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北京天安門
這張照片攝於1967年秋天,身上穿著褪了色的舊軍裝,腰間係一根皮帶,臂上戴著紅衛兵袖章這是那個年代最時髦的裝束了。
其實,軍裝是向朋友要來的,軍褲是買來的草綠布自己做的,紅袖章是小店裏買來的到1967年的秋天,這些東西已經不稀罕了。
照片上的我喜氣洋洋地笑著,其實,拍照的時刻我身上已經沒有一分錢,而且一天中隻吃了三分之一的麵包,下一頓飯怎麽解決還不得而知呢!然而,1967年的秋天我和幾個女友從洛陽繞到北京去的目的,就是想站在天安門前拍一張照片,其他什麽也顧不上了。因為,那時候我們隻有20歲。
我第一次串聯去北京是在1966年9月,“文革”剛開始不久,我的父母暫時還未被“揪”出來,我暫時還算“紅五類”。那時,我們學校的秩序還沒有被徹底打亂,班級的形式還在。毛主席於8月18日第一次在北京天安門接見了清華附中的紅衛兵後,大家都蠢蠢欲動,都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記得當時區裏分配下名額,每個班級可以選派4名同學到北京去,我僥幸被選中了。我們班上和我一起被選中的還有張露著、史仁良、莊國盛,那時我們都是屬於“紅五類”之列的。
登上火車,我們就感覺出秩序有些混亂,大家都不用買票。我們這些推選出的代表都規規矩矩地排著隊上車,可有許多並不是代表的學生也爭先恐後地擁擠著上了車,而且理直氣壯地說:“我們也有權利上北京見毛主席!”結果每節車廂裏都擠得滿滿當當,連椅背上都坐滿了人。
記得那次到了北京,國務院設有紅衛兵接待站。登記以後,我們被分到北京鋼鐵學院居住。第二天即9月15日,毛主席要第三次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兵。這一夜我們真可以說是激動的心情難以平靜啊!天剛蒙蒙亮,就整隊出發了。住在北京鋼鐵學院的各地紅衛兵也有好幾百人,一走出校門,就跟其他學校的紅衛兵隊伍匯合了。隻見滿街都是紅衛兵,大家都興衝衝地急行軍似的柱天安門廣場趕去。上午8點多鍾我們到達天安門廣場,這時廣場上已經是人山人海。時間在焦慮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移動,大約一直等到下午3點鍾的光景,隻見廣場上疲憊的人群突然沸騰起來,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說是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了!人們跳啊!喊啊!往前擁啊!我也跟著人們跳啊!喊啊!朝前擁啊!……這樣瘋狂的情緒一直持續了兩三個小時,毛主席連續三次登上天安門城樓向紅衛兵揮手致意。等到毛主席離開天安門城樓時,暮色已經悄悄地降臨了。人們激動的心情一時還難以平靜,又聚集了一段時間,方才漸次散去。人群散去後,廣場上到處都是散落的鞋子。
我們向明中學的同學碰在一起都激動得不得了,我也裝出非常激動的樣子,但是心裏卻很懊惱,因為,我個子矮,根本就看不到天安門城樓上的人影,再加上我近視眼,沒有看清哪個是毛主席。但我不想講明真相,就裝出看見毛主席,而且看得很清楚、很激動的樣子讓別人來羨慕我。
激動過後,大家商議下一步行動。既然我們是大家選出來的代表,就應該盡快把北京的“革命大好形勢”帶回去。次日,我們就到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去抄大字報,抄了整整一天,傍晚,就搭上了回上海的火車。
這次去北京前後隻用了3天的時間,我們沒有遊覽一處風景,隻是抄了滿滿一筆記本大字報帶回上海。可是,回到上海後,形勢已急轉直下,學校已經停課,學生們都走上社會鬧革命去了,根本沒有人來聽我們的匯報。有人說:“要見毛主席我們自己抬腳去北京得了,還聽你們講幹嗎?”那時我們方才後悔起來,為什麽不在北京多呆幾天好好地遊覽一下?為什麽不在天安門廣場上留一個影呢?
這個遺憾一直藏在心裏。
轉眼到了1967年的秋天,那過去的一年對我來說真可用“天翻地覆”這個詞來形容。我的父母先後成了“走資派”,被關進了“牛棚”,我也由“紅五類”的革命後代變成了“黑七類”的狗惠子,其間的風風雨雨且不必細說了。那時候,我已經厭倦了這場所謂的“革命”,便離開學校,和幾位女友一起參加了青年宮的文藝宣傳隊,唱歌跳舞似乎能讓人忘記憂愁。
這年秋天,有河南“二七公社”的造反派來上海聯係,邀請青年宮小分隊去洛陽、鄭州演出。那時學校已經發出通知,要“複課鬧革命”了,希望大家不要再外出串聯。可是,我們舍不得失去這麽好的機會,就瞞著學校去了河南。我們對家裏人信誓旦旦,說完成宣傳演出任務後就立即趕回來參加“複課鬧革命”。然而,在洛陽、鄭州演出結束後,我們突發奇想,為什麽不趁此機會到北京走一遭呢?我們過去太規矩了,去北京玩兒也不玩兒,像也不照,留下了太多的遺憾。我們猜測,這次學校雖然通知“複課鬧革命”,恐怕也隻是說說而已,哪會真的複課呀。於是,便心一橫,登上了去北京的列車。
列車依舊擁擠不堪,記得我們想出了妙招,用舊報紙往人家座位底下一鋪,整個人鑽進去躺著,還挺舒服。半夜裏廁所堵塞了,汙水溢了出來,我們從睡夢中醒來,發現渾身已經濕流流臭烘烘的了。
1967年秋天的北京,已經沒有一年前那麽熱鬧了,國務院的紅衛兵接待站已經撤銷,我們首先得解決住宿問題。當時一起去北京的是5個人:我和張露著、呂繩雲、應小球4個女生,外加沈海明1個男生。呂繩雲有個姐姐在北京社會科學院工作,她領著應小球到姐姐家去投宿了。我和張露著在北京沒有親戚,我父母親的許多老戰友,現在都成了“走資派”,怎麽敢再去求助於他們,我們倆正麵麵相覷,沈海明說了:“我有個遠房親戚在北京,他們家是工人,一定沒有什麽問題,你們若不嫌棄,跟我走吧!”當時,我們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什麽也沒考慮就跟著沈海明去了。
當晚,我們就借宿在沈海明的遠房親戚家。他們住著一個四合院中的兩間北屋,本來就很擁擠。但他們非常熱情,騰出一間屋來讓我們住。我們也顧不上男生女生的界限了,就跟沈海明住在一間屋裏。我和張露著睡一個大床,沈海明睡一張小床。我們累極了,頭剛挨著枕頭就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我們開始盡情地遊覽北京。我們走到大街上才發現我們口袋裏已經沒有多少鈔票了,我們從家裏帶出來的二三十元錢在河南已經花得差不多了。我們3個人湊了湊,一共還有一元九角三分錢,我們不好意思去向沈海明的遠房親戚張口借錢。怎麽辦?幸虧那時候“革命小將”參觀訪問什麽地方都不用買門票,我們又不怕走路,惟一要花錢的地方就是必須在天安門廣場上留個影(我們3個人都沒有照相機)。我們掐指算了算,拍一張像五角幾分錢,3個人共需一塊六角多,這樣我們還剩下二角幾分錢,正可以買一個長方形的枕頭麵包,那就是我們一天的夥食了。以後的日子怎麽挨,我們當時根本不去想它,我們隻是貪婪地遊玩兒。我們每個人吃了三分之一的麵包當午飯,下午,終於來到了天安門廣場,我們將僅有的一塊六角多錢付了攝影費,終於在天安門前留了影,了卻了一樁心願。後來,我們在香山公園巧遇呂繩雲和應小球,經濟危機便迎刃而解。呂繩雲的姐姐給了她們幾十元錢,她們勻了一半給我們。那時有一二十元錢在口袋裏已經是“大富翁”了。
這就是天安門前留影的前後經過。
還有幾句題外話。那年秋天我們從北京回到上海,竟成了“千古罪人”。學校已幾次三番地派人到家裏催促我們返校“複課鬧革命”,我和張露著的父母雖然都是“走資派”,但組織觀念仍然非常強,他們嚴厲地批評了我們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並逼著我們給學校寫檢討書,應小球的母親原本就是我們學校的老師,自然也主張我們寫檢討書,呂繩雲的父親是資方代理人,她母親膽子特別小,總是喜歡隨大流。於是,我們4個人一起寫了檢討書。隻有沈海明家中無風無浪,他拒絕寫檢討書,他是響當當的工人子弟,誰也奈何他不得。
日後,我們每每看著這張天安門前的留影,回憶著那次北京之行的種種歡樂,寫檢討書的陰影也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