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山海經》“文體”的古今定位:小說、地理書和遊記

自古以來,《山海經》的文學定位始終存在著視角上的多元化傳統。比如,西晉時,郭璞稱時人皆論《山海經》之“怪”,以其為“怪書”,今人又常將《山海經》《黃帝內經》和《易經》並列稱為“上古三大奇書”,讚其之“奇”,這是基於批評論給出的定位。而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謂其為“古之巫書”,袁珂又在《山海經校注》中視其為“神話之淵府”,這又是從內容角度給予《山海經》的定位。自《山海經》初創、成書,並不斷整理、考釋到如今,從這些角度出發的文學定位還有很多。它們相對主觀,所以大多仁者見仁、莫衷一是。不過,就文體論角度出發,《山海經》文體定位的觀點倒基本上是可以統一的。

首先,以“經”命名的古籍很多,所謂“經”大多是“經典”之“經”,即劉勰謂之“恒久之至道”者,也就是絕對真理,相當於宗教的教義,是人思想、道德和行為的標準界定。可《山海經》的“經”字,卻並非尋常所見儒釋道“經典”之“經”字。它的文體不是字字珠璣的“經”,它不是經文,也不能代表某一個學術流派的思想。從比較大的文體範圍來劃分,古人普遍認為《山海經》的文體應該被劃入“小說”這一大類。而其“經”字應釋為經過、曆經,用來表現人在空間上、地理上的運動。

徐州劉知幾像

劉知幾認為:小說分十類,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和都邑簿,《山海經》是地理書。

中國古典文學體裁“小說”經過了漫長的發展過程,最初的“小說”與今日的小說概念相去甚遠。“小說”一詞,最早見於《莊子·外物》,雲:“飾小說以幹縣令,其於大達亦遠矣。”莊子所謂的“小說”,指修飾瑣屑的言論,這一概念顯然更接近於後世小說細分類別中的“瑣言”或者“瑣語”。古代文論史中,文體論是發展最早、價值最高的組成部分之一,早在南朝時,劉勰的《文心雕龍》中就研究或提及了包括騷、詩、樂府等35種文體。相比這些,“小說”的研究開始得較晚,最早的小說細分由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提出,他從史學角度出發,將小說分為偏記、小錄、逸事、瑣言、郡書、家史、別傳、雜記、地理書和都邑簿等十類。此後,明代的胡應麟從文學體裁的角度上,又將小說分為六類,即誌怪、傳奇、雜錄、叢談、辨訂和箴規。到了清乾隆年間,官修《四庫全書總目》將小說的細分進一步精簡為三類,分別是以《西京雜記》《世說新語》為代表的雜記,以《山海經》《穆天子傳》為代表的異聞和以《博物誌》《述異記》為代表的瑣語。此外,西晉郭璞注《山海經注》還收錄於《欽定四庫全書·子部·小說家類·異聞之屬》當中。可見,無論是唐代劉知幾的“地理書類小說”還是《四庫全書總目》的“異聞類小說”,小說一直被作為古代時《山海經》一書在文體上的基本定位。

《少室山房筆叢》,明,胡應麟著

《少室山房筆叢》(胡應麟)認為:《山海經》是古今語怪之祖、是地理書,其文體類似於《穆天子傳》。它是戰國時候富有獵奇心理的士人取材於《穆王傳》,並參考《莊子》《列子》《離騷》《周書》和《晉乘》創作而成的。

《欽定四庫全書》

《欽定四庫全書》《四庫全書總目》在小說研究方麵卓有成就。其不僅辨析了小說的作者、真偽、考證成書時間和流布版本,亦在小說內容價值上做出了相應的評論和裁斷。

與現代小說不同,在以士大夫為文化主體的漫長的古代曆史中,小說更多被視為正史的附庸,它所顯現的文學價值是遠遜於其史學價值的。因此,“補正史之闕”是古代小說的主要功能。作為一本以“幽魂靈怪”為主要文學形象的小說,與今人一樣,古人在有感於神話的宏大與瑰瑋的同時,也不至於篤信神話本身的真實性。所以,古往今來,從正經補史的角度出發,《山海經》的研究者們普遍認為以山巒、河流的分布為主要內容的曆史地理信息是該書最重要的史學價值。

不過,與在相同或相近時代“成書”的《尚書·禹貢》和《漢書·地理誌》不同,《山海經》所記載的曆史地理信息往往顯現出更強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在《山海經》的敘事上就有清晰的體現。以《南山經》開篇的三座山為例:

《山海經注》,晉,郭璞注

總纂官紀昀、陸錫熊、孫士毅:諸家並以(《山海經》)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久核實定名,實則小說之最古者爾。

狌狌,《南山經》,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又東三百裏曰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黃金。

(再向東三百裏的地方叫作堂庭山,山中生長著茂密的棪樹林,有很多白猿,盛產白水晶和黃金。)

又東三百八十裏曰猨翼之山。其中多怪獸,水多怪魚。多白玉,多蝮蟲,多怪蛇,多怪木,不可以上。

(再向東三百八十裏的地方叫作猨翼山,山上有很多怪獸,水中有很多怪魚。山中出產白玉,還有很多反鼻,很多怪蛇,很多怪樹,而且這座山不能攀登。)

白猿,《南山經》,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蝮蟲,《南山經》,明,蔣應鎬、武臨父繪

《山海經》的5篇《山經》,有著統一的、程式化的敘事方式。5篇《山經》的開篇均寫作“某山經之首曰某山”,之後以每座山為一小節,小節的開篇又均寫作“又向某方向××裏曰某山”,之後依次介紹該山中的礦產、動植物和農作物資源,幽魂靈怪,以及發源或流經該山的河流或該山水係所屬的河流流域,如無,則不表。與古代正規的地理著作相比,《山海經》有著鮮明的特征,即其敘事是第一人稱敘事,其所記載的曆史地理信息有著被省略的主語。在5篇《山經》中,這個主語的存在顯現得尤為清晰,如《山經》中反複提及的“又東××裏曰某山”“又南××裏曰某山”“又西××裏曰某山”和“又北××裏曰某山”等,其釋意是“再向某個方向走××裏的地方叫某山”,可見,《山經》的敘事是以這一被省略的、被用作主語的人物的足跡作為敘事線索的。

《山海經注·提要》(四庫本)雲:“《山海經》之名始見《史記·大宛傳》,司馬遷但雲,《禹本紀》《山海經》所言怪物餘不敢道,而未言為何人所作。《列子》稱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誌之。”因此,《山海經》敘事中,被省略的主語是大禹。也就是說,《山海經》一書所記載的曆史地理信息是大禹遊曆“神州”時的所見所聞。這一觀點自西漢成帝河平三年(前26)《山海經》首次整理編目後確立下來,拋開後世對《山海經》作者和成書時間問題的質疑,自西漢的劉向、劉歆,東漢的王充及至清代,僅就“大禹行而見之”而言,該觀點可謂是古代《山海經》研究領域內最重要的“正統”觀。因此,先不論《山海經》的作者是誰,成書於何時,作者假托禹遊曆“神州”,其足跡正是《山海經》的敘事主線。所以,若按照今人的理解,《山海經》的文體可能更接近於遊記體小說。也就是說,從敘事的角度看,《山海經》也可以是一本遊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