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哎哎,還是穿姨和嬸送的那套銀灰色的吧,今天,她們都要到火車站送你,讓人家瞧瞧嘛。”

“你猜,昨晚姨和嬸來咱家幹啥?真有趣,先是演相聲一般搶著把你誇了一氣,姨說早看出你寬額隆鼻是狀元相,嬸說燒大爐的能考上留學生,準是天上魁星顯了靈,咯咯咯……早先,姨說你苦相,嬸說你邀遏,都罵我瞎了眼,鳳凰嫁了,草雞呢。”

“你呀,別美,在男子漢中,隻能算……傻相,當然羅,誰讓你先是個‘修地球’的,後來又成了燒大爐的。”

“沒良心的鬼,我啥時嫌過你啦?山窩裏開荒凍爛了腳,誰替你天天熬草藥焐的?蹲在隔離室裏,誰常常跑三十裏山路來望你的,煤灰漚髒的衣服,誰替你一件件洗淨的分”

“去你的,我才不稀罕你帶什麽洋玩意回來報恩呢。天底下隻要一件東西……你的愛裏。”

“瞧你瞧你,又忘了把照片藏進皮箱了裏說了多少遍呀,人家特地到南京路最好的照像館裏去照的,想讓它陪你出國去留學,就象我在你身邊,天天看它,天天想我……可你還上沒路就把它丟了,到了國外呀,還不把我忘到九霄雲外去?唉,怪不得人常說:共患難不易,同富貴更難……”

“噢——別鬧,媽媽在隔壁呢……傻瓜,胡茬茬那麽硬,蹭得人臉頰子好痛……我聽見你的心跳了,咚咚的,象擂鼓。’嘻嘻…….第一次伏在你胸前聽這聲音時,真懷疑裏麵是不是裝了台發動機……不知怎麽,心總象放上天的風箏,飄飄忽忽定不下來……等你留學歸家,咱倆的孩子都能叫爸爸了。我真不敢相信自已會有這般好福氣,也許,是過去嚐得愁滋味太多了。‘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兩年,多長喲,誰能保證不會有什麽意外?我伯。有時想想,圖什麽名利?寧願兩人守在一起,生生死死不分離,就如當年,咱倆對著大山起的誓那樣……”

“知道,我知道,你不為名不為利,是為了爭口氣,為國為民也為咱倆,為咱倆還沒出世的孩子,要不我能放你離開我?對了,快給孩子取個名吧,一定要你取的……小晶,純潔愛情的結晶!真好,我的小晶晶。”

“啊?還要去和老貴師傅道別?隻剩四小時了,以後整整兩年,隔著大洋,看不見,摸不著,喊不應,這四個小時你還不全給我?你……好狠心。”

“……我哪會忘了呢,冬天,上夜班,老貴師傅就把師娘給他帶著的皮背心塞給你穿;逢年過節,老貴師傅總搶著值班,讓你回家伴我;還有,考大學前夕,老貴師傅中班連著早班幹,為了讓你安安心心溫習功課,結果,累倒了,整整躺了半個月……我可不是那種沒良心的自私鬼……去吧,去看你的老貴師傅,他見了你準會咧開缺門牙的嘴樂半天呢!瞎說,我沒哭,真沒……哭。讓給老貴師傅兩個小時,該誇我大方了吧?可是,倘若你兩小時還不回來呢?……罵你?哼,罵還是輕的,我要重重地罰……罰什麽?一輩子不理你,等你留學歸來,小晶晶也不叫你爸爸!”

“傻相!走吧,快去快回,越快越好呀……哎呀,冒失鬼:要尋死啦?端著自行車能這麽奔下樓梯嗆?慢點,慢點呀……”

……真傻,騎車也愛使那麽大勁,晃肩扭腰的。瞧他的肩背,多寬,笨熊!是的,在山裏時大夥都這麽叫他,難聽死了,可他不在乎,應得還爽快,說什麽熊很可愛,憨直天真。竹伯總愛逗我說:“小黃鶯落入大狗熊手掌中,可要當心呐!”誰知道他的心境象梅花鹿那般細膩深沉呢?遍山坡黃澄澄的酸梅子,他砍柴下山,摘了滿滿一捧給我,我津津有味地品嚐著,奇怪酸梅子為啥一點不酸?大夥都笑我借懂,原來是他一顆顆精心挑選呱,他知道我有胃病,怕吃酸。我真感激他,後來……就愛了。

這短命的汽車瞎了眼,差點把他擠到人行道上去了……哈,頭頂那撮頭發又豎了起來,昨天好不容易才死命拽他進理發店吹了風。那滿頭硬發就象板栗殼上的刺,任怎麽梳也總是翹著,怪不得會被山火燒著。要不怎說他傻?竟敢迎風點火,哪能不燒著自己?可竹伯說,若不是他這一把火呀,整座茶山就完了。包紮傷口時,我痛得手簌簌抖,他絲絲地倒抽著冷氣,卻還笑,說要謝謝這場大火幫他治服了滿頭硬發。都說他從此要成禿子了,誰知沒兩個月,黑發又冒出來,還是硬的,紮得人手痛,可我就喜歡常常地撫摸它們。

討厭的焐桐樹蔭,為啥要遮住他的身影?讓我再多看他幾眼呀。從相識到結婚,都快十年了,每次看他,總象初戀時那般新奇。此刻,他那雙特別的眼睛一定又眯著,眉心一定又印出道深溝,他心裏有事時就是這模樣——哦,我總也瞧不厭的傻模樣。

他拐彎了,看不見了……進屋去吧,讓路人看著一個漂漂亮亮的年輕女子悚然在大街上,伸長脖子張望什麽,準會當作瘋子的!

他不在,這屋子就變得如此冷清。仿佛被攝去了魂,叫人坐立不安。本來嘛,屋子裏有了他和我,這個家才有了充實的內容。可他要走了,整整兩年呀……臉上怎麽怪癢癢的?呀,這不爭氣的眼淚什麽時候淌出來的?幸虧他沒看見,否則又要惹他心煩了……接到錄取通知的那天,他高興地摟著我打轉。我暢快地大笑著,笑到後來竟哭了,因為我想到了離別——這刺痛心尖的字眼!他又是吻我,又是哄我,卻千叮萬囑要我在送他走的這天不要哭,不要哭。他說,我一哭,他的心就亂了。再說,讓人看見怪難為情,都要笑話咱倆的。

媽媽說,我剛生下的時候,奶媽不小心,讓我在澡盆裏嗆了一肚子水,所以我的眼淚就特別多,愛哭這毛病,恐怕一輩子難改了。特別是有了他以後,愛情這個東西呀,簡直是喜怒哀樂的神經末梢,略一撥動,便會產生許多不可名狀的感情……不是嗎?因為猜不透他心中是否有我,我至少悶在被窩裏哭了三次,因為他和一位有著姑娘般姓名的老同學通信頻繁,我以為他不專一,又哭了多少次?有一回,他臨時加班,通宵不歸,我的淚水一夜流到天明……“林黛玉式的多愁善感”,“弱不禁風的資產階級嬌小姐”,許多人這樣評價我。不,不不,這回送他,我一定不哭了,要為他爭個麵子,也免得他一路上牽腸掛肚的……快用熱水把淚痕擦淨了,抹上點香脂……嗯,淡眉光額,粉紅的頰,隻有眼睛經淚水洗過,愈發地黑亮了……不哭,一定不哭!萬一那股酸溜溜的味兒湧上鼻根時,那我就拚命地笑,拚命地說話。

……車鈴聲!是他回來了!噢——結婚這麽些日子了,等他來時,還總象新婚第一夜般地臉紅、心跳……啊,不是他!是三樓阿姨下夜班了。怎麽?他走了才半小時呀,都象過了半年似的。真要命!兩年中有多少個半小時喲,非把人心等焦不可。不好,那股酸溜溜的東西湧上來了……不能再一個人胡思亂想的,還是到隔壁找媽媽聊聊,興許能減輕些離情別緒。

“媽呀,你的寶貝女婿都要出遠門了,你還有心思看文件?”

“看你看你!還是堂堂大區長,父母官呢,興這麽取笑女兒的嗎?哪能和你們比,三十多年的老夫老妻了,可我們才……”

“媽,那年,你和爸爸在蘆葦叢中的篷船上,悠悠河水當酒,朗朗銀月當燈,手拉著手,就算舉行了婚禮。三天後,爸爸隨隊伍轉移,你不覺得難舍難分全我才不信呢!嘻嘻,媽呀,你臉紅什麽?”

“不鬧了,媽,真的,我可是一本正經地問你,你和爸爸離別時,你……淌眼淚了嗎?”

“什麽?一滴淚都沒有?連聲‘再見’都沒說?”

……哦,我知道了,媽和爸那是在什麽環境下的離別呀!敵人的刺刀都逼到眉睫下來了,河裏淌的是血,風中卷的是硝煙,連土地都在發燙。幾個莊的老百姓,生命安全都接在媽這個女武工隊長的手心裏。爸爸出發時,她正帶著武工隊員們臥在河灣子裏阻擊敵人。遠遠地,也許能聽見爸爸的腳步聲?也許,連在心中祈禱爸爸一路平安的空隙都沒有,隻是狠命地把連發的子彈射進敵人胸膛……仇恨會把眼淚燒幹的,我懂!我也嚐過這種滋味……他們是當著我的麵把他抓起來的。那時我們還在談戀愛,躲在竹林裏談心。他們不知怎麽就尋

到了咱倆,硬把他拖走了……我知道他們為什麽抓他:清明節,他領著高山隊的青年登上天湖峰,遙對群山萬壑,祭悼周總理的英靈……我沒哭,眼眶象被火燒裂似的,又幹又痛,一滴淚都擠不出了!可事後……

“媽,等那場阻擊戰結束,你想爸爸了嗎?”

“想了?我也想了,而且是刻骨銘心地想,想得好苦啊。一有空就想,一想就要哭……你也是的?媽,這麽說來,我可不算是資產階級情調了吧?”

“是的是的,這回分別跟你們那時不同,不是生離死別,不用擔心他的生命安全,不用擔心會永遠失去他……是的,他是代表我們祖國我們這一代人出去學習,我是高興,是感到幸福和驕傲呀。可是……終究還是離別,離情別緒的滋味總是苦澀的………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這感情,唉,我真恨死自己了裏”

門鈴聲兄他回來了!

“啊!奶奶,那麽遠的路,你還真趕來送行呀!快坐下歇口氣,咯,喝杯茉莉香茶清清口。”

“奶奶,你怎麽啦?臉上氣色不好……病了?什麽什麽?被我們氣成這樣的?哎呀奶奶,你可冤死我了,從小趴在你背上長大的孫女兒,敬你、愛你,哪會惹你生氣呢?”

“噢,我明白了,你不願意他到異鄉別國去讀書?”

……奶奶的苦心呀,孫女兒一絲一縷都清楚。五十年前,爺爺群英奪魁考取了留學生,回家鄉,和村裏有名的女才子——我奶奶拜堂成了親,一個月後,他就雄心勃勃地飄洋過海去了。奶奶她不流一滴淚,笑朗朗地送爺爺上船,對他說:“別惦著家,公婆我會侍奉,孩子出世了,我會教養,你隻管發憤讀書,為中華黃帝子孫爭口氣……”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妻子想丈夫、孩子想父親、孫女兒想爺爺,可是爺爺卻象沉入大海的一根銀針、飄入雲層的一縷輕塵,無聲無息,無影無蹤。記得我剛認字,奶奶。就教我讀唐詩,有一次,讀到王昌齡的那首《閨怨》:“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奶奶的嗓子暗啞了,兩行苦澀的淚從眼角簌簌地滾落在我的頭發上。哦,奶奶,雖然你從不在人前表露絲毫悲切和哀傷,可我知道你心裏裝著多少痛苦!四十歲上,你的頭發就全熬白了!

“奶奶,我的好奶奶,你是為我擔心著哪!可是,奶奶,你嚐過的苦酒,孫女兒不會重飲的,他的心是比金子還堅的,他……可愛我呢……”

真奇怪,為什麽說這話的時候,聲音會變得象棉花絮一般軟?我承認,在心窩窩深處,我也擔心著……雖然此刻正搜盡詞語去寬奶奶的心,可前幾天,我不也常常暗自祈禱上蒼嗎?人心就象傍晚的流雲般變幻莫測。在他準備報考留學生的日子裏,我多麽為他著急,每天晚上倒條打扇地伴他攻讀到深夜,一心祝願他考取,為我的顏麵上添光增彩。可是,一旦他真要走了,我又後悔得煎心熬肺,盼著發生什麽變故,他去不成了……我有位愛寫小說的同學如獲至寶地把這些記在他的素材小本子上,還說:“這細節多好,表現了活生生的人,人心、人性、人情呀!”

“奶奶,你可錯怪他了,不不不,他不是圖時髦、圖享受的淺薄之輩。奶奶,他學的專業是世界近現代史,你聽聽他說的話嘛:‘人家外國已經對我們研究了這麽多,我們卻對外國知道得那麽少,我們要改革,就要借鑒古今中外的經驗。’他是揣著‘振興中華’這幾代人苦苦追求的願望才去報考留學生的!奶奶,他是我的丈夫,他是你的孫女婿,他更是祖國的兒子,他會回來的,一定,我敢用人格替他擔保衛。”

“好的,奶奶,待會他來了,你再叮囑他一番吧,用你五十年的辛酸苦辣,給他敲敲警鍾。我舍得,奶奶,你嚴厲地教訓他,對他有好處,說真心話,奶奶,我心裏比你更擔憂呢……”

“啊! 已經快十一點了,好呀,都該上飛機場去了,可他,怎麽還不回來喲!媽,我這兒有老貴師傅家的傳呼電話號碼,你替我打一個,去催他快回家……”

“啊?一小時前就出了老貴師傅的家門?媽,不好!準是路上出什麽事了……也許,被汽車撞了呢!”

“會的,會的,別看他是快當爸爸的人了,還跟十幾歲的孩子一樣地莽撞。一定是為了快些趕回家,就沒命地騎車……我真不敢想下去了,也許,他現在正躺在醫院裏昏迷不醒呢!”

“……都怪我,為啥要限他兩小時內趕回家?我自私,隻想滿足自己的感情,恐怕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吧?我好悔呀……媽呀,快去公安局查詢,啥地方剛剛發生了交通事故?”

“有人敲門!我的腳都發軟了……準是來通知家屬的……”

“啊——是你,你這個鬼呀,差點把……媽的心髒病都急發了呢!媽,是嗎?還有奶奶,眼巴巴地等著你……”

“嘖嘖嘖,從哪弄了這一身灰?.剛上身的毛料衣服,嬸和姨還等著瞧你的俊相呢。來,讓我替你撣撣。”

“原來又拐進廣裏看大爐去了,你呀你呀,知道人家心急得……去你的,誰急你呀?是生怕你誤了飛機!”

“快去洗把臉。咯,梳子,把那撮翹起的頭發壓壓平……奶奶的話都記著了嗎?來了,來了!糟,汽車已在門口等,媽在催我們了,快走吧……等等,把房門掩上,讓我,讓我再……傻瓜,我……沒哭。”

“司機同誌,請開快些,我們趕飛機呀!”

司機同誌,開慢些,慢些,讓我能挨著他多坐片刻。

“我不會哭的,你瞧,嘴邊的笑局不總顯著嗎?”

酸溜溜的東西就堵在嗓眼裏,忍住,一定要忍住,別擾亂他的心。

“我真快活,真的,你放心去吧,媽媽會常來看我,冷清了,我還能去找姐姐……”

飛機場象是挪近.T距離。看,燦燦日影中,滿臉堆笑的嬸和姨已殷勤地等候著了,還有他那些師兄師弟。

強笑的模樣一定很難看吧?也顧不上這些了,反正要笑,要笑著送他走……他在跟嬸和姨道別了,總是那樣不卑不亢,他心裏一定是瞧不起她們的……他跟師兄師弟談得多親熱呀。討厭的小趙、小彭,有什麽事偏擠到這時刻來講?馬上要進候機室了,我還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他說呢……眼淚呀,千萬別湧出來,多少人正盯著我看!鎮靜些,上前囑咐他幾句。

“要當心身體,別象在家裏那樣,一捧上書就整夜不睡。還有煙……一定不能抽啊?”

舊影怎麽會變成一團團七彩的霧團?不對,原來是淚水罩住了眼睛……揪心的電鈴響得多刺耳,就象用根釘子在鐵皮上劃線一樣。假如我們此刻還沒出家門多好,寧願誤一班飛機,讓他在我身邊多留一刻。

“快進候機室吧,來,拉拉手t別、別吻,那麽多人看著呢……”

……“送客止步裏”這是誰規定的?真該讓他天天嚐分離的苦楚!

“別忘了,一星期一封信。”

……恨不得把耳朵摘去,不願聽這啟程的鈴聲。快,快再貼著他的胸膛站一會!

“我沒哭,哪哭了?你看我在笑呀,咯咯……”

……啊,臉頰上熱呼呼的,淚,終於滾下來了!隨它去吧,我不想再折磨自己了! 山崖裏淌出的清泉水,能堵得住嗎?雲層裏落下的傾盆雨,能止得住嗎?心窩窩裏湧出的淚水,能忍得住嗎?任人家去說我什麽情調什麽性格吧!舍不得離開心愛的人,這感情是造物主賦予我的,有什麽可羞可恥可責備的?

“我不是傷心,是高隻。別怪我,親愛的,高興有時也會流淚的。”

……嗒!是什麽滴在我的手背上?滾燙滾燙,象火星灼在心口上。

“再見——再見——半年後,給你寄小晶晶的照片。”

嗬,是一顆豆大的淚珠!是他留下的,是他的淚!對,他也流淚了!“無情未必真豪傑,憐子如何不丈夫”?他也舍不得離開我,他,深深地愛我呀裏

飛機起飛了,多藍的天,多白的雲,飛機象隻銀燕輕巧地竄入藍天白雲間……別了,別了,我看見,他正伏在機艙朝我微笑……多麽晶瑩透明的一穎淚珠呀,留在我手背上,透過它,我看見了一片純潔美麗的深情!輕輕地吻去這淚珠吧,啊——我吻到了他的心。

1980年12月初稿

1981年12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