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重重

有人說,女兒的心是水做的,這是真的嗎?

起霧了。

乳白色的霧從山穀中汩汩地淌出,緩緩地漫上山坡,散成一片輕柔的薄紗,飄飄忽忽地籠沒了整座九曲螺峰。什麽都看不清了,那五彩的坡,烏藍的穀,錯落有致的近巒,清麗淡雅的遠山……天地間隻有白茫茫的黴,灰蒙蒙的霧,濕滾流的霧,涼絲絲的霧。掬一把,軟綿綿的;吸一口,甜津津的;踩一腳,輕悠悠的。霧從眼前橫過,睫毛上掛起了一層細細的珍珠;霧從耳邊掠過,仿佛母親低吟著清緩的催眠曲,霧在身旁浮沉,身子搖搖晃晃象飄在九重雲霄。

她喜歡霧。

霧裹住了身,裹住了心,裹住了視線,也裹住了記憶,宛如在夢中,到處是一片虛幻和迷蒙……也許,這些年的日子真是一場夢呢!

同學們叫她宋佩琴,媽媽叫她阿琴,龍子叫她……琴。然而在九曲螺峰嶺腳村裏,沒人提她這悅耳的名,長輩喚她八醜媳婦,同輩喚她八醜嫂子,娃娃們喚她八醜姨姨。

頭一次見到九曲螺峰時,她實在不能想象那些臉皮粗糙,手腳結實的山民們是怎樣過日子的?沒有車輛,沒有商店,沒有劇場,甚至連郵遞員也難得出現……可是如今,她卻也在腦後盤起了S形的發髻,用大紅翠綠的絨線紮著。每天踏著石頭磕喃的山路,喝著冰涼的泉水,收工後,也會彎進林子撿幾朵野蘑菇,拾一把引火柴,她成了地道的山裏人,而且當了母親。

“原來是因為這重重山霧呀,隔絕了大山外萬花筒般的世界。”她恍然大焐,被同學們譽為“女才子”的她,曾能背許許多多詩,古今中外的,現在幾乎全忘光了,隻有一段卻浮雕般地刻在腦子裏,任時光流逝,難以磨滅:“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優鬱的日子裏須要話靜………………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她每天默默地咀嚼著這詩句,從前天真地編織了美麗的理想網,全撕破了,隻剩下一線蛛絲般細的還係在她心環上……”

“媽媽,我要帶花花。”小仙址著她的衣襟說。八醜媳婦從小路邊摘了一支橙色的小花,插在小仙頭上,花瓣上凝著一層霧霜,閃閃的。女兒長得很可愛,當然是象母親羅,但山裏人也有說象父親的,因為八醜早先是九曲螺峰出名的俊後生呀。

山穀中,幽幽地飄來一陣清風,霧紗被卷起了一角,露出湛藍的天,藍得刺眼。八醜媳婦趕緊用手捂住了睫毛……她不想知道霧外的一切,她不想看見自己的過去,為了求得心靈的安寧,她連家信都中斷了。然而,此刻她胸中卻掀著十二級旋風:無音無訊六年多的曹慧忽然發來一封加急電報整個僻靜的山莊都被攪動了,驚訝、懷疑、猜測;誰是宋佩琴?八醜媳婦出什麽事了?……

“旅行結婚x月x日到螺縣車站接慧”

一霎間,八醜媳婦心亂如麻,捧著電報仿佛有隔世之感。記憶被喚醒了,樂的、愁的、笑的、哭的……象電影快鏡頭般從眼前閃過……

“曹慧?就是那個和你一塊上磨房的?那就請她上嶺腳村住上幾天吧。”八醜慷慨應允了,八醜媳婦卻還猶疑著:她不想見曹慧,可人家總算還記著山溝溝中有一個宋佩琴,或許還算有點倩分吧。而且……她打開櫃門,摸著一隻瓦罐,那裏麵盛著新茶花蜜,龍子頂愛吃的。每年啊每年,都攢下滿滿一罐,卻總是無人遞送。“今年總算能酬願了,讓曹慧帶回城給他……”從嶺腳村到螺縣車站,要走幾十裏山路,翻好幾道山梁,八醜媳婦出門時,烏青青的山峰還頂著三兩顆珠似的殘星呢。

小仙走累了,吵著賴著,八醜媳婦歎了口氣,在路邊青石上坐下,扳開硬梆梆的包穀餅,哄著小仙:“乖乖,等見了姑姑給你吃糖果果。”

霧重重地落下來,一層層地壓在頭頂、雙肩、胸前,氣悶,而且周身廷骨地涼,她緊緊地把小仙攬進懷裏。

嘭……嘭……嘭……真奇怪,霧落下來也會發出聲音麽?

嗖……嘭……嘭……不,不不,這聲音多耳熟呀!

嘭……嘭……咯……是從幽邃的空穀中傳來的?是打遙遠的過去留下來的全是在記憶的深處發出來的r忽然,八醜媳婦象觸電般地頗抖起來:是它,是它!大霧蒙住了眼,不知不覺竟走近它了!,不是麽?霧慢低重處,閃閃爍爍地露出幾處晶亮的水紋,那正是從九曲螺峰上流下的花泉水,水勢象出弦箭般地湍急,因此山裏人在上麵修了座水磨房。澎……澎……膨……激流推著巨大的水輪旋轉著,日夜不停,山坳裏便日夜回**起這單調而沉重的聲音。

噢——水磨房!倘若世界上沒有這座水磨房,宋佩琴決不會變成八醜媳婦的!怨恨脹痛了心房,真想放把火把它燒毀呀。“哇……”懷裏的小仙忽然聲嘶力竭地哭起來。“乖乖,媽媽不好,媽媽不是存心掐你的呀!”冰涼的淚珠成串地落在女兒的臉上,小仙懂事地用手掌去抹,卻抹也抹不幹。

原以為時間已在她和過去之間築起高牆;原以為遺忘早把淚泉汲幹……曹慧呀曹慧,當年你妒嫉我,鄙視我,羞辱我,我都原諒你,可你為啥要在人心已陷入麻木的平靜中時,又來扯動人痛楚的神經兮若不是為了這張電報,我決不會走上這條山路的……嶺腳村的人都知道,八醜媳婦寧願多繞好些路,也不肯走那條挨近水磨房的小路。澎……啥……嗜……這聲音象一根利針,刺穿耳膜,刺入心房,引出她長長的一線哀怨……

哮……澎……澎……第一次在這靜悄悄霧漫漫的深穀中聽到這聲音時,宋佩琴高興地對曹慧說:“多美,象大山在唱歌,我真願聽一輩子。”唉,也許這話給命運之神聽見了,於是就如了她的願。

那回,宋佩琴和曹慧是循著這聲音才找到掩在古樹怪石中的花泉,迷霧中,三角尖頂的水磨房象一隻黑老鶴翼然臨於泉上。

管磨房的老鄉正沿著泉岸采金針花苞,吹喝著讓她們自己進磨房幹。她們很慶幸趕了個大早,不用排隊耽擱時間了。很快,兩大擔包穀都已磨完,而隊長派工,足足給了一上午時間呢,她倆決定在泉邊小憩片刻。山穀中的濃霧一團一團地溶入了塗塗的泉水中,漸漸地露出了幢幢的綠影彩斑,這神奇的霧團喲,簡直象在吟一首無字的抒情詩……一她們愜意地坐在泉石上,把手伸進滑溜溜的水中,互相嬉戲地撩潑著對方。

女孩子急是最敏感的,不知從哪時起,她們覺得有一柱目光投在她們脊背上了。悄悄地扭轉頭瞄一瞄:原來是那位管磨房的老鄉,坐在磨房門坎上,正遠遠地望著她倆。

宋佩琴總認為人家是盯著她看的。山裏人說,也許是山林靈氣熏陶的緣故,林場的女知青都越長越漂亮了。而最耐看的還是那位留齊腰長辮的,眼睛不大,鼻梁也不挺,看著卻叫人象喝了杯甜酒般的有滋味,特別當她笑的時候,宛如一片浴在月光裏的輕雲。宋佩琴很喜歡承受別人欣賞的目光,知道自己扭著腰身時,兩根長辮子甩悠甩悠地很吸引人的。於是她雙手掬起一捧泉水,蓋頭蓋腦地朝曹慧澆去‘曹慧生氣了,要潑還她。宋佩琴趕緊踩著泉水中的石塊逃開,趁勢輕巧地扭起了腰身。眼看曹慧逼近了,宋佩琴咯咯笑著要跳上岸,沾滿綠苔的卵石很滑,腳躁一歪,撲咚跌進水中……

“哎喲,鞋!”後搭攀的白塑料涼鞋從腳上滑脫,象一條小銀魚呼地鑽進水渦中。宋佩琴又尷尬,又懊喪,悚然立著不知如何好。曹慧幸災樂禍地慎她:“活該,誰讓你愛顯美啦?”曹營從不服氣人家說宋佩琴是林場最美的姑娘。

幸虧,那位管磨房的老鄉見義勇為地從湍急的泉水中撈起了那隻精巧的鞋,送過來了,走起路來一被一玻的。宋佩琴懷著謝意迎上去取鞋,盡管赤著一隻腳,仍沒忘記保持身姿的優美。走近了,然而……“啊——”她情不自禁尖叫一聲,蒙住臉轉身就跑。

“又發什麽嗲勁呀?”曹慧截住她,她無法回答,因為她看見了多可怕的一張臉呀:獨隻眼,左額還臥著條娛蟻般的傷疤……後來才聽人說,管磨房的是嶺腳村一對老夫婦的獨養兒子,叫八醜。也許,就在那一刹那間,月老已朝她拋出了紅線……

八醜媳婦猛然打了個寒噤,不知從那來的力氣,一下把小仙馱上了背,快步如飛地插進山坡上的岔路,仿佛有鬼在身後攆。直到山崖擋住了喀咯的水輪聲,她才停下步,直喘氣,鼻尖額角滲出了細珠般的冷汗。

霧漸漸地溶化,漸漸地稀淡了。花泉在腳下撲騰騰地淌著,閃閃爍爍象大山脖子上的一條銀項鏈,這哪兒是一泉水波呀,分明是一脈清香,香得醉人。定睛看,斑斑駁駁浮在水麵上的竟是無數黃白花瓣,呀,原來鑽進了桂花壟,密匝匝的桂樹籠在薄霧中,把風都熏香了。八醜媳婦象喝醉酒一樣耳熱心跳,眼花腳軟……

眼前是紛紛揚揚的金雨銀雨,丹桂的黃花瓣,銀桂的白花瓣,在山坡間飄灑飛旋……打桂花的日子是林場最美麗的時光,姑娘們在桂林中鋪開了一張張竹蔑編的席子,小夥子們用細長的青竹竿敲打著桂樹的繁枝密葉,金雨銀雨便浙浙瀝瀝地落起來,拂滿了姑娘小夥們一頭一身……

宋佩琴扭著好看的腰肢送茶水來了,“加了蜜的,甜水。喝一口,甜一輩子呢。”她的聲音和笑臉卻比蜜水還甜,“一人一碗,沒多的!”可是龍子偏偏喝千一碗又要舀一碗。佩琴心想,許是渴壞了,便把自己那碗省給了他。她看著他喝得蜜水從嘴角沿著頸脖直淌到小山般的胸膛上,璞詠笑了起來。原來他喝水,眼睛不看碗,卻盯著自己呢,佩琴心口象闖進了一頭小鹿。收工的時候,他倆有意無意地落在人群後麵,然後悄悄地鑽進桂林深處。

“龍子,蜜茶水甜啵?”

“甜,可沒你……心甜。”

“瞎說!”

“真的,不信,讓我嚐一口! "

“不給!”說不給,可身子不由自主地挨近了,還掂起了腳尖……啊,龍子,龍子,全林場多少姑娘都向你投來愛慕的目光,曹慧想你想瘋了,‘夢裏都叫喚你的名字。她偷見了我們在桂林中的一切,惱怒得幾天不和我說話……

“媽媽,你又哭了,你怎麽又哭了呢,”小仙勾緊她的頭頸,貼著她耳根輕輕問。八醜媳婦心慌意亂地抹一把淚,狠命扯斷記憶的思縷,拖起了軟綿綿的腳脖。

鑽出桂花壟,便登上了九曲螺峰峰頂。霧散盡了,青藍的山巒一下子擁在眼前,她覺得頭暈目眩,口舌苦膩。七拐八拗的山脊,彎曲盤纏的峽穀,構成了一隻巨大的螺殼,九曲螺峰便由此得名。在那螺形嶺穀的底部,青色濃鬱處,塗著幾抹炊煙。嶺腳村,那就是自己一生的終點站麽?

說起來自己也不相信,宋佩琴第一次踏進嶺腳村,竟是由當初看都不敢正眼看一眼的八醜領進村的。常去水磨房輾包穀軋麵,全靠八醜幫著卸篋裝籮的。八醜從不閑著,空時采金針菜、掘水竹筍、挖野百合、敲板栗殼……佩琴很眼饞,她知道金針菜是炒素什景最好的佐料,百合綠豆湯最壓火消暑了,筍千燒肉,栗子燉雞都是上等好菜。要是、要是……姑娘的自尊心使她難以啟口。八醜雖隻有一隻眼,卻會攝人心境,當他默默地把一大包筍幹塞在穀篋裏時,佩琴又驚又喜,連聲道謝。她沒在意自己和八醜站得很近,一點不害怕地看著他的獨眼和斜斜的傷疤。八醜的臉陰沉得象深幽的夜穀,是褐色的膚色掩蓋了笑意?還是額上的傷痕破壞了笑容?

酷夏,媽媽寫信來,說爸爸病了,背脊上生了一隻癤子,腫得碗口大,睡不好,吃不香,佩琴接信哭了一場。上磨房時,她鼓起勇氣主動跟八醜說話了。

“老鄉(她不好意思叫他八醜,太不禮貌了),有沒有百合呀,家裏人生癤子,想敗敗火。”

八醜陰沉地回答:“山疙瘩裏有的是,掘吧。”

宋佩琴征住了,這溝套溝,灣連灣的,上那兒去掘?直到八醜背著竹簍,拎著彎鋤,一破一玻地向深山坳走去時,她才明白:原來是他自己去掘。她心裏感到很過意不去,不由自主地脫口說:“哎——那那……我陪你去吧。”是嘛,人家腿不好使,至少該幫著拎拎簍子吧!

幽謐的深山坳,長年橫著灰蒙蒙的霧,使山林絢爛的濃色變得雅淡了。回腸般的小路上鋪著厚厚的枯葉,沙沙的腳步聲引起很響的回音。宋佩琴忽然感到了恐懼:僻靜的山坳,出了什麽事叫人都叫不應呀。想著,渾身便冒出一層冷汗,後悔不該跟八醜一起進山坳,萬一他……宋佩琴偷偷地放慢了腳步,和八醜拉開一段距離,悄悄地,撿起一塊石頭藏進口袋。八醜都不和她說一句話,也不抬頭看她一眼,仿佛身邊沒有她存在似的,一門心思地尋開了。宋佩琴稍稍鬆口氣,不過,每當她調開視線去觀看林子裏的花兒草兒,便會覺得有一柱目光投在背脊上。霎時,象被人從衣領裏灌進了滾燙的開水,她感到脊梁上火辣辣地痛。可每每當她迅速轉回頭時,八醜又總是在撥著,挖著,那低著的頭似乎從未抬起過。“偷看,還假正經呢。”她暗暗地笑了,一種被人欣賞的樂趣使她忘記了害怕。

興許,八醜是受過土地爺的指點,那一叢叢交織盤纏的枯藤雜樹,經他一撥弄,總會冒出一朵兩朵白生生的百合花來,東掘西掘,就挖出鮮嫩嫩的百合了。竹簍漸漸地裝滿了,暮色也悄悄地升起了。

“夠了夠了,老鄉,回去吧。”佩琴催著八醜。

“那條暗穀裏有更大的呢。”八醜用手指著一條黑黝黝的穀說。

“不,不用了。”恐懼倏地又攫住了佩琴的心:要上那麽深那麽黑的山穀去,他想幹什麽?!

“再掘一些吧!”八醜已抬腳往裏走了。

“回去!我要回去!”佩琴大聲叫,猛地轉身就跑。

“暖——等等,等等……”八醜叫著,追著。

佩琴聽見他一腳重一腳輕的腳步聲逼近了,心象要化成煙似的著慌。一步踩了個空,她摔倒了……完了,她看見八醜朝她彎下了身,嚇得失魂落魄地尖叫起來。

“你,你走錯路了。”是八醜陰沉的聲音,說罷,他背起背簍,朝左拐去。佩琴滿麵羞愧地爬起來,顫悠悠地跟著他走,不一會,便攀上山脊了。啊,雲邊掛起一彎比自己眉毛還細的銀月,象一位纖纖少女依雲而臥,佩琴忽然很想親吻一下這彎嬌美的月。

媽媽又寫信來,說很感謝那位幫忙掘百合的老鄉,還寄了錢,讓佩琴買點東西答謝人家。佩琴就在林場小賣部買了一雙球鞋,塞進了八醜的背簍,因為她看見八醜四季老穿著一雙露趾的爛布鞋。

林場的姑娘都知道她有門路搞到時鮮山貨了,紛紛來托。八醜說:“上咱村去問問吧,家家戶戶都有存著的。”於是,宋佩琴便踏進了埋在九曲螺峰峰底的嶺腳村,她結識了八醜的爹娘,一位弓背的老漢和一位臉皮象核桃殼般的老婦,他們圍著宋佩琴象看畫兒似地瞄了老半天。她一律稱他們“老鄉”,受著他們盛情的款待:蜜糖茶,嫩黃瓜,山梨,草萄,還有那一柱灼人的目光……

“唉——”八醜媳婦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她覺得心口象長了層黴菌般的鯉凝。草葉上的露珠都幹了,時辰已不早,三天一次的班車是沒有準時間的,快下山吧。

小仙第一次看到三層的樓房和商店的玻璃櫥窗,新奇得象喜鵲般喳喳地問個不停:“媽媽,這就是奶奶說的月宮嗎?媽媽,那冰罐罐裏的糖果果我能吃嗎?”八醜媳婦顧不上回答女兒的問題,她自己也陷入了迷惘之中:螺縣車站變得不認識了。小仙有多大,她就有多少年沒上這兒來。還是送龍子回城那天來的……

那時站台前還是一片雜樹林,宋佩琴躲在叢林深處,透過繁枝密葉的縫隙看站台上人群中的龍子。回城的人都是興高采烈的,可龍子卻若有所失地望著遠山出神。他是不是還在懷念桂林中的……他看見她托人帶給他的信了麽?沒有訴說苦衷,沒有乞求原諒,隻錄了宋朝嚴蕊的一首《卜算子》:“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休問奴歸處。”宋佩琴的淚,象山泉般淌著,默默地呼喊著:“別了,別了,我的愛。我要在幹涸的心田裏掘一個深深的坑,永遠永遠把你珍藏在裏麵……”她為什麽不能撲到龍子懷中痛痛快快地訴一訴離情呢?

風言風語早就象濃霧般地四下彌漫了。走到那兒,都有人點著她的背喊喊嚓嚓地說些什麽。有一次,從八醜家出來,聽得隔壁大娘打著哈哈對八醜媽說:“老嬸子,前世修來的好福氣呐,仙女下降你家羅!’’佩琴卻一點沒在意。‘’

在桂林裏約會時,龍子臉色鐵青地責問她:“為什麽老往嶺腳村跑?”

“嘻嘻,你天天吃的蜂蜜,寄回家的筍幹茶葉從哪兒來的呀?”佩琴甜甜地笑著反問。

“那為什麽要送人家球鞋?為什麽要跟人家鑽進深山坳?”龍子狠狠地晃著她的肩膀。

佩琴很震驚:這兩件事她隻跟曹慧說過呀。她猜不透曹慧為什麽要告訴龍子,她更想不到妒嫉有時是最狠毒的。佩琴隻能用她無限的柔情來打消龍子的懷疑。

龍子箍緊她的腰,憂心忡忡地說:“琴,原諒我,我怕失去你呀!”

佩琴溫順地貼在龍子的胸膛上:“這怎麽可能呢?咱倆起誓吧,生生死死不分離……”

為了安龍子的心,佩琴幾個月不踏進嶺腳村了。

開春,工調回城名單公布,有宋佩琴,也有龍子,可把他倆樂瘋了裏含淚笑著整理行裝,龍子絮絮地憧憬著未來的幸福,佩琴覺得全身每個毛孔都被愛情充滿了,一個念頭悄悄地在心中冒起:要是能買到龍子愛吃的新蜜帶上該多好!她竭力趕走這念頭,卻辦不到。“於肖悄去,不告訴任何人,買到新蜜就回來。”她暗暗打定了主意。

“啊啊,長久不來了呢,都當你病了。”八醜爹娘見了佩琴,象熟石榴般地笑裂了嘴,八醜一跋一髒地倒茶端凳子。他們拿出了最好的新蜜,還有茶葉、筍幹、花生、赤豆……裝了滿滿的一背簍。

“吃了晚飯再走吧,叫八醜送你上嶺。”

佩琴實在抹不開臉呀,墨雲在山頂聚集著,她擔心地祈禱著:“老天……”

老天真是鐵打的心!沒等佩琴祈禱完畢,便把天河水向地麵盡情地澆潑下來,悶雷就提在土屋邊炸裂,無數根雨鞭猛抽著佩琴的心。

“宿夜吧,明天一早叫八醜送你上路。”

佩琴執意推卻過,可他們說,雨水衝斷了山路,出不去了,佩琴悚然地倚在門旁,望著墨缸般的山林,狠命咬著自己的手指:要是龍子尋我怎麽辦?給別人知道了會怎麽說呢?佩琴的心象拴在遊絲上的石磨。

她和衣躺在裏屋的竹榻上,泛人肌骨的寒氣使她幾乎麻木了,身子飄悠悠象沉入萬丈深淵,恐懼、擔憂、焦慮……象一座座黑黝黝的山峰向她頭頂壓下……啊,山穀中隱出了許多嘰牙咧嘴的妖魔,向她撲來,撕爛她的衣衫,掐住她的脖子,勒得她透不過氣……“媽呀——”她驚醒了,“嘎吱吱………”一聲門樞響,幽暗的豆油燈影中閃進了八醜。佩琴吸口冷氣,呼地坐起身,顫聲同:“你……作什麽?”

八醜陰沉著臉,石雕般地站著,手中捏著一雙鞋,佩琴答謝他的新跑鞋!

“說呀,醜兒,你說呀……”隔著門板傳來低低的催促聲,是他爹娘。八醜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個字。

“你……深更半夜的,快出去!出去!否則我要喊了!”佩琴的心急速地跳著,伸手抓起了桌上的茶壺。八醜喘了口粗氣,猛然掉頭衝出門……這一夜,佩琴再也沒敢合上眼。

盤盤疊疊的九曲螺峰呀,難登難攀,可聳人聽聞的流言卻能象清風曉霧般地霎時間跑遍每一條山坳。

傍晚時分,佩琴背著滿簍山貨,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林場。她發現熟悉的人們都不跟她打招呼了,都用厭惡的眼光看著她,象躲避麻瘋病人般地遠遠地避開她。“這是為什麽……”她膽顫心驚,好容易握到宿舍門前,看見曹慧挑眉斜眼地站著。“慧,昨晚我在嶺腳村……”

“我知道!混得不錯呀!”曹慧譏諷地打斷了她,冷冰冰的聲音象一把閃著寒光的刀割裂著佩琴的心,她惶恐得透不過氣來。

“哼,**,不要臉!”曹慧一拂袖跑了,佩琴使勁用手捂住

嘴才沒有哭出聲,她跌跌衝衝走進屋,一眼就看見她的素淨的

床單上被人用墨汁寫上了一行大字:“狐狸精,你的山貨花了

多大代價?!”……血液凝結,呼吸窒息,她撲通摔倒在地上。

“龍子,啊,龍子,我的親人!”一道閃電從她腦中劃過,佩琴刷地站起來了,迅速從背簍中找出兩罐新蜜捧著,朝龍子宿舍奔去……我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她要把一顆無瑕的心捧給心愛的人看……

可是,她在龍子宿舍的窗前釘住了,她聽到曹慧的聲音飄出來:“……一夜沒回來,人家親眼看見八醜鑽進她屋裏……”

天哪!她撲到窗欞上,看見龍子臉色慘白,兩眼發直,她的心一陣陣絞痛,不顧一切撞進屋,撲到龍子跟前喊著:“龍子,龍子!”龍子抬起眼睛盯著她,眼神象一塊冰。佩琴哆嗦了一下,趕緊捧出新蜜罐,聲淚俱下地說:“龍子,你聽我說,你聽我說呀……”

“還好意思解說呢,”曹慧冷笑著,“告訴你吧,領導上已把你的工調名額取消了,明天上午開批判會……”

猶如五雷轟頂,佩琴眼前一片漆黑……忽然,龍子從她手中奪過了新蜜罐,狠狠地朝地上摔去,“吮——嘟——裏”佩琴被震醒了……

“貞潔”與“少女”,仿佛從倉吉造字起就是同義的吧?

半夜裏,佩琴獨自在夜霧沉沉的深山中徘徊,她神誌恍惚,步履踉蹌,好象得了場重病。腦子被人掏空了,什麽都沒有,胸口被人塞滿了,惡腥腥想吐……沒有人相信她的表白和申訴,沒有人給她一星同情和慰撫,隻有尖刻的嘲笑,凶

狠的斥責,還有龍子……他的比冰還冷的眼神……她悔,她

怨,她恨哪!

霧,在黑沉沉的山穀中恐意地翻騰。峰,在霧的滔天波浪裏無力地搖晃。

眼前是斷崖,腳下是深淵……如果就從這兒跳下去呢?什麽痛苦,煩優都會消失的,也許,飄飄****地就象仙女上天一般有趣吧?與其含垢忍辱地活著,還不如化為深山中的一片潔白的霧……試一試吧,身後還有什麽值得留戀呢?她

向群山張開了雙臂……

魂魄悠悠地在陰世地府轉了一圈,又回到她的軀體上……佩琴昏沉沉地醒來,睜開眼,呀,結著蛛網的屋頂,黃土駁落的泥牆,閃閃幽幽的豆油燈,還有那小丘般的弓背和核桃殼般的皺臉……“嶺腳村!”她嚇出了一身冷汗,掙紮著撐起身,要往門外走。

“……你,千萬不能尋死呀!”老漢老婦死命拖住她,“姑娘,絕崖下連屍骨都難找呢,虧得醜兒盯得緊,把你從石縫裏抱上來了……寬寬心吧,六月三,我們替你到觀音廟裏進炷香……”

佩琴清醒了,放聲痛哭起來。

老漢老婦佗著倒熱水、絞手巾,呐呐地說:“姑娘,林場待不下去,就上咱家吧……”

象是誰在她心中篷地點了把火,燒得胸口吱吱作疼,“不,不不!”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狠地舉起手,打翻了臉盆,打落了毛巾,“我要出去!你們,你們坑了我呀……”老漢老婦拚命攔住她,一把淚一把鼻涕地說:“姑娘,發發善心吧……咱醜兒苦呀,討不到媳婦,絕子絕孫,人家都這麽咒他……他好苦呀!”

山裏老規矩鄉女孩家送禮,便是定情了,醜兒把你送的鞋藏著,天天看天天看呐。”

“……你看看咱醜兒早時的像片,可俊氣麽:是為了救社裏的牛,摔成這模樣的……他真苦命喲!”

哭哭啼啼的話象高空中灑下了斷斷續續的毛毛雨,一絲一絲地飄進佩琴的耳朵,她胸中的火一片一片地被澆滅了。

“八醜,出來!不是說好的嗎?出來呀!”

裏屋拖出了一跛一跤的八醜,看不清他醜陋的臉,高高大大的身架象座小山峰。他到底是可怕的凶神還是善良的彌佛?

“跪下!八醜,跪下求、求……跪呀!哎呀,快跪呀!"

一時衝動!佩琴嚇了一跳,八醜真的跪下了……

唉,要不怎麽說女兒的心是水做的呢?

“媽媽,看長龍,快看,長龍來羅!”小仙歡叫著,拖著八醜媳婦的褲腿。八醜媳婦揍一把鼻涕抬起頭,果真,火車吐著白氣靠站了。

螺縣,隻有在分省地圖上才被畫上淡黃的一點,慢車也隻停靠三兩分鍾,上下客往往僅有兩三位。

八醜媳婦一眼就看見曹慧,好漂亮!水綠的春秋衫,淺灰的絨線衣,還有那一頭波浪型的客發,比六年前還年輕六歲……自慚形穢,八醜媳婦沒勇氣上前招呼。這時,車上又下來一位英俊的男予,米色的外衣合體地裹肴寬寬的肩膀,“哦,這一定是曹慧的新郎了。”她羨慕地看著他親昵地替曹慧理著被風吹亂的額發。

“喲,都是你,偏要帶這麽多肥皂白糖,真把人沉死了。”曹慧嬌嗔著。

“你不是不知道,山裏人稀罕這些。換土產山貨,比花現錢劃算多了,說不定還能弄上些銀耳……”

“算了算了,爛土貨,非要轉道上這山溝溝來一趟。你當我不知你的心?還不是想見見你早先的情人……”曹慧撅起了嘴。

“暖暖,又吃醋,又吃醋。我哪還會惦著那種下賤的女人,不早對你說了,主要想通過她弄點木料,鋪鋪路,把你調出生產組。”

“想的容易……”

“我有把握,憑我當初跟宋佩琴的交情……”

天哪——裏八醜媳婦的心象被槍彈擊中,嘩嘩地淌血了。他,他他他原來是龍子!眼前,樹斷、路轉、天昏、地暗……“喃!”她清清楚楚地聽到,那係在心環上蛛絲般細的一線……扯斷了!身子猶如秋山落葉,飄呀飄呀……

“怎麽搞的?宋佩琴還不來?難道沒接著電報?”曹慧又在撒嬌了。

“等等吧,九曲螺峰的山路難登難攀嘛。”他殷勤地安慰她。

八醜媳婦咬咬嘴唇,痛裏神誌還清爽,“幸虧,他們已經認不出我了。”她低頭瞧瞧自己一身沾滿塵土、顏色灰舊的布衫,看看膝前光著屁股,拖著鼻涕的小仙,又摸了摸陷進去的象茶樹皮一般粗糙的麵頰,她深深舒口氣,苦苦地笑了笑。、

“媽媽,找姑姑要糖果果呀。”小仙仰頭說。

八醜媳婦蹲下身:從籃中取出珍藏著的新蜜:“乖乖,把這給那姑姑送去,媽給你買糖果果。當心呀,別打碎了。”

小仙捧著蜜罐,扭扭擺擺地走到曹慧、龍子跟前:“姑,給呐。”

“什麽呀?”曹慧嫌小仙髒,用手帕捂住鼻子。

“蜜,甜蜜蜜!”小仙歪著腦袋嘖著嘴回答。

龍子打開蓋著了看,驚喜地叫:“好蜜,多少年沒吃了呢。”他從袋裏摸出一塊巧克力糖塞給小仙,奇怪地問:“喂,小姑娘,誰讓你送來的呀?”

小仙緊緊捏住巧克力糖,“媽呀媽呀”地叫著往回跑,龍子也跟著小仙走過來了……八醜媳婦緊張得透不過氣,她搶前幾步,一把抄起小仙,飛也似地逃進山的小路。

“媽呀,看,糖果果!”

“臭,咱不要!”八醜媳婦從女兒手心裏掏出那塊巧克力,猛力甩進了草叢。“哇——哇哇,……”小仙哭了,“我要糖果果嘛……媽媽壞,還我糖果果嘛……”八醜媳婦傷心地貼著女兒的小臉,哄著,勸著。

波浪般的群峰迎麵撲來,八醜媳婦默默地卻是狠狠地向著大山起誓:一定要把小仙養成……人裏怎樣的人呢?決不象她爺爺奶奶般地愚昧,更不能象車站上那兩位般地庸俗、 自私……也許,也不能象自己這般地軟弱吧?

她,向著長年漫著霧的山穀走去。

1980年12月初稿

1931年春節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