曾經釋出了一個信號。看來,援助事宜有可能就此發生重大轉機。總統表示,美國將竭力阻止納粹控製大西洋海域的圖謀。而且,美方還啟動了無限期的緊急狀態。美國艦船參與運送物資的時代,似乎馬上就要到來。

“向英國提供物資一事十分必要。我們有能力完成這個任務,也必須完成這個任務。”羅斯福如此表示。他的話語傳到許多美國人耳朵裏,幾乎等於“號召大家拿起武器”。羅伯特·舍伍德認為,羅斯福的演講“被人看作了一番莊嚴宣誓。如此一來,美國對德宣戰幾乎不可逆轉甚至迫在眉睫”。不過,演講第二天的新聞發布會上,羅斯福卻又變回了老樣子。對於與英結盟的種種問題,他都選擇避而不談。總統表示,美國船隊不會參與運輸物資——至少現在不會。至於戰爭準備更是無從談起。

日後出任助理國務卿的迪恩·阿奇森覺得,那個時候的羅斯福及其政府成員似乎已經陷於“癱瘓狀態”,他們的“思想和行動脫了節”。

英國的危險境地,懷南特有著充分的認知。在雷蒙德·李看來,大使為了勸說美國加入戰局幾乎“調動了全副神經,求助了一切可能的力量”。麵對羅斯福等人,懷南特的態度自然愈發堅決。在給外交部的屬下的備忘錄中,安東尼·艾登曾經寫道:“今天,懷南特向我發問:除了戰爭,美國還可以給我們提供什麽幫助……我總覺得,他也不知道美國方麵是否願意參與戰爭。”

回到華盛頓之後,懷南特應總統之邀來到白宮下榻。其間,他和羅斯福等政府高官進行了多次會談。英國政府及人民的糟糕前景,大使自然沒有少談。懷南特表示,英方十分需要美國的軍事援助,而各類戰機和坦克尤其處於緊缺狀態。美國海軍的護航行動也是勢在必行。至於英國方麵向希特勒提出有條件媾和的傳聞,則是純粹的無稽之談。不過,大使同時表示:假若美國遲遲不肯伸出援手,英方雖然還會堅持抗戰,但抵抗的力度有可能因為實力不濟而大為削弱。大使的言論,促成了羅斯福的表態,總統告訴大使:“我們不能繼續等待了。”總統一聲令下:美軍的四千多艘潛艇立即開赴冰島。臨近地區的防務,也從英軍手中移交給了美國方麵。如此一來,即便英國本土遭遇攻擊,美軍也會在附近待命增援。根據總統的最新命令,美國海軍也會為本國的商船船隊提供巡航保護。這一次,護航路線一路延伸到了冰島。一旦出現敵情,海軍有權開火迎敵。至於英國方麵的民用船艇,仍然處於無人保護的狀態。如此一來,大使的爭取其實並未起到效果。

為了迎接大使回到英國,丘吉爾特地派出戰機。懷南特先是乘機來到了蘇格蘭的一處空軍基地,而後又直接奔赴首相官邸。就這樣,美國方麵的第一手動態消息就被大使轉告給了英國首相。事情的發展,讓丘吉爾非常揪心。看來,英國麵臨的危機還遠遠沒到解除的時候。“慕尼黑協定最是讓英國蒙羞,1941年中期的種種情況同樣也是美國最丟麵子的時候。”一位英國史學家事後如此評價。

回到倫敦,懷南特的麻煩可還不止於此。他和哈裏曼的關係大有惡化的趨勢。哈裏曼的職責範圍本就十分模糊——按照哈裏曼本人的說法,這份工作“簡直完美,根本無法束住我的手腳”——而特使本人也將這個特點充分利用起來。雄心勃勃的哈裏曼參與的事務越來越多,其中好些都和“租借交換”毫無關聯。哈裏曼經商出身,還是個運動健將,他的行事作風從來都是出了名的咄咄逼人、六親不認。20年代的一次馬球錦標賽之前,運動員哈裏曼隨隊參與熱身賽。那場比賽期間,他曾經多次向交戰對手陣中的隊員馬努埃爾·安德拉德發號施令,哈裏曼竟然希望這位對手和自己的隊友拉迪·桑福德糾纏起來。那個時候,哈裏曼正和這位桑福德為了球隊參賽名單的頭把交椅而爭得不可開交。“拉迪可不算是個有種的男子漢,而安德拉德則是勇氣非凡。”事後,哈裏曼曾經回憶,“結果呢?安德拉德把拉迪一下撞翻下馬,然後揚長而去。拉迪的球技是不是高於我,我並不知道,但是,我隻能說他那天的表現很不怎樣。他倆的這次糾葛還挺有意思,不過無論如何我都該得到參加錦標賽的機會。輸給拉迪讓我覺得不可想象。畢竟,你也知道,這人就是個軟蛋。”

多年以後,哈裏曼懷著勸服羅斯福政府的任務來到華盛頓,他希望總統能在原材料運輸問題上鬆口。其實,那一次的哈裏曼根本忘了自己的本分——作為商人,他本該就鐵路和運輸業問題向政府提供建議。變身特使之後,他仍在越俎代庖並一腳踏進了懷南特的職權範圍。備忘錄中,哈裏曼倒是向羅斯福信誓旦旦,表示自己和吉爾·懷南特“合作得親密無間”,甚至聲稱“我從來沒有過這麽意氣相投的同事。為此,我得感謝吉爾慷慨的性格”。其實,哈裏曼根本沒把大使放在眼裏。雷蒙德·李曾在日記中抱怨,哈裏曼多次利用權勢“幹預任何可能的事務”。而且,武官還覺得大使對此有些“過分寬容”。雇請手下的時候,哈裏曼從不會請示懷南特。他甚至自行搭設了專門的聯絡方式,直接和羅斯福與霍普金斯保持通信。哈裏曼甚至敞開自己的辦公室大門,接待華盛頓方麵派往倫敦的各級官員。雖然這些人的職責和“租借”毫無關係可言。漸漸地,哈裏曼的住所成了不少美國官員在倫敦的活動基地。他們還可以從特使那裏獲取建議,以便和英方人士更好地打交道。

當然,哈裏曼和英國首相的莫逆關係,才是他擴張權勢的最有力武器。當年6月,懷南特還在華盛頓做著羅斯福的工作,挫折不斷的丘吉爾首相則向哈裏曼發出了邀請。後者帶著首相的委托前往北非和中東,在那裏,哈裏曼一方麵視察英軍的士氣和裝備,一方麵估算美國應該向英方提供何種援助。要知道,美國並未參與戰爭,而哈裏曼也沒有任何正式的外交頭銜。丘吉爾如此委以重任,實在稱得上禮遇非凡。首相甚至囑托前線軍官:哈裏曼就是自己的化身,軍隊應當待以首相一般的禮儀。這位美國客人甚至得到了戰時內閣成員的特權,可以視察各地駐守的英國軍隊。丘吉爾告訴軍中的各位手下:“我對哈裏曼先生有著完全的信任。而且,他和美國總統及哈裏·霍普金斯先生關係親密。除了他,恐怕你們找不到更可以托付信任的人。因此,我要把他推薦給各位,而大家一定也要給他最高的禮遇。”毫不奇怪,哈裏曼對於首相給予的待遇十分受用。“我從沒見他為其他的事情有這麽高興過。”凱思林·哈裏曼對自己的姐妹說。

這一次,哈裏曼一去就是五個星期。旅程中,他走過了整整16,000英裏(約2.58萬公裏),足跡遍布整個中東和非洲的許多地區。他一路檢查了不少港口、空軍基地和船塢,又和幾十名曾經參與對德抗戰的英國士兵、飛行員、公務員、技術工人和其他人士談心交流。在開羅,他還遇上了一件趣事。當地負責接待他的英國軍官,正是那個被他戴上了綠帽子的人。當時,首相的公子正在英軍總部負責情報事務。丘吉爾特地委派兒子陪同哈裏曼,在後者巡視埃及首都及其附近的英軍設施的過程中充當助手。在給倫道夫的信件當中,父親還特地提到了哈裏曼:“我和他之間的友誼十分深切,對他有著極度的尊重。為了幫助我們,他真可謂傾其所有。”

哈裏曼是個冷靜的人,他從不會讓感情淩駕於理智之上。麵對倫道夫的這種場景多少有些令人尷尬,不過,他仍是麵沉如水。就這樣,哈裏曼和首相的公子談到了帕梅拉,也說起了倫敦的種種新聞。幾天之後,倫道夫給自己的妻子去了一封信。當時,做丈夫的還不知道帕梅拉已經紅杏出牆。因此,他毫不避諱自己對於哈裏曼的好感:“我覺得他特別有魅力,而且,我還能從他那裏聽到一些關於你和所有其他朋友的消息,這一點真是不錯……他提起你的時候的口氣可相當愉快,我覺得自己可能遇到一個強勁的情敵啦!”給父親的信件中,倫道夫談及哈裏曼的言辭就更是熱忱:“他現在已經成了我最為喜愛的美國人了……他簡直把自己當成了您的忠實仆役,而不是羅斯福的手下。我還覺得,他就是您身邊那個最為客觀、最為精明的人。”

人在開羅的哈裏曼寫好了一份措辭嚴厲的報告,他向首相一五一十地介紹了英國軍隊在中東的種種過失——包括浪費設備、缺乏經過訓練的坦克人員、情報工作不力、陸海空三軍之間少有協作等等。而且,哈裏曼還覺得開羅參謀部的英軍高層“相當自滿而缺乏緊迫感”。當然,特使主要提及了各種軍需物資和武器的短缺情況——當時的英軍沒有坦克、沒有船舶、沒有燃料和交通工具。即便是相應的配件,也都時常難以求得。其他的種種不足丘吉爾能夠處理,不過,裝備的問題隻有美國方麵可以解決。

視察本身十分勞累,美國特使工作起來卻仍是勤勤懇懇。而且,他看出了許多許多的問題,哈裏曼的這種態度,贏得了英國方麵的尊重,雖然不少見識過他嚴格檢查的英國人其實隻是虛與委蛇、不情不願。兩位白廳官員的對話,曾被一位英國朋友傳到哈裏曼的耳朵裏。那位朋友聽見他們說:“一個人問:‘哈裏曼先生很能幹,對不對?’另一個人回答:‘我覺得他還行吧。’‘他問的那些問題相當有力而且讓人難堪。’‘噢,他會嗎?’‘千真萬確,他總在打破砂鍋問到底。’”

丘吉爾本人也被哈裏曼的努力所感染。不過,比起中東的亂局,還有其他的事情更讓首相感到憂心。7月初回到倫敦的哈裏曼,也察覺到首相關注點的改變。原來,希特勒在6月22日撕毀了1939年與約瑟夫·斯大林簽署的“互不侵犯條約”,兩百多萬德軍入侵蘇聯。當天晚上,丘吉爾對全國發表廣播講話。講話中,首相呼籲英國人民全心全力支持蘇聯的抗戰活動。要知道,他一向覺得蘇聯政府領導人“就是文明自由的死敵”。誠然,首相對於斯大林的“邪惡政權”很是不屑,他卻仍然需要俄羅斯人麵對德國衝擊的時候能夠堅持下來。由此一來,英國人雙肩上的負擔也可以減輕一些,首相和他那飽經摧殘的國家方能有一絲喘息之機。

德軍開始進攻蘇聯的幾天之後,哈裏·霍普金斯帶著羅斯福的邀請來到倫敦訪問。按照總統的安排,首相和總統將在下個月在紐芬蘭海岸一邊的軍艦上碰個頭——自1918年格雷酒店那次不愉快的會麵之後,丘吉爾和羅斯福還是第一次再會。哈裏曼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立即打起了與首相同去的主意。急於給總統留下良好印象的丘吉爾,顯然不反對哈裏曼守在身邊,畢竟此人精於世故,可以給自己不少有益的建議。因此,特使一開口,便得到了丘吉爾的應允。但是,當年7月底,哈裏曼回到華盛頓去向上司遞交中東之行的相關報告的時候,卻聽到了讓他喪氣的消息:總統並不希望他列席會議,羅斯福隻希望和丘吉爾好好傾談一次。因此,除了極為親近的顧問,兩位領導人身邊不會有更多的人。對此要求,丘吉爾也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並堅持要雙方的軍隊高層一同出席。首相的堅持,勉強得到了總統方麵的認可。不過,哈裏曼可不在總統認可之列。哈裏·霍普金斯曾為特使向總統說情,而哈裏曼自己也進行了爭取——哈裏曼告訴總統,首相很想在那樣的場合下能有自己作陪。臨到最後,會議的參與人員變得愈來愈多。丘吉爾把外交部的亞曆山大·卡多根爵士也加入了隨員名單,而羅斯福也終於鬆了口。由此,哈裏曼和副國務卿威爾斯將有機會進入美方與會的賓客名單。

8月9日,英軍“威爾士親王”號戰艦駛入了紐芬蘭的普拉森舍灣。艦身之上,印跡斑斑——畢竟,“威爾士親王”號最近剛剛和德國方麵的海上巨獸“俾斯麥”號有過摩擦。首相立在艦橋的橋頭,顯得很是堅定。霧氣遮蓋了海麵,但丘吉爾的目光仍在那上麵投來射去。他想看見,羅斯福及其團隊乘坐的美方艦船有沒有出現。

在首相看來,這次與羅斯福的會麵堪稱他一生之中的最為重大的事件。從英國到紐芬蘭的行程一共五天。在這五天期間,丘吉爾一直顯得惴惴不安,卻又興致勃勃。首相的一位警衛甚至覺得,他“自打中學時代以來還沒有這樣興奮過”。另一位警衛則認為:“1940年以來,丘吉爾就一直在堅定表示:他和總統之間的友誼無人能擋。而他對於這種友誼也是極為依賴。”

那一次,哈裏·霍普金斯也和丘吉爾一起來到了美國。他的情緒,一點也不比首相安寧。霍普金斯曾經告訴默羅,首相和總統都是那種“絕對主角”,兩位大人物都習慣了眾星捧月的感覺,也都願意各行其是、不顧他人。因此,霍普金斯自感有責“保持兩人的親密關係,讓他倆相敬如賓”。經過偽裝的“威爾士親王”號在驅逐艦的陪伴下駛入美國軍港的時候,丘吉爾終於發現了總統艦船的模糊身影——美方艦隊包括五艘驅逐艦,旗艦則由重型巡洋艦“奧古斯塔”號擔任。隨著首相登上旗艦,美國海軍陸戰隊軍樂團開始演奏英國國歌《天佑女王》。而後,喜氣洋洋的羅斯福緊緊地挽著兒子艾略特的手來到了首相麵前。“我們終於見麵了。”總統表示。丘吉爾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點頭道:“沒錯,終於見麵了。”

會議一開就是四天。其間,哈裏曼一直在加緊活動,他似乎就是首相的顧問,總在為丘吉爾出謀劃策。至於羅斯福和其他的美方代表,他則很少予以關注。當時的首相並不知道總統對於自己的第一印象。就此問題,丘吉爾反反複複向哈裏曼求教。“埃夫裏爾,你覺得他對我印象如何?他對我的印象還不錯吧?”哈裏曼自然給出了肯定的答案,而事實也是如此。其實,總統這一次在見到首相的時候還有些生氣。畢竟,幾個月的電報和通話之後,丘吉爾竟然表示“終於有機會能夠和總統麵對麵談話了”。那個時候,總統的麵色不禁一暗。而後,羅斯福提醒對方:1933年之前在格雷假日酒店,兩人曾有一麵之緣。“我爸爸已經把這件事情忘了。”瑪麗·丘吉爾·索姆斯曾經回憶,“而且沒人就這件事情提醒過他,所以這段往事並未引起他的重視。”首相的疏忽,在總統看來就是輕慢。其實,羅斯福一直有些耿耿於懷。不過,和首相一樣,總統也希望這次會議能夠圓滿,麵對丘吉爾的失言,他最終也是一笑了之。

其實,兩位領袖那一次都在竭力克製自己。會議期間,他們都小心翼翼地不露出自我中心的性子。30歲的艾略特·羅斯福已經見慣了父親“凡是出席會議必要縱覽全局”的模樣。那一次,總統竟然耐下心來認真傾聽對方的意見,這可叫他有些驚訝。至於丘吉爾更是一直謙恭異常,首相甚至多次自命為“總統的副官”。第一天的午飯還沒吃完,總統和首相就已經親近到了以“富蘭克林”和“溫斯頓”互相稱呼的地步。

按照丘吉爾的吹噓,他和總統似乎有著深刻的友誼。其實,兩人的關係從來沒有那麽緊密。不過,羅伯特·舍伍德覺得,美英兩國的領導人在紐芬蘭會議期間相處得相當“親密加輕鬆”。他倆可以“互開玩笑……而且還能吐露自己的真心話”。兩人的這種友誼,還將延續足足四年多。

最後一次會談結束了,羅斯福特地囑咐首相的警衛多多擔待:“把他照顧好。他可是世界上的頭號偉人。無論從哪個方麵,他都堪稱世界上最偉大的。”事後,羅斯福還告訴自己的妻子,紐芬蘭的這次會議“就是一次破冰之旅”。而且,羅斯福“如今知道丘吉爾的為人了,他就是典型的約翰牛性格。有了他,我們一定能夠戰勝”。提到羅斯福,首相也不吝稱讚,多年以後他曾表示:“那一次,我的印象非常不錯。隨著時間流逝,這點印象還在步步加深。”

兩人的第一次見麵相當和睦。臨到末了,丘吉爾還不惜言辭地大加感謝。但是,會議的結果卻讓英方大失所望。出發赴會之前,首相曾經告訴一些主管:羅斯福召集這次會議,一定是想速速參戰。要不然,他大可不必如此大費周章。“我情願美國現在就參戰而斷絕六個月的援助,而不要他們增加一倍援助卻依然袖手旁觀。”這樣的想法,首相曾透露給各位同事。英美兩國首領第一次會麵期間,丘吉爾曾經公開向總統發出參戰請求。他的話語,艾略特·羅斯福記得一清二楚,“首相說:‘現在你們終於和我們站到一起了!如果您不在對方發起下一波攻擊之前對其宣戰,那麽我們可能已經力竭亡國了。到時候,對方隻消一波攻擊就可能取得最後勝利!……因此,你們必須參戰。唯有這樣你們才能生存下去!’”

可是,總統卻拒絕了丘吉爾的請求。羅斯福表示:國會和美國公眾目前都不願意介入爭端。其實,就在普拉森舍灣會議的同一個星期,1940年簽署的有限軍事協議剛剛得到了一年的續約,但續約議案差一點就遭到否決。支持的一方能夠勝出,也僅僅依靠了一票的優勢。

為了緩解首相的失落情緒,羅斯福也作出了一些承諾:美國將在大西洋航線上采取“更為主動”的策略,可以向英方商船提供護航。前往英國的美國船隊也能得到同等的待遇。護航線路可以一直延伸到冰島。總統甚至公開聲言,他“其實正在等待一次‘危機’以便向敵人正式宣戰”。除此之外,總統還準備向國會申請50億美元的借貸。然後,他會把美金和大量的戰機與坦克援助英國。作為回報,總統請首相與自己發表聯合聲明,一起承認戰後世界的各項原則與目標——比如,各個國家都有自決前途的權力。就這樣,所謂的《大西洋憲章》得以出爐。而這份針對戰後世界前途的文稿,竟然是這次會談唯一的公開成果。

回國之後,悶悶不樂的丘吉爾給兒子去了一封信:“總統相當好心,而且也有幫扶我們的良好願望。但是,在許多崇拜者的影響之下,他一心想要追隨民意,而不是對人民加以引導與勸服。”因為希望破滅而生出失望,並不僅僅限於丘吉爾,許多其他的英國人也顯得有些失望。“洪水滔滔……美國的援助卻隻有一點幹衣,而且還需要我們自行遊水上岸去取。”《泰晤士報》不禁感歎:“我們理解美國的情緒……但是,我們覺得它至少可以為我們慷慨解囊。不好意思,我們如此措辭,是因為我們對於美國方麵的援助實在不太滿意。”

而後,羅斯福召開了一次記者招待會。他向公眾表示:紐芬蘭一會並未加快美國參戰的腳步。此時的丘吉爾匆匆寫好一紙電文並傳給了霍普金斯。信中,他表達了總統的宣言給英國公眾和議會帶來的巨大失望情緒:“時間快要進入1942年,英國到時候難道還要孤軍奮戰?如果是那樣,我實在無法預料相關的結局。”首相的電報,有著如此一番結束語。

這次會議對於丘吉爾而言,無疑是一場失敗。但是,哈裏曼卻從中收獲良多。由於霍普金斯的運作,哈裏曼又被委派了一件差事:他即將作為美國政府英美聯盟的高級代表而踏上英國最新盟友的土地——他的目的地,就是蘇聯。

德軍入侵蘇聯過後不久,羅斯福對丘吉爾主張的全力援蘇計劃產生了疑慮。沒錯,蘇聯方麵確實需要幫助:開戰之後的幾周,德國陸軍就像橫掃波蘭和西歐一般席卷了蘇聯的大片領土。不到8月,蘇軍似乎行將滅亡。從坦克到飛機,從步槍到軍靴,蘇聯方麵無一不缺。這些情況,羅斯福自然知曉。可是,美國國內的反對意見仍然高漲。天主教團體尤其反對政府出資援助一個社會主義政權。好些美國人甚至覺得:國家應當放任納粹和蘇聯政權互相撕咬。馬歇爾等軍官也向總統提出警告:一旦開啟援蘇行動,美國自身和英國所用的資源可能受到大大的影響。

盡管如此,蘇聯方麵如若堅持下去——假若他們能夠堅持抵抗一段時間,而這段時間又超出了西方的預計——英國麵臨的轟炸和入侵風險都會因此大大降低。“5·10”大轟炸之所以成為1941年英國境內的最後一場空襲,還要感謝德軍的“一心二用”。畢竟,德國空軍已經在蘇聯找到了新的攻擊目標。如果在當時漫步倫敦東區,會發現公寓和店鋪的窗戶上早就被親蘇標語所覆蓋,標語告訴路人:“正是他們,給了我們安寧的夜晚。”羅斯福也有自己的算盤:扶助英國之外,美國也該向蘇聯伸出援手。如此一來,美國親自參戰的風險可能進一步降低。

8月份那次會談之前,總統已經下了決心要對斯大林進行全力援助。普拉森舍灣一會過後,英美兩國更是達成協議:他們將派出聯合使團前往莫斯科,並和蘇方商談援助的具體事宜。在哈裏曼的請求之下,霍普金斯特地把美方代表一職委托給了他。為了給朋友開路,霍普金斯還特地向上司提到了哈裏曼的一段經曆:20多年前,特使就和蘇聯人談過生意。那一次,哈裏曼與蘇聯從事錳礦石的交易。按照霍普金斯的描述,這位來自紐約的商界人物長於談判技巧,對於蘇聯的情況也十分熟悉。可惜,這番描述有些離譜。哈裏曼對於蘇聯政府及其人民並無了解。那一次他就是被新生的蘇聯政府耍得團團轉。對方占據了最好的錳礦,還在不久之後把哈裏曼踢出了局。而且,蘇聯方麵當時還欠哈裏曼一百萬美元。其中的50萬美元,對方還是以奪取哈裏曼錳礦的理由而欠下的——這些情況,特使未曾向霍普金斯或任何其他人提起。正是由於這些私人原因,哈裏曼才希望西方國家對蘇聯全力援助、傾其所有。

那一次,英方使團的代表則是比弗布魯克爵士。此人和哈裏曼一樣不諳外交談判。可是,抵達莫斯科之後,哈裏曼和比弗布魯克卻把兩國駐蘇大使和其他有關專家排除在了局外。英美兩國和斯大林之間的談判,完全在他倆的掌控之中。要知道,斯大林也是一位算計深沉、鐵石心腸的談判高手。作為駐紮蘇聯的使節,美國外交家勞倫斯·施泰因哈特和他的英國同行斯塔福德·克裏普斯爵士有著與蘇聯領導層長期打交道的經驗。對於蘇方的合作意願,兩位大使都沒有太多期待。因此,他們一直催促哈裏曼和比弗布魯克,請他們一定要逼迫斯大林作出一點相應的承諾——比如,蘇聯方麵應該提供本國生產情況的詳細數據,蘇方的防禦計劃也不能繼續藏著掖著(美方向英國提供援助之前,英方就已把國防計劃和盤托出)。隻有滿足了這些條件,英美的各項援助和武器才能逐步到位。

大使們的建議,卻遭到了兩位代表的拒絕。哈裏曼曾把這次談判的目標轉告給施泰因哈特。原來,爵士和特使想要“傾其所有,而不對回報有所期待”。談判的情況毫不意外——麵對哈裏曼和比弗布魯克,斯大林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輕蔑。蘇聯領袖覺得,西方提供的援助實在太過寒酸。但是,蘇聯還是接受了兩人提出的條件。而後,蘇聯領袖得到了他索求的一切物品——武器、卡車、戰機和原材料——而且,他不用付出任何回報。

離開莫斯科之前,哈裏曼顯得異常高興。他滿心以為,自己這趟出使已經消除了“英美兩國和蘇聯政府之間的一切猜忌”。對於這個目標,使團當中的其他人員卻不大認同,而綽號“巴哥犬”的黑斯廷斯·易思邁將軍就是其中之一。作為英國戰時內閣的副國防大臣,黑斯廷斯的職責是在參謀部和首相之間傳遞信息。他曾在日後表示:“我們給予蘇聯方麵全力援助,是為了保衛自己的國家利益。這一點,沒人會否認……但是,以如今這種方式提供援助,讓對方可以隨意捉弄我們,似乎並非完全必要。”

要將援助順利送達蘇聯,無疑需要付出巨大的犧牲。對於英國而言,尤其如此。無論如何,丘吉爾和羅斯福還是批準了這一方案。德軍入侵的第一周,斯大林就開出了一係列的條件。比如,英軍應在法國北部開啟一條新的戰線,同時向蘇聯派出25~30個師團。如此種種要求,英方根本無法做到。如果相關的武器和援助無法及時到位,也許,斯大林可能和希特勒單獨媾和。對此,英美兩國的領袖都十分擔心。要知道,斯大林此前就曾和希特勒達成過相關的協議。

關於這次莫斯科之旅,哈裏曼也撰寫了相關的報告。借此他向總統表示:施泰因哈特大使已經不能勝任這個職位。畢竟,此人對於蘇聯過於猜疑。因此,哈裏曼覺得總統不妨換個人。他的意見得到了總統的應允。施泰因哈特去職之後,哈裏曼自告奮勇,想要擔任白宮、唐寧街和克裏姆林宮之間的非官方聯係使者,他成功了。這個角色可是哈裏曼一生的權力巔峰。接下來四年多的時間裏,他一直在為此操心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