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係統的方向觀:“五方”和五方神
隨著農耕生產的普及和生產力的提高,到了唐虞之際,“上”和“下”、“陽”和“陰”這兩對自舊石器時代原始先民漁獵、采集生產時就普遍建立起來的方向觀念早已深入人心,而依托於農耕生產建立起來的新的方向觀念則日臻成熟。
據《易經·係辭下傳》載:“包犧氏沒,神農氏作,斫木為耜,揉木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蓋取諸《益》。”又有《白虎通義·號》載:“古之人民皆食禽獸肉,至於神農,人民眾多,禽獸不足,於是神農因天之時,分地之利,製耒耜,教民農作,神而化之,使民宜之,故謂之神農也。”在華夏民族的古代文獻記載及民間傳說中,多以神農氏為農耕鼻祖,並以距今大約6000年至5500年前的神農氏時代作為農耕中國的開端。
而事實上,華夏民族的農耕曆史,遠遠早於神農氏時代。1979年,浙江桐鄉羅家角遺址及長江流域的河姆渡舊遺址出土的人工栽培秈稻和粳稻的時代被鑒定為距今7000年左右,1988年湖南澧縣彭山頭及後來的湖南道縣玉蟾岩遺址又分別出土了距今8000年至9000年的碳化稻殼和人工栽培水稻。而在華夏文明的中心區,伊洛河流域大約在距今8000年前開始農耕生產,耕地逐漸向上遊擴張,至距今5000年前,伊洛河流域內的耕地麵積已與該地區現代耕地麵積基本相似了。所謂的神農氏時期應該是華夏民族全麵進入農耕生產的開端。
湖北京山屈家嶺遺址
湖北京山屈家嶺遺址是東亞乃至世界重要的稻作文化源頭之一。這裏人工栽培水稻的曆史可以追溯到距今14000年至12000年前。在距今約5000年至4000年前後,中國的稻作文化開始迅速普及,水稻的栽培麵積迅速擴大,覆蓋江漢、江淮地區。水稻栽培的範圍也迅速北移,最遠達到遼寧半島和朝鮮半島。這大約就是神話傳說和史料中所稱的神農氏至唐堯之間。
在《山海經》中,與農耕生產有關的靈怪崇拜隨處可見,它們集中表現了時人對威脅農耕生產的水旱災害的恐懼和困惑。如《南山經·三次》雲:“黑水出焉,而南流注於海。其中有鱄魚,其狀如鮒而彘毛,其音如豚,見則天下大旱。”又雲:“其南有穀焉,曰中穀,條風自是出。有鳥焉,其狀如梟,人麵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鳴自號也,見則天下大旱。”與之相對,《西山經·三次》則雲:“有鳥焉,其狀如鳧,而一翼一目,相得乃飛,名曰蠻蠻,見則天下大水。”又雲:“有鳥焉,其狀如翟而赤,名曰勝遇,是食魚,其音如錄,見則其國大水。”時人畏懼水旱災害,但又無法解釋造成水旱災害的原因,於是創造了鱄魚、顒、蠻蠻、勝遇等怪魚、怪禽,將認知範圍之外的自然規律視作秘密文化,加以崇拜,並可能期待通過相應的祭祀、獻祭活動祈求風調雨順。
在《山海經》的神話和原始信仰體係中,時刻顯現著強烈的正邪相抗的意識和特征。在創造邪惡靈怪的同時,時人還創造了掌管降雨的神或主管降雨的巫師,即雨師、雨師妾,《海外東經》雲:“雨師妾在其北,其為人黑,兩手各操一蛇,左耳有青蛇,右耳有赤蛇。”《大荒北經》雲:“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左傳》雲:“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由於降雨的多少直接關乎農耕生產,因此,在真正掌握降雨的自然規律和影響降雨的因素之前,時人通過塑造雨師、雨師妾的神話形象,渴望借助對自然神的祭祀獲得超自然的力量。被作為神話形象記錄下來的雨師、雨師妾在當時一定是氏族、方國內真實存在的專司祈雨的巫師,即便是後世巫文化逐漸衰落,祈雨也作為重要的民間儀式類型保持至今。因此,可以說,或出於趨利,或謀求避害,與農耕文化有關的自然崇拜、精靈崇拜的實例在《山海經》中不勝枚舉。
在中國東中部地區,季風雨是主要的降雨類型。因此,除了雨師和雨師妾,時人還創造了能夠駕馭風的自然神風伯。《中山經·洞庭山》有風伯之山,《大荒北經》亦雲:“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
雨師,敦煌莫高窟第249窟
雨師是東漢、南北朝時期壁畫中的主要神話形象之一。例如敦煌莫高窟早期洞窟的代表第249窟中就有雨師形象。這個洞窟開鑿於西魏,窟頂的壁畫內容非常豐富,西坡畫阿修羅,四目四臂,手托日月,**立於大海之中,水不過膝,身後是須彌山忉利天宮,兩側有雷公、電母、風神、雨師、烏獲、朱雀、羽人;東坡是二力士捧摩尼寶珠,兩側是飛天、朱雀,下有胡人與烏獲百戲,及龜蛇相交的玄武和九首人麵獸身的開明;南坡畫道教題材的西王母,乘鳳車浩浩****地巡遊天列,下方有狂奔的野牛,黃羊和虎;北坡畫道教題材的東王公,乘四龍車,下方繪山林、黃羊等。
這一洞窟中的壁畫便是佛教文化與中國本土神話相互融合的典型。
東漢祈雨摩崖《張汜雨雪辭》拓片
舞龍《宋江祈雨》
降雨的平均分布是農耕生產的理想模型,但以華夏民族文化核心區伊洛河流域為例,以相同的地理位置作為空間坐標,降雨量會因春夏秋冬的四季更替而分布不均,而以相同的季節作為時間坐標,降雨量的分布也會因為地形的陰陽向背分布不均。因此,人們在通過塑造風伯、雨師並祭祀雨師的同時,也開始了尋求理性探索降雨奧秘、總結自然規律的曆史實踐。
風伯,重慶,大足石刻
飛廉,敦煌莫高窟第285窟
《楚辭·離騷》:“前望舒使先驅兮,後飛廉使奔屬。”王逸注:“飛廉,風伯也。”
降雨是由季風帶來的,而季節的周期性變化和地形地勢的變化都會對季風產生影響,進而影響到降水量和農作物的生長。
因此,人們一方麵熱衷於依靠堪輿學、風水學尋找負陰抱陽、背山麵水的“風水寶地”,以期通過地形實現區域內降水的集中。另一方麵,無論是商方國還是同時代的夏,以至於更早的唐堯、虞舜和炎黃部落聯盟,在《山海經》不斷成書的先秦三代,華夏民族的主要活動區域是以河洛平原為中心的中原地區和以中原為中心的黃河流域。這一地區地處亞歐大陸東岸,四季交替明顯。其中,春季、夏季風增溫增濕,有利於農作物的生長。秋季、冬季風降溫降濕,不利於農作物的生長。相對於“風水寶地”的不可複製性,人們顯然更渴望完善合理的曆法,掌握更加精準的季節變化規律,從而把握農時,使農耕生產可以在更廣大的地理範圍內被推廣。
《四明叢書——夏小正求是》(民國張氏約園刊本)
《夏小正》是中國現存最早的科學文獻之一,也是現存最早的傳統農事曆書,原為《大戴禮記》第四十七篇。該書按一年12個月分別記載每月物候、氣象、星象和有關重大政事,其中尤以農業生產為重。內容涉及農耕、蠶桑、畜牧、采集、漁獵、染織、果樹栽培及馬的閹割等等。通常認為,書中內藏夏代資料。可據其所載天文內容考定,約成書於公元前350年的戰國中期。
因此,出於創造、完善曆法的強烈渴望,華夏民族開始有意識地捕捉以風為媒介的氣候變化規律。與《山海經》禹遊曆神州的傳說相似,《尚書·堯典》則記載了羲仲、羲叔、和仲與和叔為了確定春、夏、秋、冬的分界,為創建旨在服務農耕生產的新曆法分別前往東、南、西、北這四個方向的曆史實踐。在“上”“下”“陽”“陰”之後被建立的方位觀念就是“東”“南”“西”“北”。和之前簡單的、相互對立的方向觀念不同,“東”“南”“西”“北”體現的是一個統一的、係統性的方位觀念,一種抽象的、成熟的空間思維。而且這一新的方位係統與以往的“上”“下”“陽”“陰”不同,它從一開始的誕生就與時間的觀念相輔相成。空間方向上的“東”“南”“西”“北”,分別對應著時間季節上的“春”“夏”“秋”“冬”,而據《爾雅·釋天》載:“南風謂之凱風,東風謂之穀風,北風謂之涼風,西風謂之泰風”,方向上的差異又是以風作為區分標誌的。這就同構了一個以風作為媒介的時空係統。
“東”“南”“西”“北”方位觀念的參照物與“上”“下”的偶然性參照物和“陽”“陰”的普遍性參照物都不同,其參照物是遵循地球氣象規律循環往複的季風。在更早的甲骨文刻辭“四方風”中,殷人就依據(東、西、南、北)季風在四季中的四種不同風向,命名了四種風,分別是協風、微風、彝風和伇風。而事實上,通過風向整合劃分季節和方向的係統論思想的形成又遠遠早於殷商。
甲骨文卜辭“四方風”,國家圖書館藏
“四方風”是知名度極高的一件甲骨文文物,原係民國著名甲骨、青銅器收藏家、藏書家劉體智舊藏,1953年夏,售歸當時的中央文化部文物局,1958年,又由該局撥交給國家圖書館前身北京圖書館。劉氏所藏甲骨,有兩萬餘片,是民國時私藏甲骨的大宗。但就其真偽比例,一直眾說紛紜。甲骨四堂之一的董作賓去台後就曾撰文,在《甲骨五十年》中稱:“關於其所藏劉晦之所藏甲骨號稱二萬片,但大者多是偽刻。”而這片“四方風”在學界也同樣飽受爭議。不過,著名甲骨學學者胡厚宣先生曾對它進行考證、考釋,認為其“字體遒整,文氣古奧,文理通達,與杜撰不同,應屬武丁時期刻辭”。並在1944年發表了《甲骨文四方風名考》一文。
“四方風”卜辭全文應為28字,因殘隻保存下其中的24字。胡厚宣先生的釋文為:“東方曰析,風曰協。南方曰夾,風曰微。西方曰夷,風曰彝。北方曰宛,風曰伇。”
在《山海經》中,無論是《山經》還是《海經》,都依據東、南、西、北的“四方”劃定分章節。《山經》中言山之次第,均以“又東(東南、東北)××裏”“又南××裏”“又西(西南、西北)××裏”和“又北××裏”為線索。《海外經》分章節開篇均言“海外自西南陬至東南陬者”(《海外南經》)、“海外自西南陬至西北陬者”(《海外西經》)、“海外自東北陬至西北陬者”(《海外北經》)和“海外自東南陬至東北陬者”(《海外東經》)。《海內經》分章節開篇亦均言“海內東南陬以西者”(《海內南經》)、“海內西南陬以北者”(《海內西經》)、“海內西北陬以東者”(《海內北經》)和“海內東北陬以南者”(《海內東經》)。以上是《山海經》敘事中的“四方”方向觀。《山經》中,每言河流支流的流向和歸屬,必稱“東流注於××”“南流注於××”“西流注於××”和“北流注於××”。《海經》中,又有東海、南海、西海、西北海和北海。稱世界之盡,《大荒東經》有“東極山”,雲:“大荒之中,有山名曰鞠陵於天、東極、離瞀,日月所出。”《大荒東經》有“南極”,雲:“應龍處南極,殺蚩尤與誇父,不得複上,故下數旱。”《大荒西經》有“西極”,雲:“帝令重獻上天,令黎印下地,下地是生噎,處於西極,以行日月星辰之行次。”《大荒北經》有“北極天櫃”,雲:“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北極天櫃,海水北注焉。”計世界之廣大,《海外東經》又雲:“帝命豎亥步,自東極至於西極,五億十選九千八百步。”此外,《大荒東經》有小人國,郭璞注曰:“《詩含神霧》曰:‘東北極有人長九寸。’殆謂此小人也。”郝懿行亦注雲:“《列子·湯問篇》雲:‘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凡此種種,足見時人已將“四方”的方向觀念普遍應用於地理和地圖的標記實踐當中。
“四方”的方向觀和“四方四季”的係統論的最突出的表現是四方神。《海外東經》雲:“東方勾芒,鳥身人麵,乘兩龍。”(東方的神勾芒,長著鳥一樣的身軀和人一樣的臉,他駕乘著兩條龍。)《海外南經》雲:“南方祝融,獸身人麵,乘兩龍。”(南方的神是祝融,它長著獸一樣的身軀和人一樣的麵孔,駕乘兩條龍。)《海外西經》雲:“西方蓐收,左耳有蛇,乘兩龍。”(西方的神是蓐收,他的左耳上盤踞著一條蛇。他駕乘兩條龍。)《海外北經》雲:“北方禺彊,人麵鳥身,珥兩青蛇,踐兩赤蛇。”(北方的神禺彊,他長著人一樣的臉和鳥一樣的身軀,他的耳朵上盤著兩條黑色的蛇,腳下踩著兩條黑色的蛇。)
春官東方神勾芒,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夏官南方神祝融,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秋官西方神蓐收,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冬官北方神禺彊,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東、南、西、北分別有一位方向神,可由於“四方”的方向觀來自於“四季”的曆法,因此,誕生於“四方四季”係統論的四方神同時也是季節神:勾芒(也寫作“句芒”)是東方神,又稱春官。祝融是南方神,又稱夏官。蓐收是西方神,又稱秋官。禺彊也叫玄冥,他是北方神,又稱冬官。到了春秋戰國時,受到五行學說的影響,“四方”的係統論又被增加了第五個方位,也就是“中”。《左傳·昭公二十九年》雲:“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後土。”原有的四方神又分別對應了木、火、金、水,最後出現的“土正曰後土”對應著方位“中”。
水陸畫《天妃後土圖》
山西介休後土廟
“中”在《山海經》的敘事和地理地圖的標記實踐中也同樣廣泛出現,如《山經》中篇幅最大的屬《中山經》。而《新書·屬遠》釋“中”,雲:“古者天子地方千裏,中之而為都。”《北山經·三次》有“帝都之山”,《北山經·三次》和《海內經》有“幽都之山”,《海內東經》和《海內經》有“三天子之都”,等等。關於方向“中”所對應的方向神,雖然《山海經》並未直接指明中央神即後土,卻有兩條後土的記載。其一在《大荒北經》,雲:“後土生信,信生誇父。”其二在《海內經》,雲:“共工生後土,後土生噎鳴,噎鳴生歲十有二。”此外,《北山經·三次》和《海內經》所載“幽都之山”亦見於《楚辭·招魂》,雲:“君無下此幽都些。”王逸注雲:“幽都,地下後土所治也。地下幽冥,故稱幽都。”都者,中也,幽都為後土所治,可見後土便是方向“中”所對應的中央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