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荷西,我回來了!

朋友帶三毛進入房間後,要三毛把眼睛閉上,她這樣做好了,一個男人從背後溫柔地擁抱了她,是荷西。

三毛離開台灣的半年前,從西班牙來的朋友捎來荷西的消息。

一封信和一張照片。照片上,那個大男孩已經長成了留著大胡子的成年男子。他身著遊泳褲在海裏抓魚,他碩壯結實,有如希臘神話裏的神。

他在信上寫著: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在我18歲的那個下雪的晚上,你告訴我,你不再見我了。你知道那個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淚,想要自殺?這麽多年來,你還記得我嗎?我和你約的期限是六年。

1972年底,三毛回到西班牙的馬德裏,昔日的朋友紛紛前來探望。三毛跟三個西班牙女子合租一間寬敞、舒適的房子。三個女友個性開朗,常拉著三毛去逛學生區、舊貨商場,上小館子,坐酒吧,參加舞會。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三毛過去在此留學時的快樂時光。三毛逐漸不那麽憂鬱了。她找了幾份家教教英文,還給《實業世界》雜誌寫稿。

有一天她到徐伯伯家拜訪,樓下院子裏有一個漂亮的女孩招手喊她:“Echo,Echo。”三毛差一點沒認出來,那是荷西的妹妹伊絲帖,幾年不見,她已從一個少女長成了迷人的姑娘。

伊絲帖告訴三毛,荷西正在南方服兵役,還有最後一個月,就會回到馬德裏,伊絲帖似乎很懂得哥哥的心思,她托三毛一定要給荷西一封信,匆忙間,伊絲帖找來信封寫上地址,三毛用英文簡單寫了:“荷西,我回來了!”以及她的地址,伊絲帖立即把信發出去了。

荷西在畫報上剪了很多潛水者的漫畫貼在信紙上,在旁邊注上:“這是我。”他急於讓三毛知道他的歸程,從妹妹那裏拿到三毛的電話號碼,立即從南部打來長途電話告訴三毛他是哪一天回來,請三毛一定要等他。但是三毛這天到山區的小鎮玩到天黑,把這事忘了,回家後,朋友說有人打了十幾個電話找她,正說著,又來了一個電話,昔日馬德裏大學的一個女友請她立刻到家裏來。

朋友帶三毛進入房間後,要三毛把眼睛閉上,便將門關上出去了。接著又有人開門進來,用一雙很溫柔的手臂,從背後把三毛整個人環抱起來在房間裏打轉。他竟然是個子高大、長滿胡須的荷西!三毛高興地尖叫起來,快樂地擁抱他,親吻他。他長大了!

荷西急迫地說:“來!來!來!到我家去,有樣東西給你看。”到了他家,荷西把門打開,滿牆全是三毛的放大的照片!三毛很不解,她從未寄照片給他呀!原來是荷西經過徐伯伯家,不時將三毛寄來徐家的照片“偷走”,送到照相館去翻拍放大。由於年代已久,照片都發黃了。三毛看著滿牆的照片,再看看眼前的男人:“荷西,記得你六年前的最大願望嗎?如果我告訴你,我要嫁給你,會太晚嗎?”他流著眼淚說:“天啊!一點也不晚!一點也不晚!”

荷西是個興趣十分廣泛的人,他在學校學的是工程,可他愛上了潛水,在這個世界上,他執著於兩件事,一是從少年時期開始的對三毛的愛,二是對大海的迷戀。

跟三毛在一起的時間,荷西經常講述他在海底的所見,講他在海底同章魚的嬉戲,還有潛水時的奇遇。荷西熱愛大自然,擅長戶外運動,還對天文、星象感興趣,他跟三毛一樣富於幻想,熱愛自由。三毛發現荷西跟她從前的那些男朋友們大不相同。從前他們的話題大多是談論哲學、文學、藝術、人生等寬泛的道理,這固然使三毛感到脫俗、高雅、深沉,符合她愛智的修養與感性的需求,跟荷西,卻是無從談論這一類的話題的。

這一天,兩人在公園裏散步,三毛有心事,想著一篇稿子,編輯來信催稿催得緊,明天是交稿期限,一個字也沒寫出來,如何是好?她告訴荷西明天不能跟他出來散步了,寫稿壓力使她焦慮,一夜不睡覺都要把稿子趕出來才行!荷西看她愁著臉,就指著忙碌修剪樹枝的園丁給她看。

他們一雙手飛快地動著,剛剪下的枝葉灑落新鮮的露水,有一種好聞的青草味。荷西說:“我寧願像這些園丁呼吸大自然新鮮的空氣,在太陽底下幹活,也不願被關在四四方方、密不透風、不見天日的辦公室裏,每天和枯燥的數字、文件打交道,那真讓人煩透了。”

荷西的話觸動了三毛,她回到宿舍就給編輯寫信,取消稿約。為了一點零用錢,搜腸刮肚寫些不情願的文章,在荷西看來,真有點可憐!荷西天性渾厚,有很高的悟性,對生活和世界有自己的看法,隨性而為亦不趨於流俗。對照自己整天冥想,追問世界的價值意義,反而是自己的想法太複雜、太多餘了。

三毛與荷西在一起,對生活的態度有了很大的改變。

冬天很快就來了。一個寒冷的早晨,荷西和三毛坐在公園的長椅子上,三毛穿件大衣,把領子拉高擋住眼睛以下的部位,手中的麵包一點點搓碎給腳邊的麻雀吃,荷西也縮在厚厚的大外套裏,手上還有一本航海的書。

荷西打算明年夏天跟幾個朋友駕帆船航海,到希臘的愛琴海潛水。這是他服完兵役後,最想做的事情。這個計劃很吸引三毛,她可以做水手們的廚娘,不過,她早計劃複活節後,到西屬撒哈拉沙漠旅行,在那裏住上一年半載。

在雜誌上看到關於撒哈拉沙漠的報道,她浪漫心起,想獨自去非洲旅行。寫信給父親,父親竟然支持她。

三毛曾獨自去非洲阿爾及利亞旅行,後來偶然在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上看到過關於撒哈拉沙漠的報導,火紅的太陽照著無垠的漠漠黃沙,立即吸引了她的目光,從那時起,她就有到沙漠一探究竟的打算。三毛將去撒哈拉的計劃告訴父親,別人都當她在開玩笑,一個女人怎麽能夠單獨闖**荒沙大漠呢?三毛那位一生有夢,遺憾未當成運動家的父親卻支持她去。

荷西了解了三毛的決心。過了新年以後,荷西不知忙什麽,不見其蹤影。忽然有一天,三毛收到荷西從沙漠裏寄來的一封信,荷西告訴她,他已在沙漠裏的一家磷礦公司申請到一個職位,有了工作,等三毛到沙漠時,他會安排好一切來照顧她。荷西為了她,竟放棄最愛的航海,而跑到沙漠去。三毛也曾寫信苦勸荷西,勸他不要為她到沙漠受苦,況且她去了,大半時間也在各處旅行,不能常常見到他。荷西回信:“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隻有跟你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在沙漠結婚好嗎?我在沙漠等著你。”

三毛出發去沙漠的前一天,和宿舍的女友們結夥出遊不歸,那時三毛還借了別人的機車,深夜裏飛馳在空曠的大街上。三更半夜玩到披頭散發回來,四個女孩又在公寓裏笑鬧半天,玩到累夠了,上床睡覺。

第二天,上班的人走了,三毛起身整理了行李,丟了一封信,附上房租,寫著:“走了,結婚去了,珍重也不再見!”奔向未知的大漠。

三毛很快就讓她內心深處的情人─撒哈拉沙漠吸引住了!荷西將她從背後抱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不記得在哪一年以前,我無意間翻到了一本美國的《國家地理》雜誌,那期書裏,正好在介紹撒哈拉沙漠。我隻看了一遍,我不能解釋的,屬於前世回憶似的鄉愁,我就莫名其妙,毫無保留的交給了那一片陌生的大地。

—三毛《撒哈拉沙漠》

撒哈拉沙漠是世界最大的沙漠,西班牙屬撒哈拉是其中一部分,占地26.6萬平方公裏。這片僅有七萬人的大漠,終年乏雨,黃沙漫漫。

在阿雍機場,三毛見到分別了三個月的荷西。

荷西穿卡其色如軍裝的襯衫,牛仔褲很髒,擁抱她的手臂非常有力,但是粗糙不堪,頭發胡子上蓋滿黃色塵土,臉被曬得焦紅,嘴唇幹裂。荷西扛起了三毛的行李,一隻大箱子;三毛背著背包,一手提著一個枕頭套。

荷西在沙漠工作生活的短短時間內,外形已經有了巨大的改變。三毛這才想到她馬上要麵對的生活,將會是重大的考驗,那可不是她的浪漫情調可以一一應付過來的??不過,三毛很快就讓她內心深處的情人─撒哈拉沙漠吸引住了:

我舉目望去,無際的黃沙上有寂寞的大風嗚咽地吹過,天,是高的,地是沉厚雄壯而安靜的。

正是黃昏,落日將沙漠染成鮮血的紅色,淒豔恐怖。近乎初冬的氣候,在原本期待著炎熱烈日的心情,大地化轉為一片詩意的蒼涼。

—三毛《撒哈拉沙漠》

荷西在阿雍城的外圍租了半個月的房子,從機場走40分鍾,轉進一個斜坡,到一條硬路,就看見了炊煙和人家。那裏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地裏有少數幾隻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

那是三毛第一次看見沙漠邊上總愛穿深藍色衣服的沙哈拉威人。沙哈拉威,意思是“沙漠的居民”。

他們走進一條長街,街旁有零落的空心磚的空房子散落在夕陽下,好像走進了另一個世界的幻境裏。三毛遠遠望見連成一排的房子的最後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她已經猜到那一定就是他們的家!這個房子的正對麵,是一大片垃圾場,再前方是一片波浪似的沙穀,再遠就是廣闊的天空。家後麵是一個高坡,沒有沙,有大塊的亂石和硬土。鄰居們的屋子裏看不到一個人,劇烈的風沙狂吹著三毛的頭發和長裙。

荷西把門打開,三毛放下行李,那房子有一條短短的黯淡的走廊。荷西將她從背後抱起來,他說:“我們的第一個家,我抱你進去,從今以後你是我的太太了。”

“這是一種很平淡深遠的結合,我從來沒有熱烈的愛過他,但是我一樣覺得十分幸福而舒適。”

這房子有一大一小兩個房間。較大的一間麵向著街,三毛走了一下,橫四大步,直五大步。另外一間,小得放下一個大床後,隻有在進門的地方,還有手臂那麽寬的一條空間。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麽大,有一個黃色的髒汙了的水槽,還有一個水泥砌起的平台。浴室有沒水箱的抽水馬桶、洗臉池,還有一個白浴缸,三毛看了大吃一驚,看起來就是個達達派的雕塑作品。

廚房浴室外通往公用天台,荷西買了一隻母羊,跟房東的羊混在一起養,三毛聽到他們有一隻羊,以後有新鮮羊奶可以喝,又驚喜了一陣。

驚喜之餘,這裏需要仔細打理之處也多了去了!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上麵沒有抹石灰,磚塊接縫地方的幹水泥看起來也很粗糙,房頂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布滿密密麻麻的蒼蠅;牆的左角上有缺口,風不斷地灌進來;而扭開水龍頭,隻有幾滴濃濁的綠色**。房租1萬,約合人民幣1400多元,水電不在內,一汽油桶的水,裝滿是18元,要向市政府申請送水。

從家裏出發到鎮上,一路上有沙地,有墳場,有汽油站。

說是鎮上,其實是市政府,是撒哈拉沙漠的行政與城鎮中心,銀行、法院、郵局、商店,荷西公司的總辦公室也在那裏。閃著綠光的是酒店,漆黃土色牆麵的是電影院。有一排白色大房子,帶了花園,有遊泳池的,是總督的家;一排整齊的公寓是高級職員的宿舍。有一個像皇宮城堡的是四星級的國家旅館,是由政府給安排住宿的大旅館,這裏是殖民地白人的生活範圍。

沙哈拉威人住在鎮上,鎮外—荷西、三毛住的那一帶叫“墳場區”,這裏有奔馳牌的出租車,上車告訴司機他們到“墳場區”。在鎮上的雜貨店,三毛買了一個小冰箱、一個煤氣爐及其他生活上的必需用品。三毛覺得這裏更像是美國西部電影裏荒野沙漠邊陲的小鎮,兩三條街便成了一個市集、行政管理中心。

付錢的時候,三毛從她一路拎著的枕頭裏掏出鈔票來。從前她和荷西交往當朋友的時候,已經習慣搭夥一起付錢的。

荷西正奇怪三毛一路拎著枕頭做什麽,等他伸過頭一看,嚇了一跳,裏頭有一大疊鈔票,就一把將枕頭套拉過來抱在胸口。原來三毛父親給了她一筆錢,到沙漠來生活,她藏在枕頭裏一路帶著走。

三毛和她母親像是都有喜歡把貴重的東西藏在枕頭裏的習慣!三毛的母親更是妙。上世紀80年代,三毛的父母親到泰國清邁旅行,三毛在海外聽說了,急電給母親托她買清邁當地產的民族項圈,買回來以後,三毛擔心會讓家裏其他的女性心動搶了去,又來電非要她母親藏好不可。結果,等三毛回到家裏來,母親卻因為太費心思藏項圈,以致完全想不起來了,最後記起來是收在一個椅墊套裏。

三毛寫電影劇本《滾滾紅塵》,其中也有一段類似的情節:劇中秦漢飾演的章能才對林青霞飾演的作家韶華的文筆非常欣賞,寫了一封信向韶華致意,住在小閣樓上的韶華是從家道中落的大家裏逃出來的,沒什麽錢可給送信的人,就從枕頭套裏拿出一隻戒指充作小費給了人。

荷西看看三毛的枕頭套,拍了拍,他認為,三毛不可能習慣沙漠的生活,等三毛旅行結束,他就辭工,一起回去。

“你來撒哈拉,隻是一件表麵倔強、內心浪漫的事,你很快就會厭煩它。你有那麽多錢,你不會肯跟別人一樣過日子。”

這麽多年的相識,流浪過這麽多的國家,就因了這些錢,三毛為荷西到頭來還是認為她是個虛榮的沒有分量的女子頗感憤怒,她想要證明她的生活能力。

沙漠的第一夜是星期五,在近乎零度的氣溫裏,他們隻在水泥地上鋪了一塊帳篷的帆布,三毛縮在睡袋裏,荷西裹了一條毯子。第二天,他們到鎮上的法院申請結婚,才知道文件申請起來非常繁複,涉及好幾個地方的外交部門的文件,台灣的、台灣駐葡萄牙機構的、西班牙外交部的,再到阿雍小鎮做登記處理,再發還馬德裏的原籍做公告,估計文件旅行要花三個月的時間。

他們又去買了一個床墊與廚房用的鍋碗瓢盆、油米糖醋、菜刀、刷子、肥皂等,再到市政府去申請用水。三毛發現這裏物價貴得嚇人。她聽荷西的,將父親的錢存進銀行,要半年以後才可以拿出來用,利息非常之低?,?0.46%。

三毛向沙哈拉威人的房東借了從沙漠打出來的井水,第一頓飯煮出來是鹹的。這個家裏雖然添了些東西,其實隻有地上的五張沙哈拉威的席子。房子天窗上的洞,有沙哈拉威小孩在上麵探出頭來,看整天待在家裏刷刷洗洗的新鄰居。

荷西工作的磷礦工地,遠在離家100公裏來回路程的地方,荷西下班後先回來找她,夜深了再坐交通車趕回公司宿舍。三毛白天一個人去鎮上。她經過外籍軍團退休司令的介紹,跟著賣水的大卡車,奔馳到幾百裏外的沙漠,晚上她一個人搭帳篷睡在遊牧民族附近。有軍團司令關照,三毛在沙漠上走動不至於有太大的危險,她也懂得帶些白糖、藥、煙之類的東西送給沙漠上一無所有的居民。

隻有在深入大漠裏,看日出日落時一群群飛奔野羚羊的美景時,我的心才忘記現實的枯燥和艱苦。

—三毛《白手成家》

結婚前,荷西為了多賺錢,夜班也代人上,兩人常常無法見麵,三毛必須自己做粗重的活。鄰近除了沙哈拉威人,也住了一家西班牙人,太太是迦納利群島來的婦女。每次她要去買淡水,就來約三毛一起去。返程的路上,三毛提著重重的水,走得非常慢,就被她大聲地嘲笑:“你那麽沒有?用?”

三毛雙手提水箱的柄,走四五步停下來喘口大氣,再提十幾步,停停,走走,這種重活,讓她脊椎痛得發抖,麵紅耳赤,步子發軟,等到她走到家裏,她必得平躺在席子上,脊椎才能舒服些。煤氣用完的時候,她沒力氣將空桶拖到鎮上,至於叫出租車,要先走路到鎮上才能叫。三毛常常借了鄰居的鐵皮炭爐,蹲在門外燒火煮飯。

這個家沒有衣櫃,衣服放在箱子裏,寫字要找一塊板子放在膝蓋上寫。這裏沒有電視、收音機、書報等現代文明生活該有的擺設與配置,甚至在大部分的時間裏是沒有電的。

中午的時候牆麵熱到發燙,夜晚冰涼。黃昏的時候,從房頂的四方大洞裏,灰沙無聲地灑進來。不多久以前,三毛還在馬德裏的女子公寓跟女朋友們瘋,在舊城區跳舞喝紅酒。她當然還不能適應沙漠中艱苦的生活,以及夜晚的寒冷寂靜。

荷西趕著坐交通車回去時,她就求荷西留下來陪她。荷西關門離去後,她跑上天台,如果能看得見他的身影,三毛就衝下來追他。荷西很難過,眼圈發紅,將三毛用力抱了一下,推她往家的方向走。她慢慢跑回家去,還能看到荷西在星空下揮手。

三毛逐漸有些進步。她有些羞愧,無法像沙哈拉威人那樣整天坐在席子上,不需要家具,她渴望有張桌子。她到鎮上的材料店看木材,價錢貴得驚人,剛好店外有很大的堆貨的長木箱要丟,三毛跟老板討了五個這種大木箱,叫了兩輛驢車來拉回去,三毛一路上高興得直吹口哨。她察覺到自己也像荷西那樣,會為了生活上最實用的事情感到歡喜,這是三個月的沙漠生活給她的磨煉所得。

這些進不了門的大木箱,還成了鄰居覬覦的東西,三毛隻好整天守著它們。荷西回家歡喜地替她做了滑車,推上天台,拆開鐵條,打散木箱,很費力,手還被釘子弄得流血。

釘家具的工作,要拖到周五荷西回來度周末時才能多做些。晚上,荷西在燭光下畫家具圖樣讓三毛選,三毛指了指最簡單的樣式。周末,一大早兩人就穿起厚毛衣開工。一小時一小時過去,太陽升到頭頂的時候,三毛負責把濕毛巾蓋在荷西頭上,幫他往背上塗油,或者將闖過來的羊群跟小孩趕走。

三毛是在婚前這段白手起家的同甘共苦中,真正地認識了她的丈夫。過去她看到的是荷西書寫整齊的情書。現在則是他為了這個家埋頭苦幹的真誠。為此,三毛更愛她那得來不易的桌子。

荷西後來才告訴三毛,這些用來做桌子、書架、衣架、廚房小茶幾的木材,是從西班牙運來沙漠的棺材的包裝箱。

三毛因為住的地方沒有門牌,就在郵局租了一個信箱,每天走一小時到鎮上去收郵件,加上為了準備結婚申請的文件常跑法院,這裏的人就都認識了這個中國女孩。

經過近三個月的文件國際旅行,有一天,法院秘書告訴她:“明天下午6點半,可以結婚。”此時,荷西公司的司機正開著吉普車經過,三毛上前叫住他,要他回公司通知荷西:“他明天跟我結婚,叫他下班到鎮上來。”聽的人感覺很奇怪,要結婚的荷西先生本人難道會不知道明天自己要結婚嗎?三毛回答:“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荷西知道消息即刻跑回家了。兩人一起出門打電報給自己的父母。

三毛的電報寫:“明天結婚三毛。”荷西寫:“對不起,臨時通知你們,我們事先也不知道明天結婚。請原諒。”

結婚的前一晚,荷西帶三毛去沙漠惟一的一家電影院看《希臘左巴》,算是對單身生活的告別。因為是臨時知道結婚的日子,荷西來不及請假,隻好還照常上班。這天,三毛來回走了好多次兩公裏的路,多買了幾大桶的淡水,放在浴缸裏,累到不行,婚禮前,她倒在家裏的席子上睡覺。

下午5點半,荷西回家來敲門,三毛嚇得跳起來,頭上還別著一頭發卷。荷西叫她快起來,手裏捧著一個紙盒,三毛大聲叫,一麵叫一麵搶,她以為是婚禮的鮮花。荷西的表情有一點為難,沙漠裏哪裏變得出來鮮花?三毛事後也說她當時的期待未免有一點俗氣,在沙漠裏結婚手裏還想拿一把花?

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副完整的駱駝頭骨。兩個骷髏的眼睛是一對大黑洞,骨頭很完整地合在一起,一大排牙齒齜牙裂嘴對著三毛。

這真是一份意外的、豪華的、嚇人的禮物,但是三毛喜歡極了!送到三毛的心裏去了!她把駱駝頭骨放到書架上,連連稱讚。

我放下頭骨,將手放在他的肩上,給了他輕輕一吻。那一霎間,我們沒想到一切的缺乏,我們隻想到再過一小時,就要成為結發夫妻,那種幸福的心情,使得兩個人同時眼眶發熱。

—三毛《我的寶貝》

荷西這天穿了深藍的襯衫,大胡子修剪了一下,三毛也找了一件淡藍色細麻的長衣服,不是新衣服,穿著涼鞋,頭發放下來,戴一頂闊邊草帽,又到廚房拿一把香菜別在帽簷。荷西認為她這身田園裝扮,簡單好看。兩個人走40分鍾路到鎮上法院,法院的人反而個個西裝領帶,穿著正式。

年輕的法官證婚時拿紙的手在發抖,這是沙漠第一次有人來公證結婚,法官有一點緊張。等到法官問三毛說:“你願意做荷西的妻子嗎?”三毛知道她該說:“是。”卻回答成:“好!”結婚儀式完成,荷西隻給自己戴上戒指,就忙追著法官去要戶口簿。結完婚,兩人心情輕鬆許多,荷西提議到國家旅館住一天,三毛卻想省下那可以買一星期菜的錢,兩人又牽手走過沙地回家。回到家,門前擺著荷西同事送來的鮮奶油蛋糕,上麵還有一對穿婚紗的新人娃娃。

荷西婚後六年過世。三毛把荷西給她的結婚禮物—駱駝頭骨帶回台灣,還拍了照片,記載於《我的寶貝》一書:

這副頭骨,就是死,也不給人的,就請它陪著我,在奔向彼岸的時候,一同去赴一個久等了的約會吧。

三毛是一個有敏銳的天賦愛心,卻缺乏足夠的愛之能源的人。因此她所愛的結果都成了她的負擔,而終不免透支過度,力竭而死。如果她的愛心遲鈍些,她也許反而可以活?吧!

曾昭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