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白蛇遇到青蛇

世人好蠢,以為女人爭來爭去,橫豎是一個男人。其實,男人不過是道具,她們要爭鬥的是自己的事業。女人的事業其實是要戰勝另一個女人。

從沒想到西湖的雨會這麽激烈。

已是三秋,桂子的濃香也開始淡然。這場雨卻從黃昏下過來,率性,甚至暴虐。我見到西湖邊那些參天威猛的梧桐樹,竟在雨中不知所措。特別是在車燈的直射下,那些雨柱簡直像箭鏃一般向華麗的樹幹蜂擁而去。雨打梧桐,竟是殘酷,像一場戰爭,你死我活。卻原來,所有的美麗太過分了,都會是殺人的利器。

你讓西湖如何安身?浩瀚的一湖水在墨黑中似千軍萬馬地廝殺,冷兵器寒光閃閃,血腥味撞擊岸堤。

僅僅是一場秋雨,就又挑起這裏一樁樁一件件的恩怨情仇。所謂西湖哪能拿去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今夜的西湖絕對是強硬的男身,或被異化的女人,那麽計較,那麽不肯罷手。

這樣的晚上,在西湖,隻會想起李碧華這個女人。她的《青蛇》寫盡了女人間的暗算和恩愛。她刻薄至極,卻又是人間真理。今夜的暴雨如果真有其因果,大概又是她的白蛇與青蛇在興風作浪了。

我是相信李碧華《青蛇》那樣的結局:白蛇和青蛇又活了一二千年。她們盤踞在斷橋下,虎視眈眈於一切可能成為許仙的男人。而當許仙杳無消息的時候,她們便會為清算對方刀劍相向,頭破血流的。

女人是記仇的動物。她們如果有寬容和忍讓,不過是為男人和孩子準備的。對同性,隻有嫉妒和獵槍。尤其是兩個質量級別相當的女人,她們的對峙,對看客們來說,既邪惡又美麗。這種美因為是邪惡的根莖長出的花朵,終究是不可名狀的、宿命的淒愴。

上帝啊,既生白蛇,又何生青蛇?

上帝就是見不得天下太平。

想那白蛇青蛇,春花秋月,一對尤物,說嫵媚、說風情不分伯仲,天下男人隻要身處許仙的角色,不想左擁右抱,犯犯二三其德的錯誤都難。這樣的心意,結果挑逗起女人的鬥誌。她們都以為自己最好,試圖以自己的好來皈依男人的一心一意。甚至,她們傻到要讓男人來挑選最好的地步,就像小青對白素貞尖著嗓子吼的那樣:放公平點,你叫他來揀。

哈!好無知的囂張,上帝也要笑三聲——男人愛女人哪有什麽好不好的道理,隻有夠不夠得著的衝動。隻愛陌生人——男人的情感結構真夠讓女人寒心的。女人與男人鬥來鬥去,不過是以有血有肉的刀劍遇上蘭花指。男人不屑,縱使女人呼天搶地,男人對愛也是漫不經心的。就這樣,隻剩下女人在惦記著愛情,在為愛寸土必爭,拋頭顱、灑熱血。

這裏麵絲毫也摻不進浪漫,隻有血的真實,光天化日下,**裸地觸目驚心。譬如,我們總把白蛇悲劇算在法海的頭上。其實在法海的盂缽轟然蓋下之前,早有青蛇的暗算鋪墊。

法海的雄黃酒還算是明處的子彈,白蛇還可憑千年的修煉擋上一擋。但萬萬防不到的是青蛇的七根繡花針——那比針尖更小更鋒利的女兒心,“紮進白蛇皮的七寸處”。

果然,被雄黃酒煎熬得生不如死的白素貞,又因被繡花針扼住要害,原形畢露了:“瞪著銅鈴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拚命掙紮。她自然不知道為什麽所鎖?”然後,白素貞為救許仙的命浴血昆侖山,生死未卜,小青卻趁了空隙要了許仙。“一種魑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又迅捷地照亮了處子小青的婚床,一條處心積慮的蛇,就像當初她的祖先引誘了夏娃一樣,偷襲了許仙的意亂情迷,也偷襲了白素貞純潔的愛情。而腐朽的、鬼祟的歡情,在黃昏也遲暮的紫天紫地,幾乎讓愛這件事情,變成了世間不折不扣的最大的笑柄。

當初,瑪麗蓮·夢露的死訊傳來

其實,古往今來,有關愛情的傳說,都讓人質疑,尤其是兩個女人摻和其中,故事的質量多少都有藏垢納汙之嫌——想想傑奎琳吧,約翰·肯尼迪那個高貴得不食人間煙火的美人。她與肯尼迪今生的情緣是以一個不朽的鏡頭終結:中彈的肯尼迪,倒在她懷裏:夏奈爾套裙的粉色柔情,承擔了熱騰騰的血腥。純銀般的百合花,像手語一樣傾吐著一個女人死去活來的悲情和愛。

全世界作證,這樣的生離死別,驚心動魄,隻差活的人殉情,雙雙化蝶了。

但,這一切是在二十世紀的美國。我們見到第一夫人擦幹了眼淚,她黑衣墨鏡的形象更加優雅和俏麗,真是美得不動聲色啊。

當初,瑪麗蓮·夢露的死訊傳來,傑奎琳也是如此地不動聲色。誰也看不出那張俏臉上,是否有過偷笑,或是鬆了一口氣?

我想說,肯尼迪如果敢把這兩個女人公開地放在一起決鬥,倒是其樂無窮:一個是肉欲橫陳,一個是知性熠熠;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男人以為得到了她們,事實上,得到的不過是些皮毛,她們的真實恐怕連她們自己也不知。

夢露之死,現在仍是謎。人類都可以上天入地幾十圈了,但要搞清楚一個女優之死,似乎很難。搞不清楚的還有:夢露為何以**的身體而告終天日。是自暴自棄?是他人所為?隻可惜虧損了盛美的豐體,那是沙礫在珠貝裏滴淚成金。上天傷心的時候,總有美人應運而生或黯然銷魂。

一個人的宗教

世人好蠢,以為女人爭來爭去,橫豎是一個男人。其實,男人不過是道具,她們要爭鬥的是自己的事業。女人的事業其實是要戰勝另一個女人,至少,要取得與其他女人平起平坐的資格。說到底,女人扛著愛的大旗,掀起情濤欲浪,不過是要喂養一顆活著的心。人生是什麽?是永遠不要去翻最後的底牌,不要去撩最後的幕布,讓自己的偉大和卑微都受到尊重。

所以,我們得向白蛇的私心致敬。不要以為她是個愚昧的結婚狂。一個女人敢拿愛男人的事業來消遣一生,真是大無畏。她也明白許仙的無能、脆弱,許仙的心猿意馬、二三其德,以及,他酷冷的自私和狡詐。但,也就因了他的俊美,她便托付終身,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她要定了自己愛的簡單、下賤、好色和決絕。她看得太清,男人哪有什麽高下之分,不要以為這個負你了,那個便會是真情兒郎。一切決定於女人的需求:要從蛇身成為能食人間煙火、生兒育女的白素貞,橫豎是需要男人的客串。

這樣的愛,多少都是自說自話,是一個人的宗教。與其說是在愛人,不如說在愛自己製造的神話。所以,刻意地委曲求全也罷,向往著為一個男人丟命也罷,到底還是快樂著自己的快樂。

而我們也要向青蛇的搗鬼致敬。她是見不得與自己一樣的白蛇竟欲與人鶼鰈情濃,生死相許。“我不能,她也不能。”這般的耍橫卻是青蛇活著的原則和動力。她認為女人間,要麽同甘共苦不惹風情;要麽魚死網破一劍封喉,戳破所有神話的老底,戲演不下去了,大家都回歸西湖。

她自作聰明地看透了男人的把戲。不,她幹脆就要看透愛情。她把自己當成試紙,在許仙那裏,法海那裏玩出些做女人的樂趣。與白素貞渴望著要為男人死活截然不同,小青要的是愛的娛樂性。她以老貓戲鼠的淩虐之心,見著貌似深情的許仙,貌似莊嚴的法海,在她色相的勾引下,土崩瓦解。她那麽驕傲地揭發了人的弱點,毫不寬容地把它們放大,再放大。

人的弱點堆積如山的時候,足以讓滿世界都變成委瑣的垃圾,肮髒、恐懼,星月不升。

隻剩下一條活了500歲的蛇。

她那麽精明,火眼金睛,活得毫發不傷。但已是殘陽如血,天地寂靜,靜得隻聽見那個叫小青的女子腳步聲大得可怕,震天撼地的。

再沒有一個男聲叫著小青了。即使是一些虛情假意的呼叫,畢竟是人生的熱鬧。等那些個叫小青的男人都死光了,再偉大的女人也不過就是獨自麵對殘局。

如同傑奎琳:露夢撒手而去,一盤棋剛到緊要處,對手卻耍賴不玩了。她的男人也走了。上帝是不是覺得夢露在天堂很無聊,要了肯尼迪去陪伴?天堂也是需要緋聞的。否則,天堂真沒什麽好玩。

一個缺乏敵人的女人在凡塵,更沒什麽好玩。小青到底趁了亂世,拯救白素貞於雷峰塔下。兩個女人相擁,“窮凶極惡的,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似乎,除脫了男人這個舊恨,女人世世代代是新歡。

但,西湖總有這樣驟風急雨的天。撐開一把傘,似曾相識的少年、船家、恩怨,又一一重來……

(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