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第二章 一個讓人疑竇叢生的緊急電話

王驤帶著一幫省政府官員和蔡雄飛、秦良驥等保安隊軍官忙不迭地出了大南門,到曠野上迎接城野宏和趙瑞。

王驤雙手抱拳,衝渾身淋得像水雞兒似的城野宏打了一拱,歉然道:“聽說半夜裏發生了誤會,讓輔佐官受了驚不說,還在城外野地裏淋了半夜的雨。”

“太不像話!”城野宏厲聲斥道,“一聽八路軍的名字,你們就被嚇成了這副模樣。”

趙瑞也兜頭衝秦良驥罵道:“你他媽的還良驥呢,簡直就是一匹劣馬,受點驚嚇,就尥起蹄子亂踢。”

蔡雄飛替秦良驥說話:“不是秦師長下令開的槍,城牆上除了我們保安隊,還有阪井的部隊。一聽八路軍的大部隊摸上來了,全都比賽似的亂放槍。”

城野宏回頭看了看像從水裏撈起來的部隊,大聲吼道:“一個個垂頭喪氣的算什麽?此次為時半月的討伐八路作戰,我軍戰果輝煌。大家都給我挺起腰杆,抖擻精神。”他對王驤說道:“王省長,我本一介書生,難得有這樣一個領兵打仗的機會,總得讓我像一個凱旋的將軍吧。”

王驤一愣:“這……”

趙瑞趕緊問:“輔佐官的意思是……”

城野宏說:“我想轟轟烈烈地舉行一個入城式,我知道,這是日本人在太原最後的光榮了。不過,即便是打腫臉充胖子,苦中作樂,也請你幫助我把這場假戲演到底吧。”

趙瑞當即發令:“傳我命令,官兵整理軍容,舉行入城式。”

片刻工夫後,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保安隊穿過大南門,浩浩****地開進城去。

一夜風雨過後,太原城中,市容如昔,但來去匆匆的市民臉上已暗暗透著喜色——日本投降的消息不脛而走,僅僅兩三天之內,便已傳遍了古城的大街小巷。

昔日的官道上,戰旗飄揚,軍號嘹亮,無數匹戰馬蹄聲噠噠,仰頭長嘶。

麵容清秀的城野宏全身戎裝,騎在高頭大馬上,看上去八麵威風——可他身後的趙瑞、楊誠、秦良驥、王驤、王光然都知道,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在淌血。

舉行完所謂的入城式,城野宏才帶著勤務兵鬆山和兩名警衛回到晉府東花園家中。他注意到,晉府內外,警衛森嚴。一路上,官兵們紛紛向他敬禮,他也一一還禮。

晉府為重簷歇山式二層中式門樓,紅門紅柱,綠瓦白牆,雕梁畫棟,十分雄偉壯觀。作為古色古香的晉府建築群落一廓的東花園,同樣有著濃鬱的中國古典園林風格,院落中荷池假山、亭台樓榭一應俱全,處處雕梁畫棟,美不勝收,渾然一座精美絕倫的宮殿。精致曲折的彩繪雕欄走廊,將南廳、北廳、高聳其間的勤遠樓,以及幾進跨院相互連通,更顯示出東方府邸超凡脫俗的典雅。屋子裏,卻是西式裝飾和國外進口的暖氣設備。

抗戰之前,這地方就是閻錫山的住家。日本人打進太原後,城野宏便搬了進來,把閻錫山的家當自己家似的住了下來,直到現在。

妻子綾子和下女聽見庭院上馬蹄聲響,趕緊跑出來,在玄關上候著。

城野宏從馬上下來,把韁繩交給鬆山,依依不舍地打量著他不得不馬上要離開的家。

看見丈夫進門,城野綾子驚喜得哭泣起來:“你這次出門已經是第十七天了,這麽長的日子,總不見你回來,真是讓人擔心死了。”

城野宏說:“我沒事,就是太累,身上太髒了。”一邊說著話,一邊拉開格子門,去看在榻榻米上熟睡的女兒。

綾子趕緊去浴室放上熱水,準備伺候丈夫洗澡,替丈夫脫下衣物,交給下女拿下去洗。

綾子讓丈夫坐在一張小小的方凳上,挽起衣袖,撩起和服下擺紮在腰間,不斷地用水瓢從日式大木桶裏舀起熱水,澆在丈夫的頭上、肩上、背上,細心地搓洗著丈夫的身子。

城野宏緊閉著雙眼,享受著這難得的舒適和溫馨。

綾子說:“這兩天,太原城裏的日僑全都亂套了,迎澤大道上的正金銀行,大矢先生在柳巷開的大和旅館,昨天全都關門了。”

城野宏明知故問:“出什麽事了?”

“好多人都在家裏悄悄聽了收音機,說日本戰敗了,馬上就要投降了……啊,天呐,宏,你說,這是真的嗎?”

城野宏幹咳了兩聲:“綾子,這裏的主人馬上就要回來了,我剛才在保安隊司令部,已經安排人去工程司街三號打掃衛生,明天就搬過去吧。”

工程司街是日本人進占太原後取的名字,這條古老的小街原本叫做校場巷,小街上古樹蔥蘢,濃蔭蔽日,鳥語花香,幽靜宜人。小街兩側坐落著一組仿清樣式的高級別墅群。以前它們大都是閻錫山麾下重要文臣武將們的公館私宅,日本人攻占太原後,則成了日軍高級將領與達官貴人的官邸。第一軍前幾任司令官梅津美治郎、蓧塚義男,岩鬆義雄,都曾在這裏住過。澄田睞四郎、山岡道武、第一四四師團長三浦三郎、河本大作等,也都把自己的官邸設在這裏。三號樓則是城野宏的前任穀荻和甲斐正誌住過的官邸。

城野宏叮囑綾子:“我們當初搬進來時是怎麽樣,就盡可能還原成怎麽樣。”

綾子膽怯地問:“我們能平安地回到日本嗎?”

城野宏在太原工程司街住過的三號樓官邸

“回日本幹什麽?廣島、長崎被美國人的原子彈徹底抹掉了,東京也被美軍飛機炸成了一片廢墟。整個日本都被美國人占領了,回去做亡國奴嗎?把你送回去讓美國大兵強奸嗎?”

綾子悲哀地哭起來:“隻要和你在一起,就是死,我也不怕。可是,我們的女兒才三歲呀!”

城野宏斥道:“哭什麽哭,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告訴你,現在全世界的日本人都生活在地獄裏,隻有太原城裏的日本人,算是最幸運的了。”

澡還沒洗完,城野宏已經靠在妻子的臂彎裏睡了過去。

城野宏這一覺睡得好,簡直是在償還這半個多月來欠下的瞌睡賬,從八月十四日的上午十點鍾左右睡到了夜裏十點鍾,如果不是趙瑞打來電話,說出了“天已經塌下來了”的大事,堅持請綾子叫醒城野宏,他肯定還會繼續睡下去。

就在城野宏墜入夢鄉之際,同樣在官邸裏酣睡不醒的趙瑞,被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叫醒了。

電話是軍部情報室主任岩田清一少佐打來的,通知他,全體保安隊於八月十五日早上七點整,在東門體育場集合,聽候軍部點名。

趙瑞一聽頓時睡意全無,他聯想到頭一天夜裏澄田把阪井聯隊從榆次緊急調進太原,和秦良驥的部隊爭奪太原四周城樓,並在城內高大建築上架設機關槍等蹊蹺之事,馬上感覺到情況大為不妙。原本根據閻日雙方的默契,大批閻錫山的軍隊和行政幹部以各種名目與方式,進入日占區接受日軍訓練與裝備,並協助日軍清剿八路軍與共產黨建立的政權機構,早已算不上什麽秘密。可是,這樣的默契也是隨著閻日關係的變化而隨時變化,並非一成不變。

秦良驥就經曆過這種冰火兩重天的待遇。

一九四二年春,閻錫山令秦良驥回太原,幫助漢奸省長蘇體仁整改山西日偽警備隊。他說:“如果你能利用這個機會掌握些部隊,等到抗戰勝利後,夠一團編一團,夠一師編一師,夠一軍給你編一個軍,這就叫做曲線抗戰。”

秦良驥回到太原後,與蘇體仁見了麵。蘇把當時山西全省日偽警備隊現狀作了介紹,由秦擬一改編計劃。到五月初,秦把這個草案送交蘇體仁,蘇說,日本軍部尚未通過,需要和當地日本駐軍研究才能決定。

不料,六月間的一天拂曉,秦良驥生病在床。睡夢中,日軍憲兵隊數十人突然包圍了正豐飯店,闖進秦的住室,將他逮捕,同時將飯店兩位夥計逮捕。在太原,凡是和秦認識的朋友,都被逮捕,共三十餘人。經過二十餘日審訊,嚴刑拷打,秦把他怎麽來的情況向日本人一一說明,就又把他轉移到壩子陵橋日本第一軍軍部關押。他一看這裏關押有百餘人,大部分是閻錫山派來做各種類型工作的人。一直到八月間,才被放出來。

秦良驥從日本人的大牢裏出來,接著又進了日本人辦的幹部訓練班,這個訓練班由岩田清一負責,全省保安隊及一切偽軍,都歸此人派到部隊中的顧問官掌握。所謂顧問官,就是專門監視那些傀儡司令、副司令、指揮、副指揮等人言行的,稍有嫌疑,即行逮捕,並以通共產黨罪名,用刺刀挑、警犬咬、活埋等等慘無人道的手段殺害致死。由此看來,閻錫山派去從事曲線工作的大批文臣武將,不僅人人頭上戴上一頂黑不溜秋永遠不可能漂白的漢奸帽子,稍有不慎,也是會犧牲的。

趙瑞立即起床,留下副官在家給各位師長副師長打電話,自己一溜煙先去了司令部。

不一會兒,各師師長和副師長像救火一般,也接二連三地趕到了。此刻圍坐在趙瑞身邊的這幫將領,除了秦良驥和湯家模,大都是三年前在淨化村像演戲一樣先打後降,隨趙瑞過來的。他們在日本人的太陽旗下當了三年偽軍,依照閻日密約,隻打八路軍,殺共產黨,從未向閻軍開過一槍,當然,也不和蔣介石的中央軍作戰。打打殺殺到了現在,每一個人都打成了兩張皮。就在這年開春,閻錫山派趙瑞、楊誠等人的老軍長溫懷光秘密來到太原,委任趙瑞為新編第一軍軍長,轄秦良驥的第一師,李勃的第二師,湯家模的第三師;委任楊誠為新編第二軍軍長,轄段炳昌的第四師,何焜的第五師,邢震華的第六師。

趙瑞把岩田清一的電話通知一談,將領們神經霎時全都繃緊了。眼看天都亮了還流泡尿,三年忍辱負重,豈不是前功盡棄,雞飛蛋打!經眾將領緊急研究,大都傾向於日軍是以點名為借口,繳保安隊的槍,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很快便拿出應對主意,決定主要幹部不參加點名,把現有保安隊輕重機槍盡量留下,從倉庫裏弄點破爛貨去充數。精銳部隊也至少要留一半,不去參加點名,全副武裝在營房待命。

秦良驥突然問道:“蔡雄飛那裏怎麽辦?畢竟,他頭上也還戴著一頂保安隊副總司令的帽子啊。”

趙瑞說:“不管他。這家夥,連閻長官的命令也敢不聽,等著去給日本人殉葬吧。”

楊誠擔心地說:“他在保安隊裏的腳腳爪爪不少,要是有誰給他打個電話,他跑去給日本人一說,就壞我們的大事了。”

秦良驥說:“幹脆,我派人去他家裏——”以掌作刀,在自己脖子上猛地一比畫,“把他幹掉算了。”

趙瑞搖搖頭:“閻長官凱旋榮歸,肯定要殺幾個大漢奸立威,姓蔡的,就是我們送給閻長官的最大的祭品。這樣好了,你們抓緊時間,自行其事,蔡雄飛的事,我來處置。”

主意既定,眾將領即刻分頭行事。

楊誠和秦良驥立即化裝出城,秦負責指揮城外營房陽曲縣保安大隊及省保安隊軍官學校的教官和學員。楊負責住在西山腳下的騎兵師和炮兵營,如果聽到城裏槍響,便從小北門和旱運門攻進城內,接應城裏的部隊撤出城外,然後趁亂攻占已有日軍把守的東西兩山,如進攻受挫,則馬上南下與閻錫山派出的楚溪春先遣部隊會合。

趙瑞一番調兵遣將後,司令部作戰室裏瞬間人去屋空。

他抓起電話,要通了蔡雄飛家裏。

“雄飛啊,我是趙瑞,睡下了吧……對對,沒事我也不打擾你了。八路軍已經到城邊上活動了,澄田司令官把駐榆次的阪井聯隊長調進城,現在阪井聯隊長就在我的辦公室裏,和我們商量城區布防問題,你這個副總司令,得來出出主意啊……好好,我馬上派車過來接你。”

大約十分鍾後,過道上一陣重重的腳步聲響過,門開了,蔡雄飛大步走了進來,看見趙瑞在辦公桌後正襟危坐,開口招呼:“趙兄,阪井呢?”

話音剛落,躲在門後的兩名衛士突然撲上前去,將蔡雄飛陡然放翻在地,麻利地用繩子反捆了手腕。

蔡雄飛奮力掙紮著鼓眼大吼:“趙瑞,你敢殺皇軍的腰槍!”

趙瑞手一擺:“押下去。”

“姓趙的,你心狠手辣,不得好死!我蔡雄飛就算做鬼,也要剝你的皮,掏你的心!”一串罵聲去遠了。

趙瑞也跟著跨出門檻,坐在庭院裏的小石桌前,一支接著一支地抽煙。

大約一個鍾頭後,他突然站起身,大步走進作戰室,要通了城野宏家的電話,綾子說城野宏正在睡覺,趙瑞說:“對不起,綾子夫人,請你一定立即叫醒輔佐官,你告訴他,天已經塌下來了!”

不一會兒,他聽到了城野宏的聲音。趙瑞把岩田清一的電話,以及自己的懷疑全告訴城野宏,但是隱瞞下了他和將領們的應對措施。

城野宏聽罷大吃一驚,他鄭重地請趙瑞放心,並要求趙瑞在事情沒有弄清楚之前,千萬不可魯莽行事。他說他馬上趕去軍部找澄田司令官和山岡道武參謀長,決不會允許任何人幹出這樣的蠢事。

放下電話,城野宏立即飛車向壩陵橋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