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第一章 這一夜雨急風狂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三日晚上,空中疾速地翻滾著厚厚的雲團,空氣濕漉漉的,仿佛能一把捏出水來。天邊不時掠過一道閃電,將北方高原上的山川大地瞬間照耀得一片雪亮,立即又陷入更深沉的黑暗之中。

日偽山西省政府顧問輔佐官兼省保安隊少將輔佐官城野宏,和省保安隊副司令趙瑞指揮一支直轄機動部隊和五個縣的保安隊,在晉中交城、文水、平遙、祁縣、徐溝五縣地麵上,進行了持續半個多月清剿八路軍地方武裝的作戰。保安隊一路尾追中共交城縣大隊,終於在這天下午三點多鍾時,在交城與太原之間的徐溝鎮將交城縣大隊包了餃子。激烈的巷戰打了四五個鍾頭,縣大隊被擠壓進了鎮子東頭的城隍廟內。可是,保安隊接連發起了幾波攻擊,也沒能打進牆高院深的大廟裏去,自己反倒死傷了幾十個人。

師長楊誠得到趙瑞的電報後,也帶著另一支保安隊從文水趕過來支援。槍炮聲再次震天動地地響起來,得到增援的保安隊向城隍廟發起了又一波猛烈的攻擊。

在城外一個土丘上居高臨下督戰的城野宏聽見槍炮聲巨響,忽地跳起身,舉起望遠鏡觀看戰場的形勢。借著忽明忽暗的閃電,他注意到,縣城四周的城牆全都被保安隊攻占,老百姓背簍提箱,擁出城外,激烈的槍炮聲已經集中到了城隍廟一帶。

戰鬥打得正激烈時,留在太原城裏的保安隊第三師參謀長兼士官學校教務長王光然突然騎著自行車沿大馬路從一人多高的青紗帳裏鑽出來,趕到山腳下,“咚”地一蹁腿下來,將車一扔,便急咻咻向著土丘而來。

城野宏一看王光然的臉色,就知道太原一定出了大事。

王光然一見城野宏,怔了一下,那意思是,這分明不是他此刻想見到的人。但他馬上便鎮靜下來,跑到城野宏跟前,“啪”地敬了個軍禮,說道:“王驤省長命我趕赴徐溝,向輔佐官和趙副司令報告重要情況。”

城野宏一聽,趕緊撇下參謀和警衛,獨自走到土丘邊上。

王光然跟上前去,壓著嗓門說,王驤讓他前來報告:岡村寧次大將已經電告澄田司令官,日本外務省正通過中立國瑞士、瑞典政府向美、蘇、英、中乞降,隻要允許維護天皇國體,日本即同意投降。王驤要城野宏停止戰鬥,馬上把隊伍帶回太原,商量應對之策。

說罷,王光然悄悄掃了一眼旁邊的一大群軍官,回過頭來問城野宏:“輔佐官,怎麽沒看見趙副司令?”

王光然說的不完全是實話,他也不是王驤派來向城野宏報告情況的。真相是:王驤從第一軍司令部得知日本要投降的消息後,回到省政府辦公室立即給留在太原城裏的保安隊第三師師長秦良驥打電話,讓秦馬上派出親信去把正在晉中討伐八路軍的趙瑞找回來,以應付不測之事。秦良驥讓王光然來向趙瑞傳這個話,不料到了徐溝沒見著趙瑞,卻迎頭碰上了城野宏,於是急中生智,謊稱是王驤派自己來向城野宏報告情況的。

城野宏一聽王光然帶來的消息,猶似遭了雷擊,猛地舉眼向天,仿佛牙疼般呻吟道:“嗨,日本戰敗了!這對於百戰百勝的大日本皇軍來說,真是晴天霹靂啊!”

雖然日本戰敗是早遲的事情,不過這一天突然到來,還是讓城野宏心驚肉跳,感到非常的遺憾和痛苦。他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疾聲問道:“王參謀長,消息確實嗎?來自東京大本營還是來自南京?”

王光然說:“就在四個鍾頭以前,澄田司令官緊急召見了王驤等高級政府官員,說他已遵照南京小林總參謀長的指示,向第一軍各級指揮官下達了作戰命令,要全體官員,與日軍同心同德,抱全軍玉碎之決心,誓將驕敵殲滅,以挽狂瀾於既倒。王驤省長想,這小林總參謀長的指示,和澄田司令官的作戰命令,不正好和岡村司令官的電話精神背道而馳嗎?王省長覺得這件事情太重大,後果太嚴重。從內容上考慮,又不便使用無線電向你通報,所以就馬上派我趕來徐溝,請輔佐官和趙副總司令馬上搬師回營,共商大策。”

城野宏立即吩咐傳令兵去火線上通知趙瑞把隊伍撤下來。

然後,他和王光然站在土丘邊上,俯視著遠處被保安隊鐵桶般包圍起來的徐溝鎮的鱗鱗黑瓦和冒著滾滾煙團火光的城隍廟,皺著眉頭,靜靜抽煙。

當他點燃第二支煙時,身材高大強壯的保安隊副總司令趙瑞和第二師師長楊誠出現在他跟前。

趙瑞口裏叫道:“輔佐官,怎麽回事?城隍廟眼看就拿下來了,為什麽讓我們撤下來!”

城野宏說:“不打了,馬上把隊伍拉回太原。”

楊誠也恨恨地喊起來:“嗨,煮熟的鴨子,怎麽能讓他們飛了?”

趙瑞惋惜地說道:“這幫土八路真他媽的頑固,一個小小的破廟,打了老半天也拿不下來!”

這時,趙瑞才注意到王光然:“嘿,王參謀長,你怎麽來了?”

王回道:“我來給你們送個信。”

楊誠道:“什麽信?派個傳令兵不就行了麽,還得你這師參謀長親自跑一趟?”

城野宏抽出煙卷,扔給趙瑞和楊誠,還幫趙瑞點上火,苦笑著說:“二位,應該到來的事情,終於還是來到了。雖然我感到非常的遺憾和痛苦,但是,我仍然不得不如實地告訴你們,皇軍已經戰敗,日本投降了……”頓了頓,他又緊盯著趙瑞的眼睛問道:“趙將軍,聽到這樣的消息,你和楊將軍想必很高興吧?”

趙瑞一聽這樣的消息,臉色一下變了,呼吸也粗濁起來。他腦殼一甩,嘴巴猛然大張:“輔佐官,如果你是拿我和楊師長開玩笑,這個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了。”

楊誠也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城野宏逐一掃視著趙、楊二人,懇切說道:“你看我這個省長顧問輔佐官像開玩笑的樣子嗎?我告訴你們的,是絕對可靠的消息。岡村總司令關於日軍投降的電令,已經發給了澄田司令官。王驤通知我馬上把部隊拉回太原,抓緊商量如何向中國政府投降的事宜。”說到這裏,城野宏嘴角一抽,擠出一個奇怪的笑掛在臉上,充滿傷感地說:“二位將軍,你們能談談此時此刻的心情嗎?是驚喜若狂,還是和我們日本人一樣肝膽俱裂,痛不欲生?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們已經為你們的閻長官重新奪回山西的統治權,忍辱負重了很長一段日子,讓你們望眼欲穿的,難道不正是這樣一個時刻嗎?”

趙瑞不答,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眼中驀然含淚。稍頃,他蹲下身去,一隻手緩緩地刨開地上的浮土,一隻手小心翼翼地將大半支燃著的煙卷像線香一樣插在浮土裏,然後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向著飄散著嫋嫋青煙的煙卷,向著土丘下忽明忽暗,湧向天邊的青紗帳,以及猶如浮在綠海之上的村舍、樹林,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楊誠也跟著趙瑞跪了下來。

城野宏一臉淡然地看著他倆的舉動。

磕罷頭,趙瑞才回過頭來,感慨萬端地對城野宏說:“作為一個祖祖輩輩生活在眼前這片黃土高原上的中國山西人,如果聽到這樣的消息回答你說不高興,甚至說我和楊誠此時此刻與你這個日本人一樣,悲痛欲絕,如喪考妣,你——相信嗎?”

城野宏語帶酸楚地說:“我們共事已經三年多了,或許隻有這一次,你說的是真話。”

趙瑞說:“即便如此,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各為其主,你忠於你的天皇,我忠於我的閻長官嘛。我還可以告訴你,這次討伐作戰,表麵上是奉你和王驤的命令,其實我們是遵照閻長官之命,以清剿晉中五縣的八路地方武裝為名,與汾孝一帶的閻軍匯成一片,保持緊密聯係。”

城野宏說:“其實,從三年前你和楊誠率領閻錫山的兩個騎兵師向我們投降的那一刻起,我就意識到閻錫山使的是一招苦肉計,派二位師長帶領著兵馬過來,美其名曰幫著我們打八路軍,其實是借我們的勢力發展閻錫山的力量,等待時機,收複失地。現在看來,我的懷疑是正確的。”

“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麽還會推薦我趙瑞兼任省保安隊的副總司令?”

“道理太簡單不過,中國太大,我們占地太寬,管理不過來。再者,你們的閻長官對共產黨的仇恨,有利於我們。日本人即使明知道你們是閻錫山派過來的人,但隻要你們願意和我們一起打八路軍,我們彼此之間,就具備了合作的基礎……”城野宏突然擺擺手,沮喪地叫了起來,“啊,現在再說這些,都已經毫無意義了。日本投降了,也請你們按照各自的意願,選擇自己以後的道路吧。我對與二位將軍在長達三年的戰鬥中,對我的國家和我本人的幫助,表示衷心的感謝。”

趙瑞站起身來,緊握著城野宏的手,說:“我趙瑞決不是因為日本人的強大而追隨你,更不願做因為日本的戰敗而馬上拋棄你那種無恥小人。三年來我們一起浴血奮戰,共同對付共產黨八路軍,在戰鬥中出生入死,結下了深厚的個人感情。日本戰敗了,我現在可以向你承認,我和楊誠,身在曹營心在漢,都是閻長官派過來的人。”

“哦,謝謝,謝謝你們的坦率。”

趙瑞充滿義氣地說道:“但是,我同時也是你的朋友,世道輪回,現在輪到你們日本人落難了,出於友情,我有責任保護你和你的妻子城野綾子,還有你可愛的女兒不至受到任何傷害。”

楊誠也說:“無論什麽時候,我和趙瑞都是你的朋友,需要我們幫忙時,請輔佐官打個招呼。能夠三分鍾趕到,我們花了五分鍾,就算對不起你這位朋友。”

城野宏眼中隱隱有淚光在閃,同樣動情地對趙瑞和楊誠說道:“作為日本人,衷心希望將來能夠繼續同閻長官合作,和二位繼續合作。因此,在閻長官回到太原之前,我們無論如何,也要堅守山西。為了不使山西落到八路軍手中,請二位像過去一樣,和我們同心協力吧!”

軍號聲響過,部隊立即撤下戰場,在大馬路上匯成一條灰色的河流,流入了晉中平原上一望無際的青紗帳裏,向著太原方向湧**而去。

隻苦了王光然參謀長,跟在城野宏、趙瑞、楊誠的坐騎後麵,使勁蹬著自行車……

半夜三點稍過,一群騎兵從日偽山西省保安隊司令部大門噠噠衝出,向著省政府所在地晉府狂奔而去。為首身披鬥篷者,是省保安隊第三師師長秦良驥。身後跟著十來名腰插雙槍的衛兵。馬蹄聲急如顰鼓,在水泥地麵上踏出一串耀眼的火星。

空中烏雲疾走,天邊不斷響起沉悶的雷聲,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風雨即將來臨。已經進入戰時燈火管製的太原市,陷入了沉沉黑暗之中。太原奇熱無比,人就像待在一個巨大無朋的蒸籠裏。日本僑民扶老攜幼,背包提匣從大街小巷驚驚惶惶地跑出來,匯成一道洪流,向著東山方向湧去。

秦良驥注意到,這一路上的街口大都布上了彈簧形帶刺鐵絲網,一處處用沙袋構築的街壘後麵鋼盔攢動,槍刺森然。

在一個十字路口,秦良驥看到滿載著日軍士兵的一長串大卡車和好幾輛坦克“嘎啦嘎啦”響著向南門進來。大街上還接連不斷地響起“嘩嘩”的腳步聲。那是剛從車上下來的全副武裝的日軍士兵正匆匆趕往各個重要機關。

街上除了日本人,也有身穿灰色軍裝的保安隊巡邏隊。

騎隊穿過橫跨大街的大牌坊,在古色古香的晉府大門前停下。

秦良驥進得大門,走進省政府辦公大樓,穿過空曠高大的走廊,快步向省長辦公室走去。

一見秦良驥到來,正急得不停地在辦公室裏轉圈圈的王驤便急迫地問道:“怎麽樣?王光然和趙瑞聯係上了嗎?”

秦良驥說:“應當聯係上了。趙瑞他們到了徐溝,已經把八路軍的交城縣大隊包圍在文廟了……”

王驤氣惱地說:“這都什麽時候了,還管什麽八路軍的交城縣大隊?美國人、英國人,還有重慶方麵都在廣播,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得比風還快……”

秦良驥說:“我剛才一路過來,看到柳巷大街、東西官道的日本僑民全像著了火的馬蜂窩,全亂了套,男女老少全都不要命地往東山要塞上跑,躲到碉堡和工事裏求心安,太原已經成了一座空城。”

王驤:“日本人上了東山要塞,趙瑞又遲遲不返,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八路軍乘虛而入,搶先進駐,強行接收太原。”

秦良驥:“日本人不會對八路軍束手就擒的吧?”

王驤:“那不是願意不願意的問題,八路軍現在是人多勢眾,兵強兵壯,我看日本人也對付不了。所以,我現在以省長的身份,臨時任命你為太原城防司令,日本人待在東山上會自己照顧自己的,你就緊閉四門,占領重要路口,把主力拉到城牆上去,八路若是前來攻城,一定給我堅決頂住。”

秦良驥說:“我剛才在路上看到,一支日軍部隊正從南門進來,還有幾輛坦克,這是怎麽回事?”

王驤驚慌起來,叫道:“糟啦,南邊離太原最近的日軍,隻有駐榆次的阪井聯隊,澄田一定是把阪井聯隊調進城了!”

秦良驥也緊張了:“澄田動作快啊。”

王驤又在屋子裏繞起了圈圈,說:“我擔心的是,澄田把阪井聯隊緊急調進城來,究竟是為了對付八路軍,還是對付我們?”

“我們——”秦良驥一臉的大問號。

“實話告訴你吧,秦師長,我讓你派王光然通知趙瑞把部隊帶回來,是想把太原牢牢控製在手中,等著閻長官凱旋……”

秦良驥又是一怔。

王驤見秦良驥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言,從內衣口袋裏掏出兩張信紙,展開,在秦的眼皮下揮了揮,再遞給他:“我知道,你和趙瑞、楊誠一直拿我當死心塌地的鐵杆漢奸看待。你看過這封信,就知道我王驤到底是誰的人了。”秦良驥接過一看,居然是閻錫山給王驤的密函,上麵寫到:

接讀手函,欣悉種端,語語動心,畢現關切之忱。反複閱讀,不忍釋手。大局轉移,深賴彼此協力,收拾人心。如兄來信所雲,厥為切要之舉。蓋人心所歸,則荊棘均成坦途。我對各級幹部,時時以此切勉,唯恐猶有不及耳。賢者負重待時,因應得宜。此間久已神會。群情內向,使我百端興奮,亦以見真誠率導之苦心也。欲言不盡,餘由延武麵詳,

此複。順候

刻安!

山 手啟 五月三十日

第二封,閻錫山則完全把王驤視為自己人,已經開始給他布置具體任務了:

你我患難多年,現仍是同舟共濟,行者居者,同樣有功,並希加強防共,縣與縣組織聯防,以免共產黨利用縣與縣邊境活動。

秦良驥匆匆看過,愕然疾視著王驤,禁不住一聲大叫:“我的個省長大人,你……這葫蘆裏拿出來的,到底哪一味藥是假,哪一味藥是真呐?”

王驤苦笑道:“秦師長要是還不信任我,我也真沒轍了。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們一句,對你們的蔡副總司令,可得多提防著點,他才是一條對日本人忠心耿耿的惡狗。”

已經是下半夜了,一輛敞篷吉普車前後由幾輛敞篷摩托車簇擁著,飛馳過太原城裏的大街,來到日本第一軍司令部所在地壩陵橋。

巍峨氣派的巨型建築此刻看去猶如一隻匍匐在黑暗中的巨獸。

摩托車在壩子上止步不前,吉普車順著車道而上,在大樓門廳處停下。阪井聯隊長和野穀參謀下了車,疾步進入大廳,走進旁邊的作戰室。

作戰室裏,軍官們正圍桌開會。

阪井立正敬禮:“司令官閣下,阪井聯隊正奉命向太原進發,我率前鋒已經入城。”

澄田道:“阪井你來得正好,司令部已得到情報,趙瑞率保安隊主力假借清剿晉中八路軍為名,實際上是暗中與閻軍沆瀣一氣,圖謀一舉奪占太原……”

剛說到這裏,一名參謀從機要室跑過來叫道:“司令官,南京總部電話。”

澄田對阪井說:“你的任務,由情報室主任岩田少佐向你交代。”吩咐完,轉身出門,去了機要室。

岩田清一“啪”地向阪井敬禮,請阪井和參謀長來到太原城區的沙盤前。

岩田少佐在沙盤上指點著說:“當前局勢對我們來說已經相當糟糕了,離太原二十華裏的郭堡、範村,都已經發現了八路軍的先頭部隊。日軍在太原城裏隻有一個大隊和特種部隊,為了防止八路軍攻城,他們都已經上了東山要塞。趙瑞雖然率領保安隊主力去了晉中,可他在城裏留下了秦良驥的一個師。他們是閻錫山寄養在我們這裏的一群惡狗,所以我們隻有把離太原最近的阪井聯隊緊急調進城來對付他們。現在,你馬上把部隊分布到太原各道城門,抓緊修築工事,作好巷戰準備。”

阪井氣憤地說:“我早就反對這樣的做法,中國有句成語叫做養虎……養虎什麽……”

岩田說:“養虎為患——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阪井:“不隻是養虎為患,還有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閻錫山派了大批軍隊和地方行政幹部過來,由我們日本人替他訓練,還要為他們提供作戰所需的一切,武器彈藥,後勤保障,吃的穿的,軍費醫衛,全都由我們承擔。結果怎麽樣?一到關鍵時候,他們還不是照樣在背後向我們開槍。我不明白你這樣的高級參謀,是怎麽給軍司令官出謀劃策的?”

岩田苦笑著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然後走到牆邊,指著牆上的軍用掛圖上標識出來的一大塊紅色區域,說:“你們看看,這一大片地區,就是聶榮臻創建的晉察冀根據地,一九三七年,聶榮臻和林彪率領一一五師打完平型關一仗後,便在五台分兵,聶榮臻隻帶了一千五百兵馬,像釘子一樣牢牢地紮在晉察冀,七八年工夫,像吹氣一樣發展到三十二萬正規軍,九十六萬民兵。這還僅僅是晉察冀,時刻威脅著我們的,除了晉察冀,還有這裏——劉伯承、鄧小平的晉冀魯豫根據地;這裏——賀龍的晉綏根據地。”

阪井看著地圖說:“一個個全都虎視眈眈,恨不得把我們咬碎,一口吞下肚啊。”

岩田說:“可日本呢?在山西隻有我們第一軍,如果不利用閻錫山的力量來對付八路軍,我們能在山西站得住腳嗎?這就叫飲鴆止渴,明知與閻合作是一劑毒藥,我們也還得硬著頭皮喝啊。這幾年來,皇軍的策略隻能是,隻要他們打共產黨,打八路軍,不反日,就養著他們——就算是養一群咬人的狗,不也得喂食嗎?”

“那,岩田參謀,請告訴我,我可以馬上向保安隊開火嗎?”阪井問道。

岩田說:“暫時不行,我們不能根據情報,便斷然向有著六萬人之眾的保安隊開火。阪井你要知道,就在半個月前,我們的三十六師團也被調到南洋群島作戰去了。我們第一軍鼎盛時,曾達到了十萬人,而現在,已經隻有五萬九千人了。如今在整個山西,真正算得上能征善戰的,隻有你們一一四師團了。”

參謀長問:“那得等到什麽時候?”

岩田:“靜觀其變,隻要他們敢打第一槍,就毫不留情,把他們全部殲滅!”

正當阪井還在軍司令部接受任務時,分散在城中各地的保安隊接到秦良驥的命令後,已經像一股股洶湧的潮水般湧出營房,有的在重要街口修築街壘工事,架設輕重機槍,更多的則向著高大的城牆上奔去。

在太原大北門城牆下合影的日本侵略軍

而幾乎就在同時,全副武裝的阪井聯隊也不斷地開進城來,並且與保安隊一樣,也忙著在街口架設輕重機槍,忙著往城牆上擁。

在城南大南門城樓上,為了爭奪有利布防地點,後到一步的日軍和搶先登上城牆的保安隊爭吵推搡起來。日軍仍然習慣性地沿續著他們在中國人麵前早已養成的優越感,命令保安隊撤下城頭,保安隊不從,日本人便用武力進行驅趕。而此時的保安隊卻一改往日在日本人麵前低頭哈腰的模樣,不僅不規規矩矩地聽他們使喚,居然還敢操起武器,挺身而出,反抗日本人的驅趕。城樓前的空地和兩側城牆上,刺刀對刺刀,槍口對槍口,人浪洶湧,罵聲衝天,衝突一觸即發。

一名保安隊連長吹胡子瞪眼地衝著日本人大喊大叫:

“小鬼子你們已經戰敗了,就要投降了,還得意個啥?”

有人跟著吼:“十年河東,十年河西,這太原城,回到我們中國人手裏了!”

日本人也同樣在大聲怒罵,城牆上人聲嘈雜,再加上雙方根本聽不懂對話的語言,要不準得馬上血濺城頭。

這時,由一輛敞篷吉普車和幾輛摩托車組成的車隊急馳到首義門城樓腳下停住,阪井聯隊長下了車,抬頭看了看城牆上沸反盈天的情景,疾步登上城樓。一看到有日本的大官到來,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保安隊官兵頓時啞了火。

阪井登上城樓前的石階,還沒來得及說話,隻聞蹄聲噠噠,不遠處,一隊騎兵也向著城樓處狂奔而來。

秦良驥腿一蹁,飛身下馬,走到阪井跟前說道:“阪井聯隊長,我奉王驤省長兼保安隊總司令之命,擔任太原城防司令官。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定是什麽地方出現誤會了。”

阪井昂著腦袋,翻著眼白嚷:“我不管你什麽省長兼總司令、城防司令官,我剛剛從軍司令部出來,我奉命接管太原城防,秦將軍,你必須馬上把你的人撤回營房去。”

秦良驥也上火了:“那不行,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八格!”阪井口中,惡狠狠地蹦出兩個字來,“刷”地抽出了指揮刀。

秦良驥也“刷”地掏槍在手,槍口對準了阪井的眉心。

雙方官兵,也都舉起武器對準對方,到處“乒乒乓乓”,一片刀槍碰擊出的脆響。

“嗒嗒嗒嗒”,令人心悸的槍聲終於響了。

不過,所有的槍口都向著城外的野地裏。

密脆的槍聲中,不少條嗓子驚慌地叫喊起來:

“八路軍來啦!八路軍摸上來啦!”

大家瞪大眼睛一看,時明時暗的田野上,果真有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向著太原首義門衝來。

麵對氣勢洶洶,趁著黑夜殺來的八路軍大部隊,日本人中國人再也顧不得吵了,全都俯在牆堞上,爭先恐後地向著遠處田野上的人影打了起來。

日軍鐵蹄下的太原首義門

暴雨也來趕熱鬧,就在這時,一道道閃電在天頂掠過,一串串雷聲在東麵的山嶺上滾動。緊跟著天河決口了,粗大的雨鞭抽得大地瑟瑟抖顫。風聲、雨聲、雷聲、槍聲、炮聲匯聚在一起,攪得天地之間翻江倒海,震耳欲聾。

城野宏得知保安隊前衛部隊已經到了家門口,卻遭到自己人兜頭蓋腦一通槍炮伺候,氣得來暴跳如雷。而此刻狂風暴雨下得來地動山搖,曠野上根本無法打開電台和城裏取得聯係。無奈之下,隻得命令部隊撤到對方火力射程之外,等候暴雨過後再說。

大南門一帶城牆上的保安隊與日本兵,還有城外原野上城野宏帶回來的討伐隊,全都在大雨中淋著。

沒想這雨一下便下了四五個鍾頭,直到上午八點過後,才停了下來。雨過天晴,城樓上才知道夜裏那一通槍炮打錯了,城外開來的不是什麽八路軍,而是城野宏和趙瑞帶到晉中去討伐八路軍的保安隊。

暴風雨過後,高天之上,依然是一輪火球般的太陽,將高牆環繞之中的古城太原無情炙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