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沙 海
鄒辛來到海邊。
冬天的海灘上遊人真少,少得讓人驚訝於這片海灘上居然還會有人。她沉靜地望著一隻海鷗在海麵上來回飛,它飛了很久了,也不累。這時候,她發現,這裏隻有她和它是呼吸的。有一瞬間,她感動了。她在心間向這隻孤鳥致意,感謝它在自己麵前來回飛巡,像個遠遠地注視她內心的老朋友似的,輕輕地向她鳴叫。後來,也許它累了。鄒辛看到它就落在岸灘邊緣的一隻翻扣的船上。兩隻纖細的三丫腳撐著它的孤獨。她看到這隻鳥再不望她,隻是望著海麵,她深深地有種覺察到對方孤獨的憂傷。
夕陽已墜在海麵上。冬天的夕陽多麽的蒼老啊,彌漫著老舊的光暈,在海尖上來回閃。
她從衣袋裏抽出那封信。那信可能因被多次注視和翻閱而顯出了老舊。有的地方因折痕太重,已經撕裂。鄒辛小心地把它們鋪平,微弱的風透過她的手指,輕輕地抖晃著那些弱小的字跡,一顆顆的像在跳舞。
這封信她已讀過幾十遍了。一周來,她幾乎天天都要看一遍,那僅有的幾百字她幾乎都可以一字不差地背述下來。可她卻似乎永遠看不夠似的,深陷其中。今天是周末,她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子裏,打開音樂,試圖在音樂中把自己打發過去。她太累了,從收到那封信的第一天,她就陷入了一種遙遠的無奈之中。她也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某處亂糟糟的,像一個巨大的集市,整天亂哄哄的,讓她無法安靜下來。天色快晚的時候,她終於在房間暗黑的氣氛中待不住了。她鬼使神差地揣上那封信,漫無目的地走著。後來,她也不知為何,就又站到了這片海灘上。
站在那隻翻扣的老船邊,她不由得有些短暫的心驚。每次遇到什麽不安和興奮的事,她都似乎會下意識地來到這片海邊,這使她暗自驚訝。也許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心靈的“家”,也許這片偏僻的海灘,就是自己心靈的墓地或者彼岸吧!可也隻有她自己知道,這片海灘其實是屬於兩個人的,至少還應該屬於單一海。這片海灘上寫著他們的恩怨!她一想起來,就不由得有些傷感。她奇怪他們的一切,竟都與這片無名海灘相關。
也許隻有它目睹了一切。她歎息著,風聲嘩地把她捧在手中的信紙給撕開了,仿佛一隻看不見的手。她有些吃力地把那半頁信紙撿起來,內心湧滿許多無言的苦意。
她早該料到有今天這樣一個結局。可當她明確地收到單一海寫來的這封信時,她還是有種深深的震驚。盡管她知道,即使單一海不說出來,她自己也會寫這樣一封信的。但她確實沒想到一切發展得這樣快。快得讓她有種提前預支了某種儲存的感情一樣,心中總是蒙著一層失意和莫名的缺憾,可已經無法填補了。
她再次讀那封信。那信短得像匆匆忙忙寫在便箋上的留言,短促而又理智,這讓她有些深深的難過。他也許真的太高傲了、太好強了,連這樣最後一封信也寫得如此匆忙、如此潦草。
鄒辛注視著那隻鳥,暗暗對自己的失意表示懷疑。你不是早就預知到這一天了嗎?不是早已經明白,為了自己,你們不會走到一起嗎?她承認自己在這一點上,不如單一海徹底。單一海承認了自己永遠愛她,可他說:“我永遠都不會要一個精神戀人,很不幸,你起初不是,可你現在是了。”他說得可真是一針見血啊!仿佛從她心中湧出的話。在這一點上,她深深地迷戀著他,也正是這些東西,像一朵遙遠而又若隱若現的花朵一樣,不可觸摸,但卻噴著誘人的香氣,遠遠地讓她著迷。她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總是一次次地在分手之際,又開始猶豫。她遠遠地把自己抖開,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深深地審視自己。她總是悲哀地發現她如此地對單一海割舍不下,其實隻是怕自己失去一個對手。要找一個精神上的對手真是太難了,鄒辛在這一點上,永遠看不起在她周圍的男人。即使跟他們在一起時,她的內心裏也一直充滿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一看到那個人,她的心裏立即會有種被充滿的感覺。她悲哀地覺出,永遠都不會有人可以將她占據。後來她想,找一個愛人,很大成分上,其實隻是找一個對手。因為有時,在生活中找一個說話的對手也太難了。
每次把信寫好,她都會長久地一遍遍看它們,舍不得寄走。信寄走後,她的內心就會抽空般地無依無靠。後來她才相信,她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一個精神上的戀人。好不容易盼到他出現了,她卻總有種深深的失望,每次見麵,對他們都是一種損傷。在這種損傷中,她覺得他越來越遠,似乎隻有在遙遠的西北她才可以在心中找到他的位置。那時候,單一海隻是走進了她的心,卻沒有出現在她的生活中。這時她的內心閃過一個英俊的身影,他倒是出現在她的生活中了,可他真的可以替代他嗎?她在內心逼視著那個麵孔,像審視著一種心情。她多麽希望那種心情會說話啊!可那種心情在她的逼視中消失了。她歎口氣,正是在這一點上,她永遠看不起他,也許我們會生活在一起(她被這念頭嚇了一跳),可我的精神已嫁給了另外一個人,所以我是不完整的。鄒辛慢慢地向前踱著,那隻鳥在她的前邊慢慢地飛。夕陽嘩地落進海裏時,她已經決定了,去看看他,去為奶奶過一次生日。同時看看那個她不知名的女人,然後離開他。即使這種離開是一種錯誤,她也要讓它變得像一次真正的錯誤一樣燦爛。
她把那張信紙輕輕撕碎,像撕一塊小小的心情,淩空撒向海麵。風迅速把它們掃進了海裏,似乎不願意讓它們留在地上。海灘上隻有一行腳印,向前延伸著。
那天上午,哦,是哪個上午呢?鄒辛記不清了,後來她回憶,也許是她回來的第三天吧,她在範村待得已經實在是無聊了。可她的爺爺卻像找到了自己的老家一樣,整日裏在那些鄉間四處亂走。到處打聽他當年在這一帶打遊擊時的遺址。有時還驚人地記起某個婦救會員的名字,找到人一看,已經老得像一段回憶。人家早就把那一切忘了,可他卻與人家不斷地拉呱……這種懷舊剛開始還吸引著鄒辛,她很願意加入到爺爺的回憶中去。她是爺爺最小的孫女兒,爺爺很想讓她知道許多以前的事情。當然這是個無聊的暑假,她便扛著一大堆各種新奇的願望來到了範村。到這裏來,倒不是因為她對爺爺的故事感興趣,那些故事已經被爺爺重複了幾十次了。到這兒來,最多不過是給那些故事對上號兒,讓老頭兒指著那些禿山荒嶺,講述某段戰鬥細節。對這一切,鄒辛早就有些莫名的厭倦。爺爺上午到另外一個村子去了,他奇怪地不再讓她去陪,執意要她在家等他。鄒辛一個人躺在大槐樹下的樹蔭中,真沒多大樂趣。這時,她想起了自己內心的那點秘密:蘇三的監獄就在洪洞縣的城西,並且還有許多她的遺物,何不趁機去看看蘇三?她被這個念頭給戳著,渾身不寧,可她卻不知如何去。這時她看到了那個很少說話、一見自己便滿臉笑容的小夥子,哦,叫什麽一海的,從門外進來。他的額上全是汗,身上套一條舊軍用褲子,穿雙舊膠鞋,完全一個複員軍人的感覺。鄒辛自小兒在軍人窩兒裏長大,看到這身打扮,這會兒竟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她注視著他,忽然想起那天在奶奶房子裏看見過他,當時他還笑著伸出手來。那會兒,她記得他穿著身軍校學員服,頭發板寸,迸射著一股勁道。聽說他也是回來度假的,可這兩天不知為什麽,竟再沒見到他。
“嗨,”她向他招著手,“你幹嗎呢?”
他把身子扭過來,向她點點頭,仍是滿臉的笑容。她發現這男孩子笑的時候真好看,鄒辛看著他,發現其實他長得挺獨特,身上散著種幹爽的味道,說不清有哪一點吸引著她。
那男孩子似乎並沒有在意她的存在,點了下頭,仿佛隻是習慣性地點點頭,又繼續搬著他的那個破木頭箱子,向院子裏挪。
鄒辛有種被輕視的感覺,內心湧起淺淺的不快。她在家裏時,見多了那些圍在她周圍的油膩膩的媚笑和殷勤,反而不太習慣於別人偶然對她的輕慢。她有些莫名的煩,衝著他的背影喊道:“你不會講話嗎,我的大兵哥?”
“我會講話,但不是這會兒。你沒看我需要有人幫忙嗎?我的大小姐。”那個男孩子不回頭,冷冷地拋回兩句話。
鄒辛一怔。她沒想到這小夥子,哎,叫什麽來著,對,單一海,會這樣對她。她愣了一下,走過去幫他抬住那個大箱子。那箱子真沉,她剛一抬,就被墜得身子一歪,差點兒倒下。那個箱子嘩的一聲掉到地上,差點兒壓住自己的腳。
單一海看著鄒辛的狼狽樣兒,忍不住哈哈大笑。他可真敢笑,露出一口雪白的大板牙,聲音又尖厲又刺耳。鄒辛惱怒了,用腳使勁踢了一下那口箱子,右腳立即反彈回來,她不由得捂住腳,大聲呼痛。正在大笑的單一海見狀,立即把笑收回,似乎吃驚地蹲下,攬住鄒辛的右腳,手足無措地請她坐在箱子上,急切地問:“疼不,是不是這兒?”說著用手輕輕按著。
鄒辛在他急切的按摩中,有節奏地呼著痛。似乎她的疼在單一海的揉捏中越發加重。單一海捺著性子幫她捏著,剛要罷手,她又呼天搶地地呼痛。單一海無計可施,無奈隻好一點點地捏著,她的腳散發著微微的汗臭。女孩子的腳也這麽臭呀!他一邊低嚷著,一邊扭過鼻子。鄒辛被他的怪相逗笑了,忍不住咯咯地笑,繼而是捧腹大笑,笑得渾身上下左右亂顫。
鄒辛報複地喊:“哼,再讓你對我這樣,我最看不慣男人對我這樣了,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好像是男人都不該對你這樣了,好像你比別人多一種特權。哦,我明白了,漂亮女人天生的缺陷,就是天天渴盼人們向她獻殷勤,你怎麽也恰好是。”
“誰盼你獻殷勤了?我是說人家向你打招呼了,你還強裝什麽清高呀!”鄒辛有些嬌嗔地撣撣裙子上的沙粒,“什麽寶貝東西這麽讓你如癡如醉,太沉了,壓得人家手都疼了,你還笑。”鄒辛嬌嗔地嘟起嘴。
“是真正的寶貝!我從十裏地外的汾河邊上馱回來的。”單一海賣弄地拍拍那個大箱子。
“啊,打開看看行不?”鄒辛的好奇心給勾了出來。
單一海沉吟片刻:“看看可以,可有一個條件,不準你作失望狀,不準你再這樣嬌氣,不準你故作嬌氣狀。”
“先打開那箱子吧!我都快被你說得忍不住了。”鄒辛急道。
單一海慢條斯理地把箱子挪到陽光底下,輕輕撬開箱蓋,掀開,竟是一堆黃沙。
鄒辛有些受辱的感覺,臉兒陰了下來:“這也配叫寶貝呀?我的準尉先生!”
“別急嘛,沙子就不是寶貝啦?誰說它們就不是啦。”單一海躲避著她的目光,“待會兒,我就把它們給你變成個寶貝看看,行不?”
行不,鄒辛回味著那兩個字。這個壞壞的軍校生,說這兩個字的時候,還總給人一種舒服的感覺。行不。她又咀嚼了一下這個字眼,低眉注視著單一海,看他會變出什麽寶貝。
單一海扒去那件舊軍裝,隻穿一件黑白兩道的力士背心。他的肌肉真好,渾身上下立即鼓起一片精氣神兒。臉孔白皙,身上棕黑發緊,仿佛是蒙上去的一層彈性肉布。這個單一海真健康哪!不知為何,鄒辛的眼睛有些淡淡的迷蒙,她出神地盯視他,或者說隻是盯著他的身體,長久地不鬆一下目光。依照她的性格,她真想上去用自己的小拳頭,在他厚實的背上捶兩拳。可她卻忍住了,不是自己不敢幹,而是她覺出這個小準尉,似乎天生透出股令人無法猜透的氣質,讓人又疏遠又親近,或者是尊嚴吧!她一時竟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概括他,於是她就用一種心情去撫摸他。
單一海在她的注視中,似乎渾然不覺。他入神地把那堆沙子攤在地下,之後,摸出一幅地圖。用紅筆把一小塊地兒給圈住,然後壓在一塊石頭上。鄒辛看出那是一幅5:1000萬的地形圖,民用的那種,上麵隻有密密麻麻的地名和各種線條。她仔細審視他圈出的那塊地兒,韓略村,這個名字好熟悉啊!鄒辛在心裏來回咀嚼,試圖找出出處,但就是奇怪,似乎這個地名就在心裏某處,就是無法對上號。鄒辛沮喪地放棄了這個念頭,低眉看到單一海已經削好幾根筷子,還似乎量了一下,插在地上,仿佛幾個不同的標高似的。從那種錯落的位置上,鄒辛看出那像是一些什麽不同的地物。可在單一海沒有說出來這是個什麽寶貝之前,她堅持不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他。任何猜測在未被證實之前,幾乎全可被視為錯誤。何況是單一海這個壞壞的準尉。她溫馨地想,臉上露出莞爾一笑。
單一海似乎沒注意到她的思緒。他把那張圖拿起,認真審視。足足有十分鍾之久,他才像發現什麽似的,擲圖在地,雙腿跪下,雙手如同蒲扇般地飛快搖閃。轉瞬間,隻見他已一掬掬地把黃沙捧起,又堆散在那幾個標高的周圍。那種神情既疾速又準確,不到三分鍾,鄒辛看到他已經把那堆黃沙挪移到了那幾根標高周圍。沙堆起伏在平地上,高矮平緩,極是生動。仿佛這不是沙堆,而是一片隨手移來的域外風景。鄒辛有些吃驚地發現,這些山堆和溝壑中間還有一條平緩的河。這些地形像從回憶中剛出現一樣,閃著另外的光,向她逼來,她覺得真熟悉,又有種陌生。
“呀,你堆的沙盤,可真傳神。”她克製住自己沒用“真像”這個詞。她在軍隊上見過那些軍人堆的沙盤,那些沙盤堆得可“真像”他們要堆的地方,可鄒辛總覺得缺了些什麽。後來她在沙灘上玩時,哦,她想起來了,爺爺那天在沙灘上,也堆過這麽一片地方。當時他似乎是講一個記憶中的戰役,他邊講邊用沙在地上擲著,故事講完了,老頭兒也指著那個沙盤說:“就是這個山頭,我們失敗了,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敗仗。”當時她看著那個沙盤,幾乎要流淚了。隻有那次,她才深深地體會到,一個人對於一個地方的感情,隻看他堆的那個沙盤,就可以檢測出來。盡管這是爺爺失敗的地方,可她卻隻看了一眼,就記住了這塊地方。
她不等單一海開口,又喃喃道:“這是韓略村外的那片高山和汾河嗎?爺爺今天就去看它們了。唉,他今天真不該去,真該隻看看你堆的這片沙盤,就夠他傷感的了。”
單一海似乎才從剛才的氣氛中醒過來。他把手中的沙子抖落掉,仿佛抖落著一個個的心情:“我等他回來,一個老兵一個人麵對敗地,也真夠勇敢的,就衝這一點,他也是勝者。試想,誰敢再在暮年去憑吊自己的麥城?感覺上你爺爺心還保持著旺盛活力,精神上還有年輕激素。”
“你也知道這回事?”
“當然知道。此役中我爺爺任政委,在另一個團。可你爺爺任團長,是他指揮的這次伏擊,結果一場必贏的戰鬥,卻在付出三分之二的代價後,勝了。可勝不如輸,所以你爺爺以為是敗仗,我也這樣認為。盡管縣誌上載,此役傷敵×××名。可我軍呢?損失超過他們一半還多,我爺爺在此役中犧牲。”單一海低眉垂首,麵部嚴肅。左手指著沙盤右邊的一小塊地兒:“他死在衝鋒的位置。”
鄒辛肅然:“所以你一直在研究這次戰鬥?這幾天你幹啥去了,哦,對了,是到韓略村去了嗎?”
“是的。我一直對這次戰鬥有著濃厚的興趣。為什麽我方占據天時、地利、人和,卻仍然在實際上負於敵人?你爺爺來了,他是當時的指揮者,他應該比我清楚!”
“你認為爺爺是那次戰鬥失誤的主要責任者?”
單一海注視她片刻,低低地說:“勝負已是過去的事了,誰是責任者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次戰鬥為什麽會是這樣的結果?”
“你是為了你爺爺?”
“我是為了自己。我在想,假如以後我麵臨這樣的處境,我將會如何?”
鄒辛愕然,這麽狂妄的家夥她還是頭一回見到。盡管他的狂傲顯得有些可笑和幼稚,可也已經讓鄒辛覺出一些不一樣的感受了。她發現自己居然很久都被裹在他的意識裏。她有些欣賞地看著他,發現他也在直視著自己。她少有地羞赧了,臉上紅暈泛起,同時掩飾般拂了下頭發。
“你擺這個沙盤,隻是為了說服爺爺嗎?”
“哦,不,我想這塊沙盤也是塊陣地,我想再跟他打一仗。他用四十年前的方式打我,我用自己的方式攻擊。如果我輸了,證明我的學識太淺薄,我將毅然退學,永不沾軍事。”他悲壯地說,“要是我贏了,我將終生熱愛這身軍裝。”
鄒辛被他的思想刺激著,渾身都有種舒暢感。她隻是驚訝,這樣狂妄的家夥,竟不讓她反感。她後來想起自己也是挺狂妄的,可在真正的狂妄麵前,她覺得自己的狂妄簡直不值一提。
“你會勝利的。”鄒辛莫名地說。
“為什麽?”
“直覺吧!哦,我們不提什麽戰爭、勝利了。你剛才堆的沙盤,我拒絕承認它是什麽寶貝,你忘了,你還答應我一件事呢。”
“是嗎?我甘願奉陪。”
“去看看蘇三。”
“你是說那個妓女……哦,原諒我直率,蘇三嗎?”單一海有些吃驚地看看她,“是去看愛情吧?我的天,愛情真的有這麽大的吸引力?何況是個幾百年前的舊時代的故事了。”
“愛情可不會像你的年代一樣會變。我欣賞這樣的愛情,你可無權幹涉呀!要知道,你隻是我的陪同者,而不是愛情的欣賞者!”鄒辛有些淡淡的不快。
“我答應陪你到那個愛情遺址看看。”單一海躲過她的目光,“我也是頭一回去看她,我也真想去看看她。”
範村就在城邊兒上,鄒辛坐在單車上,單一海一氣騎行了十餘裏地,居然一言未發。他似乎很熟悉這兒,靈巧地在各種巷子裏穿越,並不經過大街。鄒辛坐在車後,嗅著他身上淡淡的飄拂而來的汗香,有種莫名的快意。她一路上看著周圍,胡說著些什麽。單一海仿佛被束緊了嘴巴一樣,閉口不言,也不答話。鄒辛說著,竟覺出種無聊來。後來,她也就沉默了,不再說話。這樣的沉默讓她有種莫名的舒服。可憑直覺,她覺出了單一海的內心並不平靜。堅持不說話,是因為內心的對話太多,顧不上,或者他在內心中已默默回答了自己。
鄒辛第一次跟這樣一個男孩子出來,她除了奇怪,便是有種巨大的安全感。仿佛他們早就認識似的,互相不說話,已經把對方讀懂了。鄒辛看到遠處出現一個巨大的朱紅大門,正想問單一海是什麽,單一海卻單腳支地,對她說:“下車吧!”
鄒辛跳下車,有些吃驚地看著遠處那門楣上的大字:蘇三監獄。她竟覺出一些小小的不安。她看到周圍聚了許多的人,仿佛廟會似的,人一個挨一個,令人連點兒想象的空間也沒有。她忽然有些後悔了,蘇三竟被擠在這麽熱鬧的地方,她的愛情本來就是寂寞的呀!她的身影本應是絢麗的呀!縮在老舊的牆院裏,旁邊也該有豔麗的布匹和龐大的房屋,到處彌漫著舊舊的檀香味兒,而她該輕搖著一柄扇兒。
單一海支好自行車,回身向她走來。他似乎早就看透了鄒辛的內心似的,衝她無奈地笑了笑。
“哎,這麽多人都來看蘇三嗎?”鄒辛小心地問他,“我真不習慣與他們一起來看蘇三,感覺是把自己的感受給分成了若幹塊,或者一塊麵包,被這麽多的人都嚼了一次,我的心情全壞了。”
“今兒是廟會,恰好人多些。”一直緘口不言的單一海眯著眼看著那個龐大的院子,“其實蘇三隻是個人想象的影子,人家找的是自己的影子,怎麽可能分享你的感情呢?走吧!也許你會發現,在這麽多的人中,看自個兒的蘇三,也挺有意思的。”
鄒辛奇怪地看他一眼,低首不語,感覺上已經被單一海說服了。她輕輕地隨單一海在人流中行走,他們總是被不時穿過的人衝斷。後來,鄒辛索性一把扯住單一海的手,緊抓著他。單一海似乎沒料到這一點,他的手一下子僵直了,失去了生氣似的,又木又硬,聽任她不時扯動。看著他的這個樣子,鄒辛竟有些輕微的感動。這個狂妄的小男子漢,估計從未牽過別人的手。即使牽了,也許隻是家人的,而異性,陌生的異性,他也許是第一次。鄒辛被他的羞赧鼓舞著,竟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她用手拽著他的胳膊,半個身子挨著他。單一海呼吸不暢地回避著她的目光,感覺半個身子都僵硬了。人流使他們一會兒挨緊了,一會兒又分開。短短的半條街,竟走了有半個小時。到了門前,他們往那門裏一看,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裏麵的遊人竟寥寥無幾。剛才那種人山人海的情況,竟是假象。鄒辛舒口氣,幽幽地自語:“我說嘛,她的故居不應該有太多的人嘛!”感覺上,這兒似乎隻該屬於她一個人,讓她一個人獨遊。
單一海裝作不經意地把手臂極緩地從鄒辛的臂彎中抽出,像抽出沼澤地似的,又費力又難受。一旦胳膊回到自己身上,單一海立即就自如了。他甩甩胳膊,跑到售票處,買了兩張門票。臨過來時,又拎了兩隻大雪糕。天氣是太熱了,單一海感歎地望望太陽,又揪揪已經汗濕的衣衫,不由得長舒一口氣。
他不太習慣這樣。盡管他在夢中已一萬次地看到自己被一個姑娘挽著四處走的樣兒,可真的這樣了,他竟有種被侵犯的感覺。
鄒辛的情緒已回複到位,臉上有了淡淡的憂鬱,這時候,單一海有種不明的意圖湧上來,他直覺鄒辛還沒有朋友,沒有那種真正的心靈上的朋友。因為如果她擁有了愛情,那麽她就不會來找別人的愛情來補充。或者她有,他看她一眼,她應該有,但卻對他不太滿意。他想到此,臉上湧出一絲笑意。大步跨進朱門,看到一個遠遠的白白的塑像立在門前,很孤獨地低垂著眉眼。這個像塑得真不錯,鄒辛站在像前,看到蘇三輕擺羅裙,眼睛裏**出一絲憂傷,那種憂傷彌漫在她的全身。她深深沉浸在她的表情裏,感到自己也被憂傷覆蓋了。
單一海聽任她憂傷,遠遠退出她的感覺。過了片刻,單一海又不動聲色地出現了,不經意地說:“她真孤獨啊!”
“她的旁邊應該再有一個人,也許就好了。”鄒辛聳聳肩。
“絕對不是個好主意,我想也不是你的本意吧?你知道嗎?也許正因為她太孤獨了,所以才會引來這麽多共同的傷感。唉,人哪,沒有傷感就找到一份傷感替代。沒有痛苦,也要找到一份相同的痛苦。似乎這樣,才是真正的愛情。可說實話,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蘇三,我來這兒,其實更想找到那個我們洪洞縣的馬販子沈洪的影子!”
“沈洪?就是那個把蘇三買回來的馬販子?”鄒辛從憂傷中愕然退出。
“是的。”單一海點上一支煙。
鄒辛有些奇怪地看定他:“可他才是造成蘇三悲劇的根源哪!”同時奇怪他的異想不知從何而來。她也不知為何,竟如此快地與他討論什麽愛情。後來,她在恍惚中承認,自己不過是以朋友的身份與他去爭論。她發覺自己並不會愛上他,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內心竟空空地疼了一下。
“可難道不是因為他,才使蘇三名揚名海內外嗎?一次小小的個人式的愛情,如果沒有了沈洪這個人,又怎麽會讓我們知道並且為她的真摯而感動呢?”單一海帶鄒辛離開那尊玉像,向前邊走邊談。
“那你倒挺欣賞沈洪這樣的人了?”她反唇相譏。
“不,是感謝沈洪,我們都該感謝沈洪式的人。”單一海滿臉真誠。
“什麽呀,”鄒辛越發不可思議地看定單一海,仿佛看著一個怪物,“你是不是有病?”
“我很健康,隻是我認識到了我認識的東西,請別打斷我,”單一海一臉嚴肅,“我問你,中國最有名的愛情故事你都知道什麽?”
“《西廂記》、《白蛇傳》、《孔雀東南飛》、《梁祝》,再有就是蘇三,你問這幹什麽呀?”
“這不就對了,你看這些故事什麽的,肯定非常讓你感動,是不?”看到鄒辛點頭,單一海壞壞一笑,“可他們的愛情是什麽呀?是苦難和狂熱的結果。這些人都有著各自不同的愛情結局,他們都曆經了許多滄桑而終獲成功。可你知道是什麽讓你感動嗎?是那些苦難。而造成故事魅力的焦點人物其實是法海、崔老太太之類的阻撓者,你不覺得,正是因為有了他們,那些愛恨才令人震撼嗎?”
鄒辛有些目瞪口呆地怔住了,這小子滿腦子亂七八糟的奇談怪論,可這些怪論又真的是怪論嗎?她愕然了,木木地盯住他,半晌才喃喃地說:“你太殘酷了。”
“不,是生活太殘酷了,其實呀,”他歎口氣,眼光中閃爍著稀薄的憂傷,“這些曆經苦難終成大團圓的結局,都是人們各自心目中的一種理想。曆經苦難而終於撫摸到愛情的蘇三,成了古今多少男女心目中了不起的神。因為苦難,蘇三的故事才得以千年流傳。因為苦盡甘來,人們才覺出愛的可貴與美好。多少人不能達到的結局,均在蘇三的演變中,在精神上進入了最後的幸福。”
鄒辛開始被他的憂傷打動了。那種憂傷像一層薄片兒,掛在他的身上,閃爍著另外的神色。她深深地被感染了。為自己、為蘇三,也為他。她輕輕地拽拽仍處在憂傷中的單一海,示意他向前。單一海的眼睛奇怪地明亮了,仿佛經過剛才的憂傷,他反而更加含蓄了。似乎剛才隻是蓄滿洪水的水庫,一旦發泄完畢,肚腹內反而更加深邃了。鄒辛感覺他又沉入到以前的沉默中去了。他的沉默也像他的言詞一樣,暴露著鈍鈍的鋒芒。似乎隱蔽在玫瑰中的刺,表麵上是一朵花,內心裏早已尖銳成了一枚鋒芒。
轉過屋前,他們停在了一口古井邊。那上麵標示著蘇三當年在此洗衣。鄒辛用手摸摸那個石槽,幽幽地說:“可是愛情是苦難,是弱點,是一種病,但卻終究不是戲呀!”
“可我們身邊又有多少人在演戲呢?”單一海接過此話,轉身注視她,片刻,才低下眉頭,“我們今天怎麽了,該高興才對呀,怎麽一進這個院兒裏,倒變得壓抑起來,呀,真累,真累。”他大聲誇張地喊著,右手象征性地來回擺。
他的表情變換得真快!仿佛他從未憂傷過似的。憂傷轉瞬即逝,變得很像一種回憶,臉上現在掛著的又是那一臉迷人的微笑。鄒辛禁不住也笑了,她再次發現,他的笑竟然可以傳染人。
“都是你!是你扯的那些怪異的話題,讓人家沉重了嘛!”鄒辛不自覺地嬌嗔。等到她意識到自己在撒嬌時,她竟有種暗暗的吃驚。這還是她第一次在一個陌生的男孩子麵前撒嬌。撒嬌有時就像歎息,讓人又舒服又愜意。意識到這一點,鄒辛覺得,她可以不改,至少在這個男孩子麵前。
這時太陽已經墜到了山後。縣城裏一片暮色。單一海邀請她去吃這兒挺有名的桂花湯圓。她聽任單一海的安排,覺得有種莫名的舒服。其實她內心中是渴望有人約束她的。飯畢,兩人推車步行,那條回家的公路就在汾河邊上,月亮亮汪汪地觸著柳梢。他們一路上很少說話,隻是偶爾對視,感覺已把話用目光講盡了。
他們沿著這條路靜靜地向前走,月光披在他們身上,感覺是在走向暮色的深處。鄒辛品味著河邊濕漉漉的蛙鳴,內心竟有些情不自禁地混亂起來。這時,單一海立足,停車,征詢似的看她:“還是騎上車走吧!這樣會快些。”
鄒辛沒停腳步,她幽幽地說:“陪我走一段好嗎?這樣走太舒服了,我很久沒在鄉村走過了,並且也沒與一個男孩子一起走過這樣遠的路。”
單一海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似的,不再堅持,隻是把自己與她挨得近些。遠遠看去,就像是情侶,但又不太像情侶,情侶的浪漫並不需要走這麽遠的路啊!
鄒辛輕舒一口氣,看到遠處的村落裏亮起了一片燈。
燈火閃亮處,就是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