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友人
在一個黃梅季節陰霆的日子裏，周圍的一切包括思緒都有點潮膩膩地粘乎，灰脫脫的雲旗蟠般懸在半空。這時候傳來了她磕然去世的消息，淩亂的雨絲正把玻璃窗打得沙沙作響。審度感情，除了鬱悶，並沒有許多的悲痛，這種寧靜幾近麻木，令人惴惴不安。都是女人，且都是不甘“當戶理紅妝”，隻身闖**名利場的女人，她比我還年輕了三四歲，猩猩惜猩猩，痛哉哀哉乃是人之常情。當我耐心地拭去紊亂的思緒上積存的汙垢，剝蠶抽絲，方才省悟，那異常的寧靜是因了她的超人的豁達呀。
追悼會上她的被放大了的照片十分優美，優美得仿佛是她短促的生命留給世界的一個幻影。她本人沒有這麽美，可以說她沒有沉魚落雁之貌，也沒有錦心繡口的天資，況且她“紅顏磋蹌一生，文才幾番艱辛”，生活上小家未成，事業上未成大家，至死，依然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終生為他人作嫁衣裳！然而她卻是不凡的，以她異乎常人的寬容與豁達。她的追悼會隆重地選在龍華火葬場大廳召開，那個場所通常都是為德高望重的長輩或有名望有地位者開追悼會用的。層層疊疊的花圈與挽聯可以為證，她雖無權無勢無財，卻可以在眾人心中占據一席地位：摯友、密友、好友。一個人活在世上能交結那麽多朋友已屬非凡了。追溯往事，與她相識十餘年，從來沒見到她愁苦氣惱的表情，她奉獻在人們麵前的，永遠是善氣迎人的笑容。
月餘前，聽說她的病情惡化，做大劑量的化療使她頭發脫盡，心沉沉地前去探望，卻未遇，聽家人說，她自己搭公共汽車去參加癌症俱樂部的什麽活動去了。當晚，她打來電話，表示未在家迎候的歉意，聲音平和明朗依舊。我小心翼翼問及病情，她格格笑了聲答道：“短命的東西不知怎麽跑到骨頭裏去了，還好，已經控製住了，現在要消滅它。”記得那是個月白風清的夜晚，當時我對她的話深信不疑。更遠些日子，大約三四年前，我為她作紅娘，約她上我家與我的表哥見麵。事後，她毫不隱瞞對我表哥的好感並有意發展關係。我表哥雖對她印象不錯，不知為什麽，卻隻願作一般的朋友。我懾濡著不知如何回複她，她猜出來了，也是格格一笑說：“這種事情要有緣份，做個朋友蠻好嘛。”她曾是一個擋車女工，也曾經寫出幾篇女工生活情趣盎然的小說，她肚子裏的故事幾天幾夜都講不完。有一次我問她為啥不把那些故事都寫出來？她說：“編輯部的事又多又雜，沒有一點空。怎麽辦呢？雜誌總歸要有人編呀。”仍笑得沒有一絲陰影。正因為她這般的隨和與豁達，人們便以為她並不很看重她所得不到的一切，於是就沒有了世俗的憐憫或者排斥，可以毫無芥蒂地與她友善地交往，她以此獲得了她的人格的尊嚴。
然而，追悼會上她的弟弟揭露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他泣不成聲地告訴大家，有一次，她以為辦公室已經沒有人了，便發泄地放聲坳哭。這隻是偶而被人撞見的一次，可以想象，還有多少次不為人知的暗自飲泣和嚎陶大哭，更可以想象她是如何堅毅地壓抑痛苦，抹去淚痕，以明朗的笑容去麵對人世間的許多不平。隻是因為她的豁達，我們忽視了她的痛苦，並以她並不痛苦來減輕自己心理上的壓力。也許，她的自尊使她不願表露痛苦？也許，她不喜歡接受別人廉價的同情？我卻更願意相信她為了不增加別人的負擔而不顧一切地壓抑自己。她偌不這般壓抑，也許她的生命會因為輕鬆而延長？她總是為了別人而放棄自己，父親早逝，母親多病，為了撫養弟弟她錯過了戀愛的最好年華。如果她被人愛也愛人了，如果她做了妻子和母親了，也許，她的生命會因為滋潤而延長？看稿、改稿、約稿，她扶植了許多青年走上文學之路，而自己卻放棄了成名成家的機會。也許，事業上的成就會使她的生命因為燦爛而延長？臨死前，她呼喊著：拉住我，我怕沉下去。她對生活是摯愛並有許多美好的憧憬的。她與死神作了頑強的搏鬥，她失敗了，然而她是個失敗的英雄，她以她的無奈的早逝向我們揭示了一個人內心的豐富、真誠與複雜。活著的時候，她沒有享受完整的生活，死了，她卻享受了完整而永久的記念。
千紅：
我沒有見過生命著的你。
聽你母親說，你性格活潑開朗，
你在，家中就充滿了笑聲。
聽你姐姐說，你聰穎且很好強，乖巧體貼，有你工作之餘已修完上海交通大學夜大學計算機應用專業的全部課程。
聽你的同事說，你工作勤勉認真，待人熱情謙和，大家都喜歡與你交往，親切地喚你“小常寶”。
我見到你照片時，你年輕而鮮活的生命已經被那個喪盡天良的凶手野蠻而殘暴地殺害了。你是一樁駭人聽聞的謀殺拋屍案的被害者，你瘦弱的身軀被凶手扼斃後，又被塞人行李箱、拋進了滔滔的黃浦江中！
照片上的你，笑得沒有一絲陰影，嘴角彎彎，像一葉尋覓理想彼岸的小舟。看著這張笑臉，可以想象，你少女的生命曾經是那樣明媚、燦爛，是一朵清晨喃露綻開的芙蓉花。你母親為你取了“千紅”這樣美麗的名字，拳拳之愛可見一斑，她期望你如花的生命開得長久而爛漫。
你們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你父親在你少年時就離開了你們，你母親是一位本分而堅強的女工，她以自己單薄卻已然溫暖的胸脯嗬護著自己的孩子，含辛茹苦將你們養大。我見了你母親親手為你們縫製的花裙，她用零散的碎花布巧妙地鑲拚起來，那裙子的款式與花式可以與精品商廈中的名牌衣服相媲美。你們家小小的兩間屋子雖然不寬敞不豪華，卻永遠洋溢著溫馨的親情。
寫到這裏，我的心隱隱作痛，倘若你在生命旅途中沒有遇到那個引誘了你又殺害了你的男人，倘若你能多一點生活經驗和識別人心真偽的能力，倘若你能以道德的力量把握住情感之舟的方向……那麽，你應該擁有漫長的錦繡人生啊！
如今，親人椎心泣血，朋友震驚疑惑，沒有人能夠知道你這樣明朗健康積極向上的女孩如何一步一步陷人那危情的泥淖之中？！雪泥鴻爪，我們隻能通過親友們記憶中的蛛絲馬跡來揣摸你的心理曆程。
那個吞噬了你的青春毀滅了你的生命的男人原是你單位裏的同事，一個有婦之夫。而你，卻是個從未談過戀愛、對愛情充滿夢幻般憧憬的少女。
據你的同事們回憶，大約有一兩年時間了，他一有空暇便鑽到你的辦公室，有事無事地坐在你辦公桌旁與你聊天。
聽你姐姐說，有一回，幾個同事上你家做客，姐姐在一旁察覺了端倪。待客人去後，姐姐便對你說，那人看你的眼神不對，怕是對你有合了。當時你還天真地笑道：不會的，他結過婚了呀。你和姐姐從來很知心，你便告訴姐姐，他的婚姻很不幸福，他的兒子患有腦癱，他的妻子待公婆不敬，他們夫妻感情不和……說這些話時，你的眼中流露出真誠的同情。
我們在報刊雜誌電視電影中見慣了太多的婚外戀故事，聲稱婚姻不幸福是每個移情別戀的男人慣用的招術，涉世不深的少女卻每每萌動惻隱之心。
你姐姐記得，自你們單位組織去海南島遊玩回來，你的性情發生了變化，常常獨自發呆，常常暗自垂淚，而這些情緒波動往往發生在那人打來電話以後。
聽你的同事說，那次海南島旅遊，那人對你照顧得殷勤周到，細致入微。
你母親曾經盤問你，你從不對母親撒謊，你告訴母親，他待你十分好，他要你給他一年半時間．他一寧會跟妻子離婚的。當時你母親十分著急，連連叮囑你：妮寶（你的小名），人家有家庭的，你千萬不要插進去啊！
可惜晚了，你已經聽不進母親的忠言了。那時，你的耳朵已經被他歌一般動聽的誓言和許諾灌滿了，早有人說過，天真是和愚蠢劃等號的，你如著如饋地踩進了那一片鋪滿鮮花的沼澤地。
千紅，那個晚上，整整一個通宵，你與他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這隱情隻有你和他知道了。你的冤魂縷縷縈繞不散，卻已無法開口向世人訴說真相，是非黑白任由他人描畫！
你一夜不歸，次日一整天都未到單位上班，你母親已預感不祥。憑直覺，她由朋友相陪，徑直尋到他的母親家中，在你的通迅錄裏，隻記錄了他母親家的地址。他母親證實了你和他在一起，於是你母親當即打呼機給他，訊問你的下落他卻遲遲不回音。你母親給他打了一夜的呼機，最後到了淩晨4點，你母親憤然留言：“妮寶，你再不回電，我們認為你已經被他殺害了！”凶嫌自知逃脫不得，便向警方自首。
千紅，你能聽到凶嫌的供詞嗎？凶嫌說，是你百般糾纏他，是你逼他與又懷了身孕的老婆離婚，是你威脅他要將他有個腦癱兒子的事告訴單位裏的人，他是被逼無奈才起了殺心。
千紅，我仿佛聽見了你的哭泣，生命已慘遭殺戮，更何堪聲名複受站汙淩辱？正因為死無對證，便有人僅憑凶嫌的一麵之詞冷漠地指責你的不貞不潔！
你母親悲坳地告訴我，事實上，你已經漸漸醒悟到他是在欺騙你，你已經試圖掙紮著擺脫他的情感囚籠，沉重壓力和感情痛苦使你的體重在你人生的最後兩個月裏銳減了十多斤；你曾經到婚姻介紹所取回登記表格，辦理征婚登記；你也托朋友們為你介紹合適的戀愛對象，種種跡象表明你不可能再去“糾纏”那個給你帶來無盡痛苦的男人。
你姐姐憤慈地告訴我，你生前曾多次告訴姐姐，那人盯你盯得很緊，並以破壞名譽相威脅，不準你另找男朋友。就在你被害前不久，朋友為你介紹了一個對象，你去赴約了，回家後你情緒很好，還詳細地告訴姐姐約會的情況。可是緊接著，那人的電話就像甩不脫的螞蟒般追了過來，聽完電話，你失聲痛哭，一夜未眠。
我歎息你的軟弱和猶豫，當時為什麽不果斷地舉起理智的道德的利箭，斬斷那一段屈辱的卑微的情絲？你母親曾幾次想到你單位領導處反映那人對你的糾纏，卻因你的苦苦哀求而作罷。姑息養奸，最終釀成悲劇！
你的同事們告訴我，那人有個腦癱兒子的事並不是什麽秘密，單位裏大多數人都知道，許多同事為他兒子的治療給予過幫助，工會也為此給過他經濟補助。那麽，你又如何能以此來威脅他要挾他呢？
誠可謂天理昭然。
千紅，你不用再哭泣了，你的親人你的同事你的朋友都可為你作證，我還聽說有上海潤華律師事務所的鄭春傑律師聞聽你的冤情，決定免費為你提供法律援助，做你的訴訟代理人，這樣，在莊嚴的法庭上，你便可以開口為自己申述冤情、辨明是非了。我們的社會是法治的社會，觸犯法律者必然要受到法律的製裁！
千紅，你會不會在乎我在文章中公開了你的隱情？我是想以你的慘死的教訓給世上青春正好的少女們豎一塊警示牌。少女的情感熱烈奔放豐富而執著，是人性中最絢爛也是最脆弱的。在你們的周圍有許多**，處處潛伏著鋪滿鮮花的情感沼澤地。唯有以理性和道德的力量去規範它引導它，加固堤壩，疏通淤泥，讓情感的河水流得通暢而長久。
少女啊，請牢牢把握住你們情感的閘門吧。
千紅，倘若能以你之死喚醒其它的迷途者，那麽你的死便有了價值。
我和你的親人你的同事你的朋友們都期盼著、等待著法律公正審判的那一天，可以告慰你屈死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