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詩韻中的鵝嶺
一直覺得鵝嶺像一個喚不醒的孩子,隻顧專心致誌地酣睡在自己的古典夢中。也一直覺得鵝嶺應是一個杜鵑出沒的地方,鳥的鳴叫會比他處多幾分意味。我產生這些想法皆因一個男人,我抬起頭時,總能瞧見他望著一池猛漲的秋水發呆。
其實阻礙人到中年的他返回故鄉的未必是巴山無盡的秋雨,恐怕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比如說一個男人的誌向或野心。可惜他卻不明白自己的處境——身處曾經轟轟烈烈大唐的末世,縱有千般才幹,卻也隻能在荒郊野嶺中歎幾句無用之詩而已。
那是亂世,也就是不讓男人幹事的時代。但也幸虧如此,幸虧那個時代蹉跎了這個男人的仕途,才給我們留下《夜雨寄北》這麽一首千古的好詩,這麽一位千古的好詩人,也為鵝嶺這片山水播下詩歌的種子。君問歸期未有期——對於歲月,這個叫李商隱的男人似乎永不退席,永遠未有歸期:誰見著他曾起身離開浮圖關下的客棧,騎匹瘦馬,穿過崖岩邊飛濺而下的陰水,向著他心中的目標迤邐而去?
那麽,我們不妨等候吧,等候一身襆頭袍衫的他隨時款款而出,表情不再凝重憂鬱,像所有歸家的遊子,坐在我們對麵,輕鬆地歡聲笑語,舉起時光之剪,與我們共剪一截又一截的西窗燭。
這樣的等候對於鵝嶺似乎自然而然。清道光年間,重慶人便在詩人借宿的浮圖關建起夜雨寺、秋池等廟宇亭閣,以此來向這首詩歌致敬。那時便有不少的文人騷客大老遠跑來此地,試圖像李氏一樣在纏綿的雨聲中尋找到點靈感。於是夜臥浮圖聽夜雨,漸成時尚。浮圖夜雨也成為古渝州人必須打卡的十二美景之一。
關於李商隱寫下《夜雨寄北》的地方,曆來有諸多爭議。但我堅定地認為它應該就在今天的鵝嶺、浮圖關一帶。那一帶真是令人遐想、賜人靈性之地,平白無故,一座山脊橫空而出,臥龍般伏在兩江之間,分割二水,讓揚子自濁,嘉陵自清。而它偏偏要撇開水的糾纏,突兀地淩空高蹈,更以三麵的懸崖峭壁推開塵世的紛擾,單留一條盤桓於山脊間的小道向幽深處延伸。那是山一程,水一程的路。埋伏著虎狼與匪盜的路。
走完山重水複的英雄們,才可抵達外麵的世界。
可能也因其坐於兩水之中,鵝嶺便有了巨大的蓄水功能,終日的江水蒸騰,讓它雲遮霧繞,難見真顏。濕漉漉的岩崖上青苔繁榮、野菊豐茂。黃葛樹下根須虯曲、四處蔓延;黃葛樹上卻老樹新芽,換了人間。濕漉漉的鵝嶺的Logo,恐怕就是龐然大物般的黃葛樹了。這強大的綠色軍團,擅長呼風喚雨,所以鵝嶺多雨,多夜雨,哪是別處可以比的?若論巴山夜雨處,除卻鵝嶺,誰還會更典型?
可以說,這是一座被各種款式的夜雨浸泡過的山巒;也是被各種詩詞歌賦營養著的山巒。無論高聳的峭壁,還是岌岌崖邊,甚至每一條石縫間似乎都彌漫著一股子詩賦的氤氳。
談及文人騷客詠鵝嶺,我反而喜歡不在文人圈混的蔡鍔將軍的幾首詩。想起早些年與朋友攀爬於鵝嶺峭壁間,清秀的嘉陵水在不遠處作響,弄出的風像來自親人的耳語,緩緩縈繞於麵,沁人心脾。不經意便見著石壁間的字,被綠苔亂藤模糊。讀來無法連句,卻仍覺有意象在心中浮現。後查尋資料才知,竟是蔡鍔的《詠猿公石》。
民國初年,護國討袁(世凱)的名將蔡鍔受鵝嶺前身——禮園主人李耀庭相邀,來此避亂,待了不少時日。見過大山大水萬千氣象的蔡將軍,顯然被這藏於渝州深處山嶺的奇異風貌所吸引,朝夕流連,滿心喜悅。這裏的一岩一石都能喚醒將軍的詩賦靈感。他見一怪石酷似猿人,便詠曰:“猿公窮坐萬鬆巔,日日江頭數過船。赤縣飛騰經一瞬,青萍化去忽千年。昔聞巴峽連巫峽,淒絕崖邊與路邊。坐忘天均冥失語,碧秋瑤月幾回圓。”將軍的這首詩無疑是借寫景狀物來澆自家胸中的塊壘,其英豪之氣溢於言外。打動我的卻是它對百多年前鵝嶺景物風貌的忠實記錄。一讀到“淒絕崖邊與路邊”,巴渝那時的荒涼山水便撲入眼簾。
其實蔡鍔還有一首詠鵝嶺的詩更響遏行雲。詩中有“四野飛雪千峰會,一林落月萬鬆高”之句,讀來回腸**氣,鏗鏘昂揚。它在展現鵝嶺怎樣的意境呢?它寫出了鵝嶺萬鬆之國的氣勢,明月故鄉的多情。可以想象當月亮衝破雲霧的羈絆,升上鵝嶺的高空,像氣宇軒昂的帝王君臨天下時,多鬆的鵝嶺便會像在黑夜中行駛的巨輪,挾裹著如驚濤擊岸般的鬆嘯聲,浩浩****地直抵朝天門,然後隨東去的大江,奔赴遠方。那該是如何的大氣象。
看過許多蔡鍔將軍的照片,內心疑惑:照片與照片之間,仿佛承載的不是一個人呀。戴帽時威武逼人,單眼皮、細長眼,配粗短濃眉與兩片上揚的胡須,像天光下晃動著的大刀,讓人生怯。而他的脫帽像,眼神溫暖,無胡須的嘴部地帶像少年般幹淨清純,完全是翩翩文公子。
蔡鍔對鵝嶺而言,隻是過客。但已讓鵝嶺處處記得他的如何來又如何去。現在鵝嶺石屋壁刻的中國地圖與世界地圖也依然記得將軍深邃又思慮的目光。這兩張圖不知充實過他多少時日。
百年不短,足供許多風雲人物在鵝嶺來來往往;百年也不長,許多傳奇恍如昨日。鵝嶺厚道,不願忘。
從某種意義上講,鵝嶺本身就是一首詩,小情小調又詭異獨特,有點淡愁、婉約又暗蘊**狂野,上闋是柳三變的雨霖鈴,下闋卻是東坡的念奴嬌。比如說,你以為它的園子像秀麗溫柔的蘇州園林,卻會突然來一段山水參差、驚心攝魂的表達。依山而建的多層麵多角度的立體性,使它的站姿帶著惴惴不安的倉皇之美;它保留了那麽多的崖邊曲岸,似乎又是在為放飛野性的眺望做準備。由此看來,當初禮園即鵝嶺的策劃人、設計者相當聰明。百年前中國富人的審美情趣比起今朝的土豪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深深敬佩。
我對鵝嶺的第一次印象並非來自真實,而是照片:我少女時代的姨媽與一樣穿著白旗袍的女同學們站在題有“鵝嶺”兩字的石碑前,排排照。顯然,有明晃晃的太陽。女學生們都微微眯著眼,隻把嘴角月牙般地扯得老高,笑得很卡通。那是一群幹淨的旗袍,幹淨的青春,盡顯民國女子的清純與洋派。以至於我如今仍覺得鵝嶺就適合女人穿著旗袍娉娉嫋嫋行走在園中之園,崖外之崖。也因此我對抗戰時宋美齡來渝便選中鵝嶺為棲息地,而且一直喜歡鵝嶺勝過南山不足為奇。那恰恰是她的盛年,不肥也不瘦,穿旗袍的好時光。能想象她穿著花旗袍走過繩橋、榕湖那一帶時的情形麽?國破山河在的四月天,黃葛樹更替,新枝舊葉都會像炸彈似的飛向她。美人走起路來未必安生。
曾經的鵝嶺的確像一首古詩在堅守自己的避世原則,不管是哪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在它身體上如何地索取,仍葆有寧靜致遠的氣質,踩著文藝範兒的節奏,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拒絕被同化、主流化。
但近些年我發現,重慶的文人愈來愈不待見鵝嶺了,寫鵝嶺的詩文也寥若晨星。難道是他們已把和藹可親的鵝嶺視作了老妻,而以滿腔**去親愛更幽遠的別處?或者是文人們已薄情寡義,忘了鵝嶺的好,忘了曾經無窮無盡地消費過鵝嶺?
他們當然記得。尤其會記得早些年他們想行曖昧**之事時,鵝嶺是多麽寬容、方便的廣闊天地、“青山旅館”。推而廣之到整個重慶市民那裏去,細數數,幾乎每個人的青春都與這個前世為禮園、今生叫鵝嶺的地方擦出過火花:我們曾在這裏春遊童年,約會青年,賞菊中年,歌舞晚年,一寸光陰一寸金,那金子便是鵝嶺記憶。
但為什麽現在的鵝嶺讓重慶文人集體失聲?
我最近一次到鵝嶺是去年初春,陪幾個外地客。客人們看過我的小說《**山》裏對鵝嶺的傾情描寫,認為那是重慶不可多得的神秘之地,均欣欣然前往。結果,眼前的鵝嶺卻讓他們失望,我羞愧難當,那種感覺如同自己以凋零的麵容示人。
鵝嶺是因歲月流逝而韶華殆盡?怎麽可能呢?鵝嶺的魅力本來就是靠時光叮叮咚咚雕刻而成的啊。根本在於,它不能被閹割與整容,這是鵝嶺的尊嚴。身處一個被篡改的鵝嶺,我隻能別過頭去,不去看那些古與今滑稽的嫁接,不去看那些叫水泥和馬賽克的家夥們如何理直氣壯地進入一個藝術的身體而毫無犯罪感。那一瞬,我對我們一些擁有奇怪審美情趣的管理者有了憤憤之火。說到這,不得不憑吊那座向詩歌致敬的夜雨寺了。清道光年間修建的該廟,一路走來天知道是怎麽個不容易——天災人禍,改朝換代的攻城奪池,日本人的大轟炸……能走到二十一世紀已是奇跡,一步腳印一寸金,真該以捧在手中怕化了來寶貝它、珍惜它。可就在二〇〇九年,竟灰飛煙滅。據說當推土機挺進夜雨寺、將其夷為平地的時候,一位與寺廟相鄰而居的老人泣不成聲,那一天鵝嶺下的雨冷得人直哆嗦。
對夜雨寺的消失,大多數重慶人並不知曉,也不關注,包括應有的憤怒,更別說會有人為此反思與懺悔了。我們的知識分子、我們的文人騷客也不過在慷慨激昂地來幾句國罵之後便選擇遺忘。大家實在太忙碌,一座寺廟的存亡畢竟無關飲食男女、人生沉浮。
有時候,幻想著自己能有一種魔法把鵝嶺深藏起來,藏在詩歌裏,讓它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果夠不著古詩古韻,藏進一首朦朧的現代詩也好,譬如張棗的《杜鵑鳥》。
不知為何,鵝嶺總讓我想起已故詩人張棗的《杜鵑鳥》。我無法證實這首詩是否與鵝嶺有關,我的聯想皆來自他詩的前麵題有李商隱《錦瑟》中的一句“望帝春心托杜鵑”,以及他這樣來鋪排他的詩句:“岩崖旁她張開企望的翅膀/一個夕照的酒杯/一個柔軟的傾向/綠洲化的水波/已經擁有水泥碼頭與船隻/杜鵑的聲音不來/她竟微笑著不去/嗬,語言使人憂鬱……”
不是麽?情景或情緒的聯想有時美得很詭譎……
每每夏夜,重慶高溫至攝氏四十度的時候,站在鵝嶺峰巔的險峻處,有種不可名狀的大快活。往往向著黑漆漆的嘉陵江,鳥打開翼翅般地打開自己,打開自己決絕的衝動。刹那間,借山巔的風,騰空而起,便可在山與水之間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