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裏的舞蹈
我在農場是文藝小分隊的隊員。
我們農場的文藝小分隊徹頭徹尾是業餘的業餘時間業餘水平。原本就是一些誌同道合的年輕人為了擺脫大山裏寂寞無聊的生活而自發組織起來,利用下工後的休息時間,自編自導自演。在那個文化涸竭的年代,全國6億人民8個樣板戲,我們的小分隊竟然像大山石縫中的野花一般,愈演愈紅火了。
由於我們的“傑出表現”,那年冬天,場“革委會”決定給予我們“特殊的獎勵”全體小分隊隊員春節不回家探親,留在大山裏慰問解放軍和貧下中農。當時,我們都感到無上的光榮,興致勃勃地留了下來,每天排節目,唱啊跳啊,樂此不疲。然而,到了大年夜,廣播裏一曲(白毛女》插曲:“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小分隊的女隊員們都一個個地躲在被窩裏哭紅了眼睛和鼻尖,都想念遠在上海的親人。
想家歸想家,第二天還是精神抖擻地出發了,第一站便是下坪村。
從小分隊集合地場部到下坪村大約要走半天的路程。要沿著盤山公路繞過好幾座山頭,爬上最高峰,再下到深穀底下坪村就陷在大山深深的褶皺裏。雪是從清早下起的,一路上與我們共舞。女同胞們裹頭的彩色絨線圍巾被雪花染成了白色,男同胞們的棉軍帽也被雪花染成了白色。滿山的樹林冰雕玉砌一般,在風中發出丁零當嘟的響聲。這真是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大家都暫時忘記了思鄉之情,一路上嘻嘻哈哈、說說唱唱。上山的路隻需花點力氣,年輕人有的是力氣,並不覺得山路迢迢,沿路冰雪妝飾的奇景美不勝收!
近午,終於爬上峰頂,隻需沿羊腸小道一遇到底便是下坪村了。然而,大家站在小道口卻不動了,都像被冰凍了似的那條陡直曲折的小道凍得像一根冰棍!有個成語叫“如履薄冰”,而我們麵臨的是真正的冰路。隊長想了想,隻有他帶頭走,便抖抖精神小心翼翼地跨上小路,沒走兩步,便滑倒了,一屁股摔在硬邦邦的冰上,痛得故牙咧嘴,沒等他喊叫,又吱溜溜滑出丈把遠。大家又是想笑又是害怕,越發不敢邁步。
場部宣傳部的小沈出了一個主意,背轉身子一步步往下挪,然而,沒挪幾步,仍然滑倒在路上,而且是整個人合撲在冰上往下滑去,手套都被磨破了。
有兩個隊員試著互相攙扶著往下走,結果是兩個人糾纏著滑倒在地,又糾纏著滑了下去。真正是“一無所措”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索性滑到底算了!”於是,大家都坐了下來,把冰凍的山路當作了滑梯,一個接著一個往下滑。那時的我們還不像現在的年輕人這麽懂得美,我們都穿著厚厚的絨褲或棉褲,還不至於磨破屁股。痛是痛點兒,卻互相看著笑彎了腰。
路邊雜樹林中的積雪簌簌嗦嗦地飄揚起來,宿雀也被驚動了,嘰嘰喳喳地叫成一片。
當我們這隊人馬喊叫著、嬉笑著、連滑帶爬地走過了這一段路時,在一個拐角處又停住了。
大家都顧不得拍打身上的雪和泥,呆呆地望著腳下的路冰凍的路上一塊接一塊地鋪上了草墊子。簇新的草墊子,一直鋪到了羊腸小路的盡頭。是誰做的這等好事?可以想像得出,這要費多少工夫呀!
我們正感動著、猜疑著。忽然有幾個青壯山民扛著一疊草墊子繞過樹叢上來了,見了我們便迎了上來,搶著幫我們背包裹和樂器,又說了許多抱歉的話。當地話不好懂,大意是沒料到你們走得這麽快,前麵那段路還沒來得及鋪草墊子,讓你們吃苦頭了。
以下的路便輕鬆多了,草墊子在腳下沙沙作響,陡峭的山路也變得平坦起來。
走進下坪村,並沒有敲鑼打鼓歡迎的人群,深山裏的人養成了山一般沉默的性格,都遠遠地站在家門口望著我們。
因為已是中午,我們便三三兩兩地分到各家各戶吃午飯。那時候深山裏的房子都是幹打壘造起的茅草土屋,頂是用山裏又粗又長的茅草覆蓋的。我們去的時候,那土牆凍得比岩石還結實,草頂上積滿了雪,別有一番景致。
我和另外一個女隊員分到一戶人家。走進堂屋,隻見這戶人家的孩子特別多,分別坐在兩隻橢圓形的木桶裏,那桶深及人腰,一隻大,一隻小,大的裏麵坐了4個孩子,小的裏麵坐了兩個孩子。當時我覺得很有趣,心想這樣管孩子倒也省心。不想主人見我們來了,對我們笑了笑,不多言語,隻將小桶中的兩個孩子抱出來塞到大桶中去,卻拉我們爬進那桶中。我們推辭不過,隻好爬了進去,進去了方才發現,那桶並不著底,在尺把高處攔了一張鐵絲網,那網底下竟是燒得通紅的炭火,腳踩在網上,熱氣從腳底心冒上來,霎那間渾身都暖和了。原來這木桶是山裏人的取暖爐啊。桶的四沿有木板,可做凳子,桶口橫著一塊板,可做桌子。我心中著實讚歎山裏人的聰明靈巧。坐在那桶中,一上午登山的疲勞頓時消失了。
不一會兒主人便將飯菜端到我們麵前,那是大塊大塊的肥肉燉蘿卜,還有一碗炒尖辣椒幹。這樣的飯菜於今天也許難以入口,可那時候我們卻吃得狼吞虎咽。
吃完午飯便開始演出了。山村裏平地很少,村中央小小的打穀場便是我們的舞台。村民們並不圍攏過來,也是遠遠近近高高低低地站在自己家的門口觀看,既不鼓掌也不叫好,隻是靜靜地看著。
當時給我的感覺,那些村民和周圍的大山是融在一起的,我們是在為大山舞蹈。
演過什麽節目記憶中已是一片模糊了。
傍晚時分我們離開了下坪村,幾個青壯的山民一直把我們送到小路頂端。他們扛著草墊子,走在前麵,將上午沒來得及鋪草墊子的那段路都鋪上了新的草墊子,我們再也沒有一個人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