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的淚眼,水的惦念 3 曾經的那個“人食人”的地方

在寧夏,有兩座大山:六盤山和賀蘭山。後者擁著黃河,有水滋潤,所以“養育”出了個“塞北江南”。六盤山則不同,遠遠地與水相望,所以一直以來它是等同於“貧瘠”和“極度貧困”的詞眼。多數中國人對六盤山的印象是從毛澤東的《清平樂·六盤山》中知曉的——

清平樂·六盤山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

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六盤山上高峰,紅旗漫卷西風。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

在毛澤東的詩詞中,我們所了解的六盤山是一座革命之山,洋溢著氣吞山河的磅礴氣勢。

史書和現場舊址告訴我,毛澤東所言的長城,實際上指的是最古老的秦長城。它由甘肅靜寧縣入境寧夏西吉縣,然後沿葫蘆河東岸北行,經西吉縣將台堡鎮的東坡村、保林村、明榮村後,於將台堡鎮的東南側折而向東,進入馬蓮鄉;又沿馬蓮川東北上行,經原州區張易鎮,穿滴滴溝,至孫家莊南,再折向東,過海子峽於吳莊北,繞官廳鎮的長城梁、明莊、郭莊,到達清水河西岸……1935年10月5日,毛澤東率領中國工農紅軍陝甘支隊從甘肅靜寧界石鋪出發,經西吉縣境內將台、馬蓮一帶東進,當晚宿營於興隆鎮單家集村。7日,毛澤東與紅軍一起翻越長征途中的最後一座高山——六盤山。當時他為紅軍將士們在極端艱苦的環境下戰勝重重困難而取得長征勝利的精神所鼓舞和激**,頓時詩興大發,寫下了詠懷之作《清平樂·六盤山》,淋漓盡致地抒發了革命必勝的一腔豪情……六盤山,從此在中國人民的心中就是一座革命之山。

但六盤山在西海固人心目中,又是怎樣的一座山呢?

寧夏特別是西海固的知識分子們,會眼中泛著光芒跟人講:此處是中華文明的發祥地之一,當年黃帝曾巡遊“雞頭山”。這“雞頭山”在《史記》的篇章中就有記載,《寧夏百科全書》記載為:“即涇源縣境內之六盤山,係涇水發源地。……因山峰形如雞冠,遠望似雞頭,故名。”中華民族第一位帝王曾巡視此處,而當時的涇河兩岸,“水草茂盛,風吹滴崖”。涇河從東南入陝西高陵渭水,史上有“涇清渭濁”之稱,說的就是六盤山的涇水因水草茂盛而清漣碧波,而渭河則因泥沙多而渾濁。因此,我們今天才會從《詩經》上讀到“涇以渭濁,湜湜其沚。宴爾新婚,不我屑以”這樣的詩篇歌謠。

但是後來朔風侵蝕和戰火燃燒延綿數千年之後,這座“龍山”(隴山,音近)和它瞭望可及的地方漸漸荒涼和貧瘠了,直至出現“水鹹草枯馬不食,行人痛哭長城下”的景況。這片富饒與水潤的土地,變得嚴重貧瘠與幹旱,而且災難不絕。

天幹,地苦,人殤。然而也正是這“寧夏古三色”的某種緣故,鑄就了一大批中華民族史上帶著憂傷與悲愴色彩的優秀邊塞詩篇——

“涼秋八月蕭關道,北風吹斷天山草。……胡笳怨兮將送君,秦山遙望隴山雲。……”唐人岑參送友時吹出的一曲“胡笳歌”,叫人深切地感受到“邊城夜夜多愁夢”的楚楚淒婉與悲情。

“簡控三陲,天鑒煌煌。振威萬裏,風紀乃颺。……我甲我檄,秘論出常。我揚我武,奇正相將。一戰而東,檮於遐荒。再戰而西,敵愾淩霜。三戰而南,縛虎捕狼!”聽聽楊宗震的《禦虜異捷頌》,又是何等凜凜威風。

“千騎萬騎馳且突,長兵短兵相摩擊。口吹牛角生捉軍,頭插鷸毛死攻壁。……健兒鼓行一當百,猛將橫槊氣如虹。”再吟明代兵部尚書兼三邊總製唐龍的《紅石峽歌》,狼煙似火,灼灼駭人。

六盤山、西海固的悲與情,像天上的星星懸掛在中華民族的星空之上,將蕭關上的每一塊城牆磚石磨礪成粉末一般,飄**在史書的每個文字中間,散發著不朽的精神塵埃。

但是,兵與官總在調防與複職,國之疆土也可以因盛衰而退讓及挪動,唯獨居住在此的庶民不曾移根,於是他們吃盡了惡化的自然和人間的苦頭。不說亙古千年的舊事,單說距今百年前的1920年12月16日時稱“環球大震”的海原大地震,就足以說盡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所受的苦難。據悉,那場大地震的震波繞地球整整回**了兩圈,全世界96個地震台全部記錄在冊。地震的中心烈度達12度,烈度在10度以上的麵積廣達10萬平方公裏,西海固地區基本全被大震所覆蓋……次年的美國《國家地理》雜誌稱這場地震為世界地震史上最嚴重的大地震之一,其造成的後果也在“最慘災情”的前列。該雜誌當時用《在山走動的地方》一文記錄了當地災民對地震的描述:“山峰在夜幕下移動,山崩如瀑布般一瀉而下,巨大的地裂吞沒了房屋、駝隊,村莊在一片起伏鬆軟的土海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海原大地震是中國有史以來罕見的大地震,其震級之高、波及麵積之廣,非常人能想象。據記載,地震當時,北京城內“電燈搖晃厲害,令人頭暈目眩”;上海“時針停擺,懸燈搖晃”;廣州“瓦飛磚落”;香港“大多數人感覺地震來了”。距震中數百裏遠的西安以北的寬州一個煤礦400餘人全被埋在礦井中;千裏之外的四川廣元縣有1000多人被地震產生的地裂縫吞噬,或被房屋坍塌壓死……設想,處在大震中央的西海固地區的災情該有多可怕!據當地一位幸存的老鄉說,地震前他在街上走路,突然感到有人猛地將他推倒在地,一連“滾出一丈之外”,當場暈了過去,待醒來後一看,街道兩旁的房屋全部化為一片廢墟,隻有塵埃蔽天,全城死一般寂靜。又有人這樣描述:地震發生時,突見大風黑霧,地躥紅光,並有聲如雷在腳下翻騰……大地震的威力之大,可以從“大山走動”“河流改道”這些非形容詞而是實景的描述中感受得到。在西吉采訪時,上年歲的老人指著現今仍遺存在這片苦難土地上的黨家岔堰塞湖說,它就是一個活生生的“河流改道”的例證。至於“大山走動”的景象,在西海固眾多斷裂又重疊在一起的山嶽之間,更是隨處可覓。另一個從海原走出來的作家朋友則這樣告訴我:他從小便知道他的家鄉人不願提及1920年的那場大地震,因為用他們海原人自己的話說,那一次地震中海原縣死了59%的人口。之所以死那麽多人,是因為那時當地人住的都是些經年無雨水而洞壁異常疏鬆的窯洞。“因此,大地震一來,窯頂窯壁一下子全塌到窯洞中來,就像一隻隻突然捏緊的巨拳那樣把人攥死在裏麵……”這是作家朋友聽他在那次大地震中幸存下來的爺爺說的。

想一想此番情景,隱約也能想象得出地震對當時西海固人的毀滅性打擊。而大地震到底死了多少人?這似乎也一直是個謎……中國舊政府後來在報紙上聲稱死亡人數為25萬人左右,外國的新聞上說“不少於30萬人”。到底死了多少,至今仍不清楚。隻有當地的縣誌、市誌記載:因為屍體太多,在地震3個多月後,有個縣城郊外仍有934具屍體因無人力而尚未掩埋。此類事件比比皆是。最悲慘的是由於災區麵積太大,政府又無力援助,造成災區尚活著的人“無衣、無食、無住而四處流浪,目不忍睹,耳不忍聞”,竟然出現了“活人食死人”“強人殺弱人”等一幕幕悲劇……

大震距今已百年,地震的幸存者寥寥無幾,對寧夏人,尤其是西海固人來說,這場史上稱之為“海原大地震”的災難仍然令他們“談震色變”。大震不久,一位美國女記者路過西海固一帶,看著這塊滿目瘡痍的大地,淚流滿麵地重重寫下這四個字——處處蒼涼。她就是後來我們熟悉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女士。

這位美國女記者後來到了陝西,到了延安,她肯定也聽說過,就在她到西海固後的第二年冬至第三年春夏,即1928年末到1929年上半年,西海固尚未從大地震的災難中恢複過來,一場比大地震災情還要嚴重的旱災再一次襲擊和籠罩了這片原本就一貧如洗的大地,使西海固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流淚、滲血……

有史料記載,1928年的西海固,杏樹一年兩次開花,但不結果實,春麥一枝兩穗,卻顆粒無收。到這年冬和次年春,幹旱開始,一直到1929年的夏天,整個西海固一帶連續數月滴雨未下,所有的土地都幹旱得龜裂開來。莊稼死了,樹葉枯了,甚至連六盤山上的石頭都燙得快要碎裂。一場空前的大饑荒頓成事實,且覆蓋了南至六盤山一帶並逆上賀蘭山兩翼的整個寧夏區域,連黃河水都成了“絲絲小兒尿”狀。據當時的官方統計,整個幹旱災情遍及周邊60個縣域,造成災民死亡和流亡的人數達100多萬人。中國華洋義賑救災總會有人在災區考察後寫報告稱:“天災之重,可謂絕無僅有”,“以人為食之事,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當時固原縣的一位文人寫過一篇《己巳饑饉記》述道:

……災難人禍的寧夏南部民眾,其饑餓之慘狀讓人難以言說。

一些外地逃荒來固原者,以人易粟,到出嫁年齡的女孩,給些糧就換給陌生人當媳婦。年輕美貌的女子自願以身做傭,但求食能果腹,別無他求。中年女子流散異鄉,為混一口飯,寧願給人當妻妾。兒童認人作父,隻盼收養,不計身值。

固原南郊青石峽,有一姓孫的寡婦守節不嫁,帶三個幼小孩兒,四天揭不開鍋,三個孩子圍在她身邊哭喊不休,情慘難忍。無奈,該女人悄悄以土做餅,放在鍋裏,瞞孩子說是給他們烙餅,蓋上鍋蓋不讓孩子看,孩子信以為真,不哭了。可半天之後母親就是不敢揭開鍋蓋,孩子們又圍在鍋邊大哭不止,爭著欲揭鍋蓋,母親不讓,可孩兒不顧,搶著去揭蓋。母親思來想去,一腔無奈,最後傷心至極,奔到後院的杏樹上自縊而亡。孩子們揭開鍋蓋見“泥餅”就啃,啃著啃著,不是味道,便哭著找媽媽,結果在後院看到了已經斷氣絕命的母親。孩子們頓時拉著母親的雙腿,哭喊聲能讓蒼天心碎和落淚……

固原北鄉有一個富翁,僅有獨子,大災時被兩個乞丐騙去勒死,富翁聞訊追趕那兩個乞丐不舍。兩個乞丐唯恐被追上奪走孩子屍體,於是一邊跑,一邊用嘴撕啃著孩子的大腿和臂部肉……富翁最後追上乞丐,哪知這兩個乞丐雙雙跪下後隻求速死,再無別言。這位富翁原本是有名的一毛不拔者,可這回麵對殺死他兒子和吃他兒子屍體的乞丐,竟然隻大哭了一場便甩手而去。可見此翁的內心有多無奈、多悲切嗬!

因為固原城內的饑餓者死亡太多,一時間棺材和草席緊缺,再就是抬棺材和掩埋屍體的人成為“搶手的熱門人物”,哪知後來發現抬棺者中也有半途絕命去見了閻王的。死亡者的屍體由此在縣城漸堆積成山,最後官方不得不發布《掩埋餓殍布告》,可見當年饑饉之淒慘。

曆史和自然災難所造成的赤貧如此深深地紮根於西海固這片苦難的土地,並向北逆上和延伸到了寧夏中部和北部地區……誰人能喻此方土地的貧瘠與苦難?在大地震和大饑荒之前,左宗棠就向朝廷進言說這裏是“瘠苦甲於天下”。倘若他能有機會在兩次大災之後再到西海固看一看,不知這位老臣會說出怎樣的話。

“西海固之苦,苦於天下所有苦!”我隻能用這樣的話來替左宗棠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