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誤美人
世間的美人往往都是雙生玫瑰,高貴而驚豔的氣質讓她們惺惺相惜,但天生的尖刺又會弄傷彼此,甚至,更慘烈地置對方於死地。
江南的十一月底真的是徹骨的寒了。白露為霜,山衰水瘦,棲霞山上一月前還瘋狂絕色的紅楓,已零落成泥。
滄海桑田,不過一夜間。
船頭的李煜,白衣紗帽的李煜,褪去了帝王的驕奢裝飾,他哀傷的表情竟很性感。
這是公元975年初冬。北渡的船隊是一支走向屈辱和毀滅的降軍。遠行者和送行者的慟哭,讓起霧的秦淮,無法承受生命之痛……
無限江山,對李煜來說,訣別是一種大不幸也是大幸。他的亡國,讓其肉體失去了安全舒適的依托,世俗的欲望皆成空話,唯有自己靈魂可以親近和享用——因為撼世的孤獨,所以撼世地吟唱:問君能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上蒼陷斯人如此的淒涼,似乎就是為了索要如此的千古絕句。世事弄人,血腥又多情,它掠奪了一個帝王凡塵意義上的江山,又送給他更廣闊的詞國疆土。
所以,李煜回頭,到底是有岸的,總會有肥沃的土地安葬 他孱弱的身軀,以及,還算高貴的靈魂。
但,他身後的女人呢?特別是那兩個女人,我們真的不知她們今安何處。包括在那些缺乏誠實和公正的史書裏,那兩個女人也幾乎是縹緲而虛擬的投影。她們的美麗與淒哀因為被一個炫華男性的巨大身影所遮擋,竟被看輕,輕如鴻毛了。
然而,作為李煜那些千古絕句的女性閱讀者,我每次在字裏行間翻飛、掙紮、唏噓,一凝神,總會見到她們的飄浮,像紙鳶,向著天空深處烏雲煽動的地方。有時,也像《聊齋》中那些小狐小妖,在我的後背弄出非人間的聲響。哦,我知道我見著她們了:大周後小周後,一對名為薔和薇的女兒。她們若是有恨,隔著偏見,我們竟是不理會的……
有時想,那麽偏愛李煜的詞,不隻因那些哀極而美的文字,更是憐憫生命的無定:一種被戲弄和踐踏的命運,像無盡的黑洞,吸納了所有的光線時,破敗的身軀真的是負累。像李煜那樣的人中之人,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況芸芸眾生。
可以說李煜的身世本來就是一部人間詞話,他和他的女人都是披荊斬棘的寫作者。
眼兒媚
她們是李煜最愛的女人。她們是手足之親的姐妹。在李煜早年那些聲色**的詩詞裏,她們千嬌百媚,豔光四射,擔當著絕世的女主人翁。而她們又以容顏、聰穎和無窮無盡的性欲滋養著她們的詩人丈夫,以及南唐的溫柔——一個沒有未來的放縱之地,所謂江山其實就是美人的轄區。
想來不可思議:世間的美人往往都是雙生玫瑰,高貴而驚豔的氣質讓她們惺惺相惜,但天生的尖刺又會弄傷彼此,甚至,更慘烈地置對方於死地。
中國的男性文人似乎都很喜歡念叨娥皇女英姐妹侍舜的模式,那是男人的和平詩意,男人貪婪的浪漫。事實上,女人間的戰爭幾乎都是為愛而起,你死我活,絕對的狼性,不可能和平共處,哪怕血親之間。如飛燕與合德,楊玉環與她的姐姐、侄女。
而大周小周這對雙生的詞國帝後,怎樣說她們好呢?
當年,大周初嫁,錢塘的豪門美女入皇家,十九年華,人麵桃色,才情逼人。上得公公的寵愛,賜予她漢代流傳下來的燒槽琵琶;下得丈夫的深情,如膠似漆的夫妻之樂,點燃一個古典女子強悍的能量,她對生活勃勃的野心和創新,如此濃烈盛大,超過了有史以來的所有後宮女主人。
她是音樂大師,纖指弄琵琶,修補《霓裳羽衣曲》,編排組舞,**宮娥晝夜翩躚。於是,南唐後宮夜夜舞會繁華,那是聲色的纏綿和廝殺,放縱的**,姹紫嫣紅,直讓天性貪樂的李煜“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李煜詞)。
她是天才的服裝設計師和化妝師。天水的碧綾錦被她寬袖修裙地裁製成新款,欲縱還收,性感、嬌羞、流動。再配以高聳入雲的發髻,花鈿貼鬢,一步一搖曳,南唐時尚的北苑妝由此蔓延百姓家,傾城妖嬈,女人多情,男人荒唐。奢華的南唐,不可救藥地享樂著、危機著,不知今夕何夕。
有人會因此覺出大周後的紅顏之禍:她鼓勵了無奈坐皇位的李煜的無奈感,煽動他對大任的逃避甚至胡亂應付。這簡直是一種犯罪。
其實,深懂得丈夫的大周後,隻是以塵世妻子的方式去愛了不能享用人間煙火的天人。她不懂,他的無權選擇和天生注定。他的妻子亦無權選擇和天生注定。
大周後真是錯了,她以歌舞升平把李煜拉進了女兒國,她晚妝初卸後,“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輕引櫻桃破”(李煜的詞)的嬌媚,騷到了骨髓裏,再強大的男人也無以抵擋,何況李煜。它是絕望的**嗬,更讓李煜怕了男人那個世界。那些個殘酷、血淋淋、刀戈相逼的世界,常常嚇醒一個很女人化帝王的春夢。
女人就是天堂。春花秋月時,李煜會一次次這樣對自己說。於是,他一隅又一隅地越發緊縮自己,自以為是地偏安,不想也不敢去招惹誰,反而是隱忍,獻媚,割讓,俯首稱臣。他無能、昏愚。他也仁慈、儒雅。他有的是才情智慧來取悅女人和文學,但一碰到江山這個強硬的東西,就成了白癡。
可惜了李煜,我們竟無法消受這麽個風花雪月的主兒。我們會仰視劉邦“大風起兮雲飛揚”的氣勢和心計,即使傳奇的最後不過是血肉橫飛,毫無道義和真情;會津津樂道於成吉思汗的驍勇善戰,拓展疆土的霸道,英雄總是要這樣弄刀弄槍。卻不懂李煜李後主的無所作為未必是錯。老子的“無為而治”,是需要溫柔之心去承接。風花雪月,江山寧靜,天人合一,一切淡淡而去,緩緩而來。可好?
我們卻喜歡了折騰。雖也知迫不及待地往前趕,其實不過是趕死而已。但不能不往前趕。因為舊世界總有那麽多的不合理,創造、吐故納新便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
那麽,逆行的人就會付出代價,李煜和他的大小周後注定命若落花,不被水帶走,也是土掩埋。
先是大周後,她的代價是李煜的變異。之所以不肯說背叛,是因為李煜對大周的愛已由**變異為親情,他把**交予了小周。帝王的愛本身就靠不住,而**缺席的愛情也隻是一堆被榨幹了糖水的蔗骨,拿多少親情說事,仍是蒼茫。
相見歡
小周後一出場,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人的惡。
我倒願意相信,她最初是向善而來的,不過是殷勤來探姐姐的病,卻遭遇了驚為天人的姐夫。此事放到現在也會發生:一個含苞欲放的文學女青年,見到風流倜儻的文學大師,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想那二八少女的小周,明眸善睞,聲如鶯啼,又活潑,又撒嬌,一舉一動都命中一個三十多歲男人的死穴。所以李煜有“其嬌豔多情更勝其姐”之歎。而李煜之貪也由此可見,享受白玫瑰久了,便覺出其蒼白。紅玫瑰自然成了天上的虹影,不沾歲月的平淡和黯然。
這對大周後是不公平的,勢利得很。
於是,雖以愛情的名義,但孽已造下:這廂,大周後輾轉於病榻,煎熬於痛失幼子的大悲中,人比黃花瘦;那廂,姐夫與小姨子“眼色暗相鉤,秋波欲橫流”(李煜詞)。**,一枝梨花壓海棠,甚至小周後夜半三更,赤腳,手提金縷鞋,會她的姐夫情人。
李煜真正是率性多情郎,愛了,就表達,就**。他的豔詞由此登峰造極:
花明月暗籠輕霧
今宵好向郎邊去
劃襪步得階
手提金鏤鞋
畫堂南畔見
一向偎人顫
奴為出來難
教君恣意憐
一個憐字真是用得春色無邊:沒著鞋的小周,偎在李煜的懷裏,嘟著粉嘴喃喃:我來一趟不易喲,你想怎樣就怎樣吧。
哪家的色情放肆如此,邪氣著,快樂著,偷偷摸摸的美感,教人直問天。
李煜也幻想著有一天能把大周小周權當作娥皇女英,實現男人的兼美。可大周後卻是淚血皆盡的杜鵑。她雖然還有個名字為娥皇,可無意視妹妹為女英了。丈夫和妹妹的事情,放在她心坎上,因為深宮深深深幾許,因為無以掙紮的病痛,她的憤憤,隻能顯得可笑,卻毫無作為。作為帝後也是無德的表現。她唯有眼睜睜,哀怨何以說?
她的哀怨成為另一種驚心。臨終,向李煜交代後事,她說:蒙君恩愛十年,作為女人榮耀也莫過如此。現子殤、身歿,不能好好報答你了。死後別無所求,隻要帶走公公所賜的琵琶和常佩玉環。
這番遺言她以何種神情表達,我們已不得而知了。隻是能想象她那些曾吹簫弄琴的玉指,已是枯萎和寒涼,攥在李煜欲望浩**的手中,她的屈辱,她的不甘。
大周後死得回腸**氣:三天,沐浴,更衣,玉含口中,30 歲的眼睛望見了家園。玫瑰的死法高貴而尊嚴。
李煜淋漓的悲切也真實無比:空有當年舊煙月/芙蓉城上哭蛾眉(李煜詞)。因為伊人遠去,琵琶絕音,宮中再不見霓裳羽衣的翻天覆地。而南唐風雨飄搖,兩江瑟瑟,秦淮和揚子,立後的小周燃起的“帳中香”也不能克服末世之氣。
虞美人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李煜選擇《虞美人》的詞牌來發出最後的嗚咽,也是注定。
想象虞姬決絕霸王時的堅毅吧,如此多嬌,悲壯,豪情,大丈夫氣。也難怪能締造一種花朵的凜然和明豔。
人不能預知自己何日生死真是大悲大苦。李煜的《虞美人》一出已死期將至。那是他在大宋為階下囚的第三個七夕,43歲的生日。
有些人注定要生死歸一,如李煜,即使七夕在古中國是最浪情的日子。據說,李煜就是在生日宴上寫下《虞美人》,並讓小周後擊鼓而歌,被宋太宗知道,認定是反詩,而以一壺毒酒謀殺之。李煜死的過程醜陋而痛苦,像獸一般地掙紮。這不該是一個唯美帝王的死法,憑著他對文學的摯愛,他的肉體是不該這樣被圍剿虐殺,萬劫不複。
還好,人世給了他唯一的暖意,小周後的始終:執子之手,與爾同銷萬古愁。李煜登上彼岸的刹那,肯定有如釋重負的輕盈、歡呼雀躍的新生。肉體對他是太無恥的枷鎖。特別是北降後的月月歲歲,他的苟活,甚至一晌貪歡,也許隻是因為一個女人。小周後,她豐豔的身段和靈魂是人世間最後的勾引,令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然而,偷生的日子對精致而敏感的李煜,簡直是一座不堪的煉獄。他被掠奪走帝王的尊嚴、男人的尊嚴、人的尊嚴。
嗨,不得不涉及小周後的悲慘了,我的筆尖已溢出殷紅的 哀悼。
小周後,她從不是完美的女人,驕奢、善妒、無情。甚至在姐姐危機之時,不顧其生死,還與姐夫遊龍戲鳳。隻是,她也純色、盛美,紅玫瑰那樣的天天向上。她的錯隻是她的愛太激烈,隻爭朝夕,不肯瞻前顧後。而這也注定了她最後的正義。她這種女人天生是為情所生,罪惡和優質,也是因情,身不由己。
所以,當宋太宗對她隻能“強幸”,像所有男勝利者對女囚暴力征服時,她決堤的淚水會衝刷她受苦受難的身軀,而靈魂在別處。
每次讀到小周後被“強幸”的文字,我都會手足冰徹,齒唇戰栗,有發自肺腑的**,疼痛無邊無際。
所謂獸行,也似乎比這樣的場麵來得文明——
“後戴花冠,兩足穿紅襪,襪僅至半脛耳。**憑五侍女,兩人承腋,兩人承股,一人擁背後,身在空際。太宗以身當後。後閉目轉頭,以手拒太宗頰。”
一個北方大漢,一個威風凜凜的強者,要對付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江南弱女,用得著五個侍女把她架起來淩空,然後“臨幸”?這哪裏是在索要**,索要肉體的戰勝?完全徹底在進行一場精神屠殺,光天化日的,毫無遮掩和人性的當眾淩遲。
想想金枝玉葉的小周後吧,天生就是用來承接與李煜那樣很文藝的男人的**的。她曾有的歡情多麽芬芳而柔情蜜意。她用鵝梨蒸沉香,放入帳中的“帳中香”最是一種助歡的道具。但,在天寒地凍的汴梁,乾坤顛倒,日月也隻能眼睜睜的,不把人當人了:宋太宗以北方大漢肥碩的身子轟隆隆地衝過來,還帶著食蒜後的一嘴口臭,北方的老天爺啊,該狂風暴雨,該雷霆萬鈞,讓一切都來得史無前例吧。否則,天地無道了。
中國戲曲中曆來寵愛小周後遠勝於大周後,也許就是人性的悲憫:眼見著花兒毀於無賴,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但在一個兵荒馬亂、國破家亡,男人都甘於做降軍的時候,你讓一個弱女人如何去爭?
粵劇《小周後》裏一段對話,揉碎了桃花紅滿地——
李煜問被宋太宗“扣押”太久歸來的小周後:
他叫你去幹什麽?
唱歌、跳舞。
你唱了?跳了?
我唱了,我跳了。還……
李煜是明知故問,小周後是破罐子破摔。接下來便是小周後的泣罵,李煜麵壁悲慟。彼此苦苦相逼,都想把對方鞭打得皮開肉綻,露出心尖子那最慘烈的**裸的痛來慰藉自己。他們要讓對方傷筋動骨,才能知覺自己仍是有血有肉。要一遍遍用這種虐人又自虐的方式,來感受生命裏僅存的怒吼和尊嚴。這也是一種特殊的驕橫,以向對方討要不講理的愛。而這點愛,微不足道的火星,卻足以讓他們活命:在北方粗糲的朔風中,已沒有繁花似錦的天子帝後,隻有一對貧賤夫妻,心驚膽戰互為唇齒地相濡以沫。偷生,像最下賤的植物。隻為了對方還有一口氣,把自己也置放於塵埃,下賤了,再下賤。不棄不離。
但李煜還是死於非命。小周後在史冊中下落不明。一說,她被宋太宗雪藏於後宮,成了花蕊夫人的後繼者,“千古艱難惟一死”,默默雲水間,低頭、絞眉,屈辱漫漫,終究也隻是個皮囊了;一說,李煜死後,她亦不長於人世。北氓山,李煜的棲息處,一把黃土掩埋了美人的舊仇新恨。美人死時,潦草淒涼。不知汴梁的月亮是否也像它的風那樣粗糙?但願它能婉約,美人回頭,多少能誤認他鄉為故鄉。
她與李煜,一對璧人,一對於世無用之人,也許難以上天堂,但在遠離血與火的質樸土地深處,他們的相依,可歌可泣,足以寬恕他們的罪。
菩薩蠻
我把她們的故事講完,如釋重負。雖然講得也是千瘡百孔破綻百出,許多史實是大周後還是小周後的,隻有天知道了。曆史對女人就是這樣的輕蔑和怠慢,該死。所以我們女人編排了曆史,報應而已。
我講了兩個女人的命運,其實也是在敘述一段文學發生的因果:女人往往是文學的某種鋪墊和起興,很力量的,很嘔心瀝血的。而文學待女人卻是刻薄,中國的男性文人似乎沒有多少深情去為女人樹碑立傳,除了曹雪芹。所以,再轟轟烈烈的古代女人,哪怕大美女,要做到讓後人知其真實,不過妄想。於是,文學不太像一座江山,更像亂哄哄的江湖。好多男人都是荷槍實彈地在裏麵來來往往,形隻影單。
男人常常把文學變成戰場或廢墟。
這,又將是美人的災難。男人開始了用文字對女人的性暴力,身體至靈魂。好在,女人所能有的器官不多,否則便會給男人提供更多的靶子。其實男人也在犧牲,誰也別想逃過悲涼。
文學,褪去了相親相愛,剩下些文字,寒冷無邊啊。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