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與禪》新版自序

讀中國古詩,常常會被情景交融、千古傳誦的詩句震撼:頃刻間,一幅“即目可見”的圖畫“唰”的一聲掛在眼前,畫麵溢出的情感又莫可名狀,無法用單一的概念概括,唯一的感受是:自己已徹底被這種情景所吸引、所懾服,完完全全沉浸、自失於這種既似曾相識,又頓感全新的境界之中……

這是為什麽?這種詩句是怎麽產生的?古人是怎麽創作、欣賞這種詩句的?又是怎麽試圖說明這種創作、欣賞過程的?就需要探索了。

好在一些品位高、體悟深的古代詩人和詩評家、詩論家寫著寫著詩,評著評著詩,慢慢就情不自禁地“以禪喻詩”,用“參禪悟道”來比喻高品位詩歌的寫作和欣賞過程,而且愈比喻愈有味焉。這就透露了一個信息:詩與禪有關係,而且不是淺薄的或一般的關係,而是深厚的、具有特殊性的關係。那麽,這種關係是如何在中國這塊早已彌漫莊風玄談的土地上產生的?佛、莊、玄、禪、詩又是如何關聯互動的?就是更具體的需要探討的題目。筆者正是帶著這種“問題意識”,讓思考圍繞那些“問題”盤旋,來構想、寫作本書的。

於是,讀者可以在這本書裏看到佛、莊、玄、禪、詩的衝撞與融匯,看到禪對超然心態的高揚,看到詩人審美自覺發生發展的曆史和審美理解的逐步建構,並最終悟出“大抵禪道惟在妙悟,詩道亦在妙悟”“惟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的道理,明白詩人如果一輩子隻知道鼓搗“比興”手法,終究寫不出高品位的詩來的原因。

如果您對本書的“問題意識”和初步解答已有興趣,自然可以開卷披閱。但讀過本書的專家學者和普通讀者也曾對我說過,這本書有兩種讀法:如果對佛、莊、玄、禪有一定了解,自然可以順著本書目錄排列的次序讀,一章章讀去,讀出它們的思想勾連,再落實到詩。如果對中國古代詩歌更感興趣,不妨先讀本書第六章“詩禪相通”,看看作者談詩品詩是否與自己“心有靈犀一點通”,如果有,再探本溯源,從第一章讀起不遲。總之,順著讀,倒著讀,可以任人自擇。

了解一下本書的出版曆史和引起的反響,可能也會增添一點閱讀的興趣。

本書最初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出版不久,國內古典文學研究界影響很大的刊物《文學遺產》就刊登了鬱沅先生的評論文章:《對一種特殊文化現象的成功剖析》,接著,《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也刊登了羅立乾先生的評論文章:《詩禪關係研究的開拓與深化》,都給本書較高評價。後來,總結學術領域長時段研究成果的文章陸續出現,我也高興地看到:劉方先生的《中國當代禪宗美學研究概觀》(載《西南民族學院學報》),蔣寅先生的《中國詩學的百年曆程》(載《中國詩學》第6輯),馬奔騰先生的《當代禪美學研究述評》〔載《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台灣林朝成和張高評兩先生的《兩岸中國佛教文學研究的課題之評介與省思——以詩禪交涉為中心》(載台灣《成大中文學報》),陳薪羽和趙小琪兩先生的《近三十年來佛教和文學關係研究綜述》(載《黑龍江社會科學》)等多文,都表達了對本書的關注,證明本書在中國詩學、禪美學研究史上已留下了印記。多年以後,該書又由江西人民出版社再版。這次,因鄧曉芒、肖書文、高欣等先生的促成,又將再出新版。所有這些,都讓我感到光榮和溫暖。因此,筆者願借此機會,向本書所有讀者、責任編輯、出版社、撰文評論和表達關注的諸先生以及促成這次新版的三位先生致謝。不過,也應說明,本書盡管已經幾次修訂,訛誤和不足依然難免,希望讀者繼續批評指正。

另外,本書在涉及中國古代曆史分期時,沿用了當年中國曆史學界慣用而現在已有不同理解的詞匯,如“奴隸製”“封建製”“封建社會”“封建階級”等,也可見出筆者當年寫作本書時的知識背景。

的確,時間過得真快,本書首版至今,社會已發生許多變化。最耀眼也最刺目的變化是,經濟飛速發展了,人們的心理也越來越浮躁。改善這種狀況,當然有多種辦法,也需要有多種辦法。但強調超知性超功利的審美,似乎也是辦法之一。審美是高雅的享受,是從知性和功利的日常束縛中解放出來,獲取瞬刻自由的途徑,也是培養自由獨立人格、喚醒人格自尊、潛移默化的教育方式。如果我們心中多一點如本文開頭所說的那種審美震撼,多一點對超知性超功利境界的愛戀,多一點超越世俗的精神,是否可以改善人生之追求,減輕生活的壓力,協調好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甚至,還能從精神上製約一下貪欲、野蠻、卑鄙和無恥?但願這種書生之夢也有些許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