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傑研究人,起於李白。滿載外遷移民的客輪剛剛啟錨,他就看了手表,船抵湖北荊州的沙市港,再看手表,全部行程不過花了六個小時。“千裏江陵一日還”不是寫虛,而是寫實。他在心裏說。當年雖然沒有客輪,但李白乘一葉小舟,順江而下,也快捷得很,一日之內從白帝到江陵是完全可信的。那麽,李白又是從什麽地方上岸的呢?搬進江陵縣灘橋鎮寶蓮村移民點的當日,見有縣上好些政府官員前來看望,餘傑覺得機會難得,不等對方開口,便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想不到重慶移民兄弟如此關注江陵,這也難怪,因為你們從今天起就是我們這裏的人了!”說話的是江陵縣委辦公室主任李玉邦,這位畢業於華中師大政教係的政府官員饒有興致地告訴餘傑:“根據考證,李白上岸的地點在郝穴鎮,也就是我們江陵現在的縣城。縣城這麽大,你要問在縣城的什麽地方上岸,那麽我還可以告訴你,在城南的鐵牛磯頭。”餘傑稍有思忖,眼睛微閉,自言自語地道:“‘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現在我可以完全想象得出李白當年從登船到上岸的情景了!”

張曉峰那天也在場。他接過餘傑的話題說:“其實我覺得最值得玩味的是後麵兩句,‘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因為前麵兩句的情景可以再現,而時過境遷,後麵的情景已經不複存在了。1998年抗洪,朱鎔基總理來荊州視察,在會上他也提到後麵兩句詩。我記得他連連歎息道,現在已不是兩岸猿聲啼不住了,多年亂砍濫伐,三峽水土不保,猴子早已跑得精光,長此以往,怎麽得了呀!”李玉邦明白了張曉峰的意思,說:“所以三峽移民不能全部就近後靠,必須有一批遠離故土,到生存條件比較好的地方去。不然的話,山下的人移到山上,就是允許他們毀林開荒,破壞植被,也改變不了貧窮的命運呀……”餘傑曾經懷疑過自己的思維,因為李白和三峽移民原本就風馬牛不相及,但是,他沒有想到這邊的領導也是這樣的思維邏輯,從李白的詩自然過渡到移民的話題,這就不僅讓他找到了知音,而且堅定了他要沿著李白的足跡走下去的信念。

然而,詩歌是浪漫的,生活卻是現實的。餘傑對於人的研究,起於李白,現在恐怕也隻能夠止於李白。因為個人的愛好與追求,畢竟不能當衣穿、當飯吃,不能解決他急待解決的全家人的溫飽問題。這是一個四口之家,除了兒子,還有女兒,可是在這幸福美滿的後麵,卻躲藏著痛苦與不幸。那自然是在奉節老家的時候了,兒子才幾個月,某日突發高燒,昏迷不醒,餘傑夫婦趕忙送到鎮衛生院,診斷為病毒性流感,可是吊了幾天鹽水,高燒仍不見退,嘴唇已變得焦幹,破裂處開始流血了。他們慌忙把兒子轉到縣人民醫院,經過會診,結果卻是後天性腦癱!餘傑不懂醫,他當時並不知道兒子的病會給兒子以及全家帶來什麽,以後他陸陸續續花去了辛辛苦苦積蓄下來的三萬塊錢,兒子的命保住了,但是下肢癱瘓,落得個終身殘疾。餘傑夫婦痛心疾首,常常相視無言以淚洗麵,可是他們畢竟是年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對生活的追求。非但如此,家庭的不幸,反而激發起他們從未有過的奮鬥的勇氣。那時候餘傑已經離開奉節磷肥廠了,他到處打工,縣內縣外,市內市外,不管活路輕重,隻問價錢高低。他說舊社會農民為地主當牛做馬,新中國他要為兒子當牛做馬。而他的妻子更做得悲壯一些,三個人分了兩畝地,兩畝地全靠她一個人,男人的活路她要做,女人的活路更要做,兒子與她形影不離,不在灶頭就在田頭,灶頭讓兒子靠在柴禾上,田頭把兒子放進稻草堆,隻有晚上兒子在**睡著了,她才離開兒子去了院子,或借著月光切苕片,或點盞油燈剁豬草,為的是不要有任何響動驚醒隻能在夢中才會露出微笑的兒子,包括她腰酸背痛的呻吟,以及偶爾的黯然神傷的哭泣。忍受這一切之後,他們迎來了又一次幸福的降臨那就是健康而美麗的女兒呱呱落地了。女兒的眼睛特別像她,睫毛偏長,眼角微翹,半睜半閉的時候,恍若蒙上了一層薄霧。丈夫告訴過她,當年在永樂鎮的茶館裏相親時,他第一眼就看中了她的霧眼睛,說她含而不露,恬靜舒雅,像一首朦朧詩。根據她的經曆判斷,女兒從小就體現出東方女性秀外慧中的氣質與德行,長大以後,一定是個比她更漂亮更幸福的女人。

我在移民點上沒有見到餘傑的女兒,她已經五歲,到鎮上小學讀學前班去了。我見到了他的兒子,雖然已經七歲,卻像正在姍姍學步的一兩歲的孩子,坐在一個連胸部都設有欄柵的木輪椅中,想站,想走,但是力不可支,當身體歪倒在欄柵上的時候,那木輪椅才搖搖晃顯地移動了一下。“我想替娃兒辦個殘疾證。”餘傑對張曉峰說,“娃兒所有的病曆我都從奉節老家帶過來了。”“可以。”張曉峰回答得很幹脆“如果在江陵沒有辦到,你一定來荊州找我。”我問張曉峰:“辦了殘疾證,對孩子有什麽好處麽?”“當然。這樣江陵縣民政局就可以依法對孩子發放生活補助了。”我忍不住扭頭問餘傑:“事既如此,你為啥子不在老家替娃兒辦殘疾證呢?”餘傑苦苦一笑道:“在老家,我是農民,農民想辦點事情不容易,就是政策許可,辦起來也囉嗦得很。我在巫山有個同學,他娃兒的情況和我娃兒差不多。辦殘疾證的時候,他跑了三個月,蓋了九個公章,結果還是沒辦成。理由呢?說他在廣東打工有錢,有能力撫養殘疾娃兒。哼,要是他真的有錢,為了那幾十百把塊的他會到處去求爹爹告奶奶麽?”說到這裏,張曉峰遞給餘傑一支香煙,並且親手給他點燃。餘傑欠欠身,算是道了謝,然後繼續對我說:“到了江陵,我是移民,移民的社會地位要比農民高得多。在這裏,一個電話就把鎮長叫來了,更多的時候不是你去找幹部而是幹部來找你。哈,前幾天有個《湖北日報》的記者采訪我,問我來江陵半年多了,啥子事情感受最深?我說最深的就是當官的來得多,我們這個移民點,湖北省長來過,荊州市長來過,江陵縣長來過,至於灘橋鎮長,今天陪你來的張局長,那就記不清來過好多回了!”“來了才了解情況,才好給你們辦事呀。”張曉峰接過話題,目光定定地對著餘傑,“比如說你妻子的情況,我是到過你家以後才曉得的:1998年患甲亢,1999年動手術,手術動得不好,留下了支氣管哮喘的後遺症,現在仍然離不開藥,而且沾不得冷水,洗不得衣服。情況是這樣的吧?”餘傑微微一愣,雙眼瞬時紅了:“張局長,難怪過年的時候,鎮長專門給我送了困難補助費來,你們這樣體諒我的難處,生活壓力再大,我也會咬緊牙關挺過來的!”張曉峰莞爾一笑道:“我看你是挺過來了。記得不,上次我來的時候你還向我提出過撤離荊江大堤的要求呢,這次怎麽一字不提啦?”餘傑紅著臉道:“這個要求倒不是我一個人的意思。當時大家覺得生活在這裏不安全,萬一荊江大堤決口,我們這十幾戶移民就要遭淹死。後來……”“後來怎麽了?”張曉峰饒有興致地問。“後來多住些時日,曉得的事情也就多一些了。”餘傑的語態趨於平靜“比方說,我們移民點前麵那條小路,1998年抗洪朱鎔基就走過隔我們不遠的荊江險段觀音磯,江澤民在那裏站了好久好久。就是說,漲大水的時候,黨和國家領導人都和我們在一起,我們還有啥子害怕的呢!再說了,就是大堤決口,遭殃的也不止我們十幾戶,本地的老百姓不說,單是在荊州太湖港農場的重慶移民就不得了,那裏足足有兩千多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