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鐵血江湖
一 孤村異客
塞外,深秋。
長白山麓,一派蕭殺景象:鬆柏尚綠,楊樺已黃,榛橡枯葉凋零,在金風中簌簌而下,更有一簇簇柞葉在秋風中搖曳,猶如燃燒的火焰,又似盛開怒放的紅花。林木枝葉輕拂,竊竊私語,好像在訴說什麽秘密。
山林間現出三個人影,三個男人的身影。他們風塵仆仆,背插刀劍,牽著坐騎,踏著依稀可辨的林間小徑穿行。馬蹄嗒嗒,輕輕叩響著寂靜的山林。
林木漸稀,枝葉縫隙中,可見遠遠的前方出現一座孤獨的小山村。
三人停住腳步,打量了一會兒小山村,又隱回了林中,低聲商議了幾句,將坐騎拴在樹上,又將身上的刀劍掛在馬鞍上,然後徒手向小村走去,其速極快。
小村的名子叫靠山屯兒。
在關外的山嶺中,叫靠山屯的村子很多,無非是說它靠山而建罷了。這個靠山屯也是如此,建在山坡上,背靠一道山嶺。屯兒很小,總共才二十幾幢房子,其中不少還是尖頂草蓋的小馬架,稀稀落落地撒在山坡上。小屯也很靜,偶爾發出的幾聲犬吠雞啼,反而使它顯得更為寂寥。舉目四望,環村皆山,把天都遮小了,而且,山的後麵還是山,顛連起伏,不知延到哪裏才是盡頭。
這是個極為偏遠閉塞的地方。方圓百裏之內,再無其他人煙,最近的集鎮也在百裏開外,靠山屯的人下山一趟,趕著大軲轆馬車足足走上一天,還要起早貪黑、因此,沒有大事,本屯兒人從不下山,山外的人也極少來此,就是收購山貨的老客,也是呆在山下的集鎮中,等著送貨上門。
可是,此刻卻來了三個人,三個外鄉人。
他們來自哪裏?來這裏幹什麽?
李老爹感到奇怪之極。
他家住在村子的緊西頭兒,本來,他是在門外擺弄“撥拉棒子”。這“撥拉棒子”是先將一根四尺多長的粗木樁釘在地下,然後再找根丈八長的杠杆,用繩子拴到木樁上,再係上一根長長的繩子牽入室內。一旦有牛、馬、豬、雞及野牲口來到,室內之人隻要一拉繩子,木杆就會突然暴起,將來者打中。李老爹的門外,晾了一些山貨,怕牲口禍害,因此拴了這個東西。他擺弄好之後,四下看了看,目光裏既沒有野牲口,也沒有人。但,就在他轉身要進屋的時候,背後突然響起了說話聲:“老哥,這兒是靠山屯兒嗎?”
李老侈嚇了一跳。剛才,他明明什麽也沒看見,怎麽轉眼間,身後就有人說話?他回過頭,昏花的老眼就看見了三個人,三個活生生的大男人。
因此,李老爹覺得好像見了鬼:沒看見人影,沒聽到腳步聲,這仨人就好象從地底下鑽出來的一般出現在麵前。李老爹不由揉了揉眼睛,仔細打量著來客。
來客都穿著黃衫,站在前麵的四十左右的年紀,中等身材,很是雄健,一張蒼黃的麵孔,一雙灼灼閃光的眸子。他的身後,是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的漢子,都長得武高武大,都穿著淺黃衣衫,都有一雙亮亮的眼睛,都是滿麵風塵之色。
為首的中年漢子對李老爹極為謙恭地抱拳一禮:“老哥,打擾了,請問這裏是靠山屯嗎?”
外鄉口音。李老爹不禁反問:“你們……找誰?”
“我們是來請個大夫。”中年人道:“聽說,你們這裏有個姓蘇的,病看得特別好,在下家中有人抱病在床,特來請蘇大俠……不,請蘇大夫前往!”
“蘇大夫?”李老爹搖搖頭:“俺這疙瘩沒有姓蘇的大夫,你們到別處去打聽吧!”
“這……”三個的臉上都現出了失望的神色。中年人想了想又道:“他現在……也許不姓蘇,不過,他會看病,還會……會武功。”
“會武功?”李老爹又搖搖頭:“俺這疙瘩都是種田的打獵的,沒有人會武功!”
一個年輕漢子急了,上前一步道:“可你們這兒有會看病的吧!他是三年前搬來的,全家三口人,他老婆挺漂亮,挺年輕,還有一個兒子,十三四歲,有這麽一家人嗎?”
“對”中年人接口說:“他現在可能不姓蘇,但長得好認,大高個兒,白淨臉,兩道劍眉,眉心還有個紅痣……”
“啊,你們說的是楚老弟呀,可他從不給外鄉人看病啊,你們……”
“老哥”,中年人打斷李老爹的話,“快告訴在下,他家住在哪裏,我們這就去找他!”
李老爹忽然感到自己有點失口,他猜疑地問:“你們……到底找他……幹啥呀?”
中年漢子誠摯地一笑:“老哥,實話對你說,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有急事找他。”
一聽說是朋友,李老爹放了心,手向村東一指:“看見了吧,東頭那家,緊東頭兒,新蓋的草房,他姓楚……”
李老爹說著忽然住了口。因為,他發現麵前已經沒了人,抬頭一看,三個人影已經到了村東頭楚老弟家門外,這時,他忽覺手中沉甸甸的,低頭一看,竟是一錠銀子。
他迷惑地抬起眼睛,再次向楚老弟家那邊望去,心中不覺生出一絲悔意和隱隱的擔憂。
李老爹內心嘀咕不休,大半天,眼睛一直盯著楚家的方向。可那三人紮進楚家,卻久久不見出來,直到晌飯過了老半天,才見三人身影怏怏地走出楚家,又見楚老弟隨後跟出院門,拱手相送。那三個人好象不想離去,還在低低地說著什麽,遲遲不肯舉步,楚老弟卻一言不發,隻是恭手胸前,做出送客之姿。最後,三個來客才不得不轉身離開,當經過李老爹跟前時,他分明看見兩個年輕漢子怒氣衝衝的臉,那中年人也十分頹喪,看見自己,連招呼都沒打一個。
李老爹目送三人腳步沉重地步入南山林木之中,忽然想起楚老弟的兒子和自家的鎖柱就在南山上采都柿,不由有些不放心,就急急隨後追去。李老爹知道孩子們常去之處,輕車熟路,雖然後行,卻先到了一步,離著尚遠,已聽前麵林木之中,傳來朗朗誦書聲:
“汨餘若將不分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李老爹聽得誦詩之聲,不由停住腳步,心中暗喜。自楚老弟家遷到本屯兒之後,自家的鎖柱與他們的兒子成了莫逆之交,整日形影不離,而且,自己那任嘛不懂的混小子竟隨著小友學得斯文起來,時而還似懂非懂的聽人家誦詩讀經,豈不叫人高興?李老爹悄悄撥開枝葉,前麵一塊空地,自己的兒子鎖柱和老董家的五丫正趴在地上,兩手支腮,仰頭聽著前麵一棵白樺樹杈上的小男孩子念書。男孩子十三四光景,眉清目秀,極是俊雅,振振有詞,又讀又講,甚是入神。李老爹不忍打擾,悄悄躲在一棵樹後諦聽。恰在這時,他聽到林外有人走來,邊走還邊低低說話,一個聲音正是剛才那個中年漢子。李老爹心一動,急忙藏到一團柞葉中。
後麵的腳步聲陡然停住,就聽一個人驚訝地輕呼一聲:“咦?這荒山野嶺竟有人吟屈夫子的詩,可真是奇怪!”
又一聲音道:“八成是蘇浩然的兒子。哎,潘護教,我有辦法了,咱們把他抓住,就不怕蘇浩然不聽咱們的了!”
“別胡來”那中年漢子的聲音:“咱們先聽聽!”
後邊沒了聲音,顯然是悄悄地觀看。
這時,那男孩兒念完一段,停下來對樹下趴著的兩個孩子問道:“聽懂了嗎?”
被問的鎖住與五丫對看一眼,都搖搖頭。吟詩的少年又講解起來:“這一段說的是屈夫子擔心自己年齡大了,時光飛馳,為國家做不成事業,又擔心楚王誤國家前途……”
講完一段,少年又問:“這回懂了吧!”
隻聽鎖柱吧噠吧噠嘴道:“那個‘稀’是啥意思啊!是那屈大夫竟喝稀粥,吃不飽肚子叫苦嗎?”
這話問得誦詩少年大笑起來,連藏在旁邊的三人中也有一人“咕”了聲差點笑出來,就聽誦詩少年又講道:“這個兮不是那個稀,這個兮沒啥意思,就好像唱曲中的‘嗬’、‘呀’似的!”
“啊,我明白了!”隻見鎖柱站起來道:“那年我跟爹去鎮上,看了個唱二人蹦,每唱完一句,後麵就來一句哪拉依唔呀啊。我當時還尋思是要把五丫拿來呢……”
他這一說,不但他自己,老董家的五丫和誦詩少年全笑了,就是藏在樹後偷聽的三個人也笑出聲來。李老爹又好笑又為兒子害羞,心裏罵了句:“他媽的混小子!”可他知道旁邊藏著別人,強忍著沒出聲。
這時,誦詩少年叫了聲“誰在樹後麵,出來!”說著飄身從樹上落下,穩穩站住。身法極是靈活矯健,李老爹不由又覺驚奇。
樹後那三人也露了麵,正是剛才在村中找楚老弟家的三個來客。李老爹不由為楚老弟的兒子擔心起來。
中年漢子上前一步,親熱地向誦詩年拱了拱手:“請問,你是蘇公子吧!”
李老爹感到奇怪,這明明是楚老弟的兒子,怎麽能姓蘇呢?剛才他們到村裏打聽的也是老蘇家,卻一頭紮進老楚家不出來,這到底是咋回事?
隻聽自家鎖柱替人家大聲答道:“他姓楚,不姓蘇。你們是幹啥的?到俺這疙瘩來幹啥?收山貨嘛……”
三人不理鎖柱,帶頭的中年漢子繼續對誦詩少年道:“蘇公子,你不認識我了?四年前我還上你家去過,那時,你家還住在江南柳樹溝,我在你家還吃了一頓飯呢?”
李老爹一聽這話,稍稍放了點心:“看來,人家真是熟人。然而,卻又見那少年隻是睜著亮閃閃的大眼睛盯了中年漢子一會兒,說了句“我不認識你!”回頭拎起地上的都柿筐,對鎖柱和五丫一晃頭:“走,咱們回家!”就要走人。
“慢--”
三個孩子剛要邁步,就見一個年輕漢子橫身上前,伸臂攔住去路,又見另一年輕漢子對中年人俯耳低言,中年漢子皺眉搖首,還未說話,已見兩個年輕漢子分頭撲向誦詩少年,四隻手向他肩頭抓去。
李老爹嚇得幾乎要叫出聲來,但是,卻又見誦詩少年突然將身一矮,手中的都柿筐猛然向一個漢子摔去,同時一腳踹向另一漢子,接著又飛身前躥,從四隻大手下逃出。這一切,都是電光石火之間,看得李老爹目瞪口呆。
但見少年站穩身形,回身對中年漢子叫道:“潘護教,你們要幹什麽?”
李老爹已然聽明,這中年漢子叫潘護教。但還沒容這潘護教說話,兩個年輕漢子惱羞成怒,已經又從左右撲上,口中還叫道:“好個小崽子,有本事你再跑一個看看!”
看上去,這回,兩個年輕漢子拿出了真本事,二人就象兩頭大鷹一般,從空中落下,四隻手臂把少年的逃路全封住了。那潘護教急得叫出聲來:“手下留情--”然而,話音未落又“咦”了一聲,隻見那少年不知怎麽又閃了開去,躲到一棵樹後,並大聲嚷到:“鎖柱、五丫,快去找我爹爹,說這兒有強盜!”
可鎖柱卻沒聽從,就見他把嚇呆的五丫一推:“你快去--”他自己返身衝向兩個漢子,掄著一筐都柿邊打邊罵:“操你們八輩祖宗,大人欺負小孩兒……”
鎖柱與這不明來曆的來客打到一起。李老爹看著又擔心又叫好,“好,鎖柱,好小子,象個漢子!”
但,鎖柱盡管使盡力氣打人,可誰也打不著,隻見一個年輕漢子手指往他身上一觸,他就“撲通”一聲趴在地上,一筐都柿壓個稀爛,人再也起不來了,隻能破口大罵:“操你媽,有本事你們讓我起來,我一個個非揍扁你們不可!”李老爹想出去想幫,可一想自己老骨頭,出去也是白給,隻好繼續藏著觀看。
這時,楚家的孩子已與兩個年輕漢子捉開了迷藏。隻見他身形靈便,閃轉騰挪,從這棵樹跳到那棵樹,兩個漢子屢屢撲空,氣得哇哇大叫。這時,又見個“潘護教”歎口氣,跺下腳,邁步向少年走去。怪事又生,也沒見這潘護教跑,跳,那少年卻怎麽也躲不開他,就見他向那少年背後捅了一下。少年飛起一丈多高,又見兩個年輕漢子叫聲“好”,同時縱起,在空中將少年接住,同時手指觸向少年身子,少年就動彈不得了。
但是,他們落地尚未站穩,就聽背後有人喝道:“放開他!”
這聲喝問,不但使兩個年輕漢子和潘護教嚇了一跳,李老爹也嚇了一跳。因為,他眼睛一直未離開現場,可不知道何時,一個男人出現在前麵,還正好在兩個年輕漢子的身後。李老爹定眼一看:大高個兒,藍褂子,白淨臉,黑眉毛,雙眉中間還有一顆紅痣,四十出頭年紀,渾身上下透著儒雅。他雙手背在身後,冷聲道:“放開他!”
李老爹認出,他是楚老弟。可看上去又有點不敢相信。他搬來三年了,平日沒看出有啥名堂啊,這會兒咋神出鬼沒的,一眨眼,人就出現了。
那兩個年輕漢子不知進退,見身後有人,慌忙提著少年向前縱去,但,也不見楚老弟身子和腳下怎麽動,兩個漢子卻無論縱得怎麽快,一直跟在身後一尺處。他見自己連呼三次放下孩子沒人理睬,不由皺了皺眉。李老爹也沒看清他怎麽出的手,就見那兩個年輕漢子忽然象風箏一般飛起,身子還在空中軲轆轆地打轉,真要摔到地上,樹茬石塊,不死也得發昏。但,楚老弟好象沒下絕手,把兩個漢子拋向了潘護教,那潘護教雙臂分展正好迎住二人,但,對方拋來慣力太大,他抓著兩人一個倒翻,又退了幾步才站穩腳跟。而這時,楚老弟已經撫著兒子的肩頭悠然而立。
李老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天啊,這都是些什麽人?一個比一個厲害!這楚老弟到底是什麽角色?這身手也太神了……正在驚疑,就聽楚老弟道:
“潘護教,今日之事。你怎麽解釋?”
“這……這……”李老爹眼見潘護教黃臉變成了豬肝臉色:“這是誤會,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兄弟不聽我的話。胡來……還請蘇大俠見諒才是……”
“哼!”楚老弟沉著臉道:“今天要不是你潘護教來,我非懲戒他們一下不可!”他又變了聲調道:“潘護教,你回去稟報艾教主,就說我蘇浩然獨立於世,不受任何人左右,更不會受威脅利誘,受哪一派驅策,讓他少來騷擾我!”他聲音又變得沉冷:“今天這樣的事兒,假如再發生一次,我就叫他如同此樹!”
說完,手向旁邊的白樺樹上拍了一下,然後向地下的鎖柱一揮手,鎖柱就“啊”一聲爬起來。於是,他領著三個孩子飄然而去,臨走前,還往李老爹藏身的樹叢瞄了一眼。
李老爹嚇了一跳,可他想了想,還是未動。
這時,原地隻剩下三個外來客。就見一個年輕的漢子向那大白樺走去,邊走還邊咕噥:“如同此樹,此樹怎麽了……”還未到樹前,就聽“嗄嗄”之聲響起,就見這碗口粗的白樺樹向旁栽倒下去。又聽“哢哢”一陣響,壓倒一片小樹,大白樺已從中折斷。折斷處,正是楚老弟掌拍處。
李老爹和三個漢子全都被驚住了。
好一會兒,才聽潘護教責道:“說你們不聽,怎麽樣?這回知道什麽叫高手了吧!”
一個年輕漢子伸了下舌頭才說:“媽的,這一手恐怕教主也做不到!”
潘護教道:“蘇浩然人稱中原大俠,武功登峰造極,當世無出其右者!”
靜了片刻,又一青年漢子道:“那,和皮東來相比如何?”
潘護教苦笑一聲,“我在蘇浩然的手下走不過十招兒!”
兩個年輕漢子聽罷,你看我,我看你,好一會兒才有一個道:“那,咱們這好幾千裏道兒就算白跑了,就這麽空手回去了!”
潘護教搖搖頭:“沒有良策,蘇浩然之人不是言語能說得動的人!”
一個年輕的漢子憤憤道:“說不動他,咱就不說,想點損招兒,反正不能讓仁義會把他弄去……”
“住口!”潘護教猛然喝道:“你胡說些什麽?教主不是說過嗎?對蘇浩然隻能善言勸,絕不能使用見不得人的手段!”
“可萬一他真的投了仁義會怎麽辦?”
潘護教口氣低下來,歎口氣道:“蘇浩然說到做到,他說不入任何一教,就不會入!”
“可皮東來是他大師兄啊……”
“算了,別說了!”潘護教打斷年輕漢子的話:“走吧,先找個落腳的地方再想辦法……”
三人慢慢離去,邊走邊說,但因聲音越來越小,李老爹已聽不清楚。
一會兒,他又聽到遠處林子裏響起馬蹄聲,漸漸遠去,終於消失。看來,他們真的走了。
李老爹舒了口氣,從柞樹叢中鑽出來,邊敲著窩麻了的腿,心裏邊嘀咕個不停:蘇大俠、艾教主、皮東來、仁義會……還有這個潘護教,這都是咋回事兒啊?
他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咋回事兒,但他有一點是明白的,楚老弟不姓楚,姓蘇。叫蘇浩然,還有個名外號叫什麽“中原大俠”。
大俠、俠客……楚老弟是俠客!錯不了,看那身手。
天哪,自己竟交上了一個大俠客,是福是禍呢?
李老爹忐忑不安地向村裏走去,心就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蘇浩然家在靠山屯的緊東頭兒,當他領著兒子歸來時,發現美麗的妻子在倚門而望,為免她擔心,他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妻子用憂慮地望著丈夫和兒子,試探著問:“沒出什麽事吧!”
蘇浩然輕聲道:“進屋說話。”
這是幢新蓋不久的草房。草蓋,苫得整整齊齊,土牆,抹得光光溜溜,一圈柞木杆夾的樟子也規規矩矩,小院整潔而利落。室內,也收拾得幹淨素雅。蘇浩然進屋說的第一句話是:“看來,咱們得搬家了!”
妻子和兒子的臉頓時黯下來,但妻子隻是幽幽歎了口氣,沒有說話,看來,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搬家的生活。兒子卻不滿地抗議起來:“又搬家,又搬家,我已和鎖柱說好,今年冬天就進山打獵,這……我不搬……”
蘇浩然皺皺眉頭沒有說話。妻子拍了兒子肩膀一下:“劍兒,爹爹這是沒辦法,你別添亂了!”
少年不出聲了,但,離別的惆悵毫無掩飾地出現在臉上。蘇浩然歎了口氣,盯了兒子一眼,沉沉道:“劍兒,爹爹也不願搬家呀,可不搬不行啊!現在,他們已知道咱們住在這裏,今後,咱們還能過安生日子嗎?”
少年不再抗爭,隻是低聲咕噥著:
“我舍不得這兒,我已經答應教鎖柱和五丫讀書了!”
蘇浩然的手也撫到兒子的肩上,無奈地說道:“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爹爹對不起你了!”
少年沉默片刻忽然轉了話題:“爹爹,剛才那三個人是蒼生教的吧。他們又來請你出山嗎?”
蘇浩然臉色又陰下來:“是蒼生教的,你不記得了吧,那個領頭的叫潘輝,是蒼生教五護教之一,名號‘金刀無敵’,咱們住在江南時,他到咱家找過我。哼,不想他今天勸說我不成,竟然打起你的主意,我要晚去一步,還不知道出什麽事兒呢!”
蘇劍想了想道:“這件事好像不是他的主意,是那兩個年輕漢子想抓我。”
蘇浩然又“哼!”一聲道:“我諒潘輝也不會這麽陰損。今天來的也是他,蒼生教的幾個高手中,也就他的名聲好一點,不然,我非讓他三人帶傷而歸不可!”
蘇劍仰頭望望爹爹威武地神容,不由又問:“爹爹,潘護教他們這回來又說了些什麽?”
蘇浩然蔑視地一笑:“能説什麽?又是金錢高位唄,居然要把副教主的位子給我!哼,我堂堂中原大俠豈能為他們去撐麵?瞧他們那套作派,我半點也看不慣。以中原大派自居,不把中小門派放在眼裏,內部又衣分五色人分九等,哼,他們真要獨霸武林,不知還會幹出什麽事來呢!我豈能入他們蒼生教?!”
少年被爹爹的話激起了興趣,又問道:“那,仁義會呢?他們不是也請你多次嗎?你投他們唄,他們的會主還是我皮大伯……”
不要再說了!“蘇浩然猛地打斷兒子的話,在堂屋急促地來回走動起來。邊走邊説:”我現在一聽‘江湖’二字就頭疼,那種日子我過夠了,什麽蒼生教、仁義會,都別想讓我參加!“他突然停住腳步,目光炯炯地盯住少年的眼睛:”劍兒,你要記住爹的話,不但我終生再不履江湖半步,你長大也不能投身江湖,聽見了嗎?”
蘇劍低下頭,片刻後輕聲回答:“回爹爹的話,聽見了!”
蘇浩然聽出兒子的語氣不夠堅定,不由生氣,更大聲道:“大聲點,到底聽見沒有?”
長得還像少婦的母親攬兒子在臂彎,嗔怪地對丈夫道:“浩然,有話好好說,別嚇著孩子!”
蘇浩然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他落座一靠牆的一把椅子上,喝了口妻子沏好的荼,用較平和的口氣道:“劍兒,爹知你的秉性,年齡雖小,遇事卻有主心骨,你有啥心裏話,就說出來吧!”
少年抬眼看看父親的臉色,終於輕聲道:“回爹爹的話,兒不明白,爹平日教兒讀《史記》‘誦屈夫子,讓我習文練武,到底為的是什麽呢?”
蘇浩然似被兒子問住,一時為之語塞。好一會兒,他歎息一聲道:“為什麽,你說為什麽?哪個當爹的不願兒成龍女成鳳?爹讓你學文,是為了你修德明誌,讓你習武,是為了你……為你強身健體,一旦……”他突然口氣又變得嚴厲起來:“劍兒,你不要再問了,你現在就對天發誓,此生不入江湖半步!”
少年猶豫著不說話,母親趕忙在旁道:劍兒,聽爹爹的話,快發誓,說絕不入江湖半步。“
少年隻得依言發誓:“蒼天在上,劍兒平生絕不入江湖半步!”
聽完兒子這句話,蘇浩然才像放了心似的吐出一口氣,他換上笑臉,溫聲對兒子道:“劍兒,爹爹是在江湖中滾出來的人,你千萬別聽人說什麽走南闖北行俠仗義那一套,那可不是好過的日子,爹不讓你身入江湖,是為你好,你明白嗎?”
少年點點頭,算做回答,蘇浩然這才將手一揮道:“去,你去請李老爹來咱家一趟!”
少年答應著向外走去,蘇浩然又補充道:“先和鎖柱玩吧,不必忙著回來!”又對妻子道:“炒幾個菜,酒燙上,今個得和李老哥好好嘮嘮,臨走之前,有些事得和他說明白,不然,他不好向鄉親們交待!”
這時,紅日已經栽西。
李老爹戰戰兢兢地走進蘇家小院,心中不知啥滋味。他知道:“楚老弟”再也不是楚老弟了,而是什麽“中原大俠”,那麽,這裏一定是大俠的隱居之所,而不是平日那楚老弟的家了。他不知道這大俠找自己幹啥,走到門口,竟然哆哆嗦嗦的不敢進屋了。好在蘇浩然已親熱地迎出來,連攙帶扶地把他拉進屋去,他偷眼看去,似乎沒什麽兩樣。不一會兒,炕桌放上,酒菜擺好,蘇浩然親手為他斟上一忠酒,雙手恭恭敬敬端在胸前開口道:
“李老哥,老弟對不起你,這杯酒,就算給你賠罪了!”
“這……這……說哪兒去了,您……您是俺的……恩人啊!”
“老哥,話說遠了,真要是說起來,你還是我的恩人呢!沒有你,我蘇浩然能過這三年太平日子嗎?對了,我得先告訴你,我不姓楚,姓蘇,叫蘇浩然,我兒子叫蘇劍,今兒個請老哥你過來,一是和老哥嘮嘮心裏話,二是有事情還請老哥幫忙!”蘇浩然說著,將酒杯端起來。“來,老哥,這杯酒,你喝下去!然後老弟把一切都告訴你!”
李老爹哆哆嗦嗦喝下一杯酒,頓覺腑中一熱。不那麽害怕了。
於是,二人隔著酒桌相對而坐,李老爹聽到了一段聞所未聞的江湖故事。
蘇浩然邊飲邊說:“說來,還請老哥您不要見怪,我蘇浩然隱身埋名於此,委實是萬不得已,我本是中原人氏,自幼得異鄉人傳授一身武功,又因我的資質造化和苦修,二十幾歲,功夫就已達化境,並闖出了名頭,行走江湖十幾年,也做了幾件驚天動地的快事!”
說著,自顧滿飲一杯酒,又道下去:“但是,隨著年歲漸長,我對武林中的打打殺殺漸生倦意。我親眼看到,很多自稱俠義之人,為了一點恩怨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冤冤相報,無休無盡。更有那門派林立,你說他是旁門,他說你是邪道,攻殺不休,都想壓別人一頭,往往還殃魚池,更是令人痛心疾首。來,老哥,別光聽,吃菜……”
蘇浩然為老爹挾了口菜,繼續說道:“多年以來,中原武林以‘蒼生教’為大,隱隱有一統武林之勢,特別是教主艾天明,武功高深,智謀百出,手下還有二護法,五護教,各有一身絕技,因此,各中小門派無一敢公開與之抗衡,皆仰其鼻息。委曲求全。
“這樣下去倒也相安無事,但,近些年北方又崛起一大門派,名叫‘仁義會’,會主叫皮東來,不但武功高絕,且胸懷韜略。此人廣施仁義,深得人心,手下也有不少高手。近年來,由於他苦心經營,仁義會聲勢日振,已經隱隱與蒼生教成抗衡之勢。雙方數年相鬥,死傷無數,一時難分勝敗。為此,武林有‘北仁義,南蒼生,中原大俠獨禦風’之説。
“對了,這中原大俠就是我蘇浩然。為什麽把我的名字也編排進去呢?我是憑手中劍獨立江湖,不倒向任何一方,又因我在江湖中小有名聲,因此,三山五嶽的一眾朋友把我當個人物,特別是一些遊劍江湖的散俠,不受別人左右,卻多與我交厚,聽我的招呼。說實話,我真要登高一呼,可說是從者如雲。也正為此,我也就成了影響江湖風雲的人物,蒼生教和仁義會兩派皆欲拉我入夥。”
“但,我生性散淡,不喜受別人拘束,又漸漸看透江湖險惡,所以,我絕不會入他們哪一派,也不會把兄弟們往火炕裏推,因此,平白添了無窮無盡的麻煩。蒼生教和仁義會說客不斷,都要拉我入夥,使我不得安寧。有的為達到目的,甚至還施起不光明的手段,剛才在南山林子中,你不是都看見了嗎!”
李老爹這才知道,自己剛才藏在柞葉中,人家早就知道了。這麽大歲數了,藏頭露尾的,其覺過意不去,好在天色漸暗,對方看不清自己的臉色。
蘇浩然並未注意李老爹的尷尬,自顧說下去:“因為這種事接連不斷,我不勝煩擾,就隻好與江湖朋友通了訊,從此金盆洗手,止步江湖,退隱山林。先到江南後到東海,又到西寧,但到哪處也沒住上多久就被他們找到,煩惱又生。無奈之下,才舉家遷至塞北。老哥,你記得我是如何來到這裏的嗎?”
李老爹見問,連忙點頭:“記得,咋不記得,您的大恩大德,俺就是當牛做馬也報不完哪!你不是前年來俺這疙瘩的嗎?也是秋天,俺帶鎖柱下山去賣山貨……”
三年前,也是秋天的時候,李老爹帶著十歲的獨生兒子鎖柱,趕著大軲轆車去山下,當時,他猴頭、木耳、麅皮、能掌地拉了一小車。一路上,他樂踮踮地算計著能發筆小財。
可不想,禍從天降 到半路,忽然一陣冷風襲來,天竟然陰了,接著又少見地在秋天下起雨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爺倆兒沒處藏沒處躲的,好在是陣雨,雖然挺大,功夫卻不長,一會兒就過去了,日頭出來了。李老爹雖覺得冷,倒也沒怎麽樣,可鎖柱人小卻架不症候,上下牙打起架來,冷得直哆嗦,一會卻又發起熱來,沒等到鎮上,人已迷糊過去了。李老爹慌了神,到鎮上,價也沒講就將貨出了手,忙著給兒子看病,不想三天過去,兒子的病越來越重,鎮上的幾個郎中都請遍了,一點事兒也沒當,到後來,還話裏話外透出讓他早點回家準備後事之意。李老爹快五十才得這兒子,全指望他接續香火呢,一聽這話,如何受得了?人當時就傻了,住店的客人們都很同情他,可誰也沒有什麽辦法。
那天夜裏,他在燈下端詳著兒子被折騰得走了形的小臉兒,心都碎了,眼淚叭噠叭噠往兒子臉上掉,邊掉淚還邊嘀咕著:“孩子啊,你可不能把爹撇下不管哪,你要走了爹也不活了……”就在這時,隻常見燈影一暗,走進一個人來。
正是蘇浩然,當時,他進屋二話沒説,就把兩根手指搭在鎖柱的脈上,不大會兒說出一句:“還好,還有救!”
……
李老爹想到這兒,不由又激動起來,他眼淚汪汪衝蘇浩然道:“楚老弟,我姓李的到死也忘不了你呀,你真是大俠呀,沒有你,俺鎖柱就完了,俺老李家也就完了……”
當時,李老爹聽了兒子還有救,立時就給蘇浩然跪下了。蘇浩然卻沒馬上看,隻提出一個條件的:要鎖柱到他的客房住一宿,明日保證還他個活蹦亂跳的兒子,但不許他去瞧看。這時候,李老爹啥都答應,何況這也不是啥大事。等到第二天,他提心吊膽敲開蘇浩然客房的門裏,看到兒子已經神彩煥發地坐了起來。當時,李老爹的感激就不用說了。三天後,兒子完好如初,李老爹就像請回一尊菩薩似的,用大軲轆車拉著蘇家三口及一應行李回到本屯兒。
想到這兒,李老爹不由又問:“楚老弟……不,蘇大俠,你到底是如何治好俺鎖柱病的呀?沒喝藥沒紮針沒抜罐,到底是咋治好的呀?問你幾次都讓你哄弄過去了!”
蘇浩然笑了:“這算什麽?鎖柱當時是受了寒,寒凝於丹田,經絡阻塞,用什麽藥也不好治,我們習武人都懂幾手病理,那天夜裏,我以真氣度入他體內,打通阻塞之處,病體自然痊愈了!”
“真氣?”李老爹不懂。“啥叫真氣?俺隻聽鎖柱説,他當時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東西進入身子,那就是真氣嗎?這真氣能看見嗎?”
蘇浩然“哈哈”一笑:“好今兒個老弟露一手給你瞧瞧!”
這時,室內早已上了燈。李老爹大睜著眼睛看蘇浩然發真氣,卻見他手撫著酒壺,照樣說話,不明就裏。正想開口再問,蘇浩然已將手中酒壺遞過來,“老哥,你自己倒酒。”
李老爹不思有異,伸手雲接酒壺,誰知手剛一沾壺,怪叫一聲,頓時將壺摔在桌上,呼起冷來。原來,那壺酒本剛剛燙過,卻不知為何忽然寒冷如冰,李老爹一沾,頓時冷入骨髓,進而又順手指手臂傳入心中,全身都打起哆嗦來,嘴裏還哀叫連聲:
“快,楚老弟……啊不,蘇大俠救命……“
蘇浩然微微一笑,拿起扔在桌上的酒壺,又塞到李老爹手中。李老爹頓覺一股熱氣從手指傳入手掌,又從手掌傳入手臂,傳入心間,寒冷立時消去,一切恢複如初。再看酒壺,與尋常無異,壺中殘酒尚溫。李老爹不勝驚異,嘴唇仍發著抖道:“蘇大俠。這就是真氣?咋這麽冷啊 ……”
蘇浩然傲然一笑:“這是我的獨門絕技,叫青蒙功,當今武林,再無二人會此功夫。”
“青蒙功。”
“是啊,此功甚為難練,我也是耗費了十年功夫才練成的,是專門為克製一個人的!”
“克製一個人,克製誰?”
蘇浩然不再回答,旁顧一笑,自斟自飲起來。
李老爹也不再問,眼望恩人,已經知道他是怎麽給兒子治的病,知道了什麽叫“真氣”,不由又想起他來到本屯兒之後的經曆。
鎖柱的病治好以後,李老爹就與恩人盤論起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當時蘇浩然自稱是中原人氏,說那兒近幾年不安定,鬧匪亂,到關外來是想找個僻靜的地方過日子。李老爹一聽這話,立刻一力相邀,把靠山屯兒誇得天花亂墜。“恩人,你哪兒也不要去了,就上俺靠山屯吧,俺那疙瘩是福地,地又黑以壯,挖一鍬直冒油,山裏頭有采不完的山貨,什麽猴頭、木耳、黃磨有的是,再往老林子裏鑽,還能挖到棒槌,運氣好碰上五葉以上的,送到山下賣給老客,那可就發財了……”鎖柱也在旁幫腔,“還有榛子、鬆樹榙、都柿、山丁子,可多了,一天能采好幾筐,飛龍、罕達犴、野豬……真的,啥都有,大叔,你們上俺屯兒去 去吧……”
就這樣,蘇家三口被說動,來到了靠山屯兒。李老爹萬沒想到,他帶回來的是一代大俠。可回頭想想,這三年也沒有啥叫人疑會的。他們剛來時,全村人曾稀罕了一陣子,一是本屯兒從沒來過山外人落戶,二是他們三口人透著一股山裏人沒有的味道:兩口子男英女俊,人中龍鳳,連十歲出頭的兒子也格外水靈秀氣,當爹的還教兒子讀書寫字,一家人處處都不像莊戶人。但,蘇浩然會看病,村裏無論誰有個病災的,不用出屯,他給摸摸脈,到山上找幾種草藥熬了,喝下去就好了,而且,他還寫一手好字,逢年過節、紅白喜事也能幫上大夥的忙。他人雖文雅,但不酸,身板又好,還有把力氣,也能和村人一樣,種田打獵,采集山貨。兩口子又特別熱心腸,誰家有個大事小情的,從不袖手旁觀,因此,很快贏得了村人的讚譽。他家的兒子又和鎖柱成了分不開的夥伴,成天長在一起,上山下河,捉魚捕鳥,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對此,李老爹常常沾沾自喜,覺得自己給鄉親們帶來了福氣,可誰想到今兒個……
李老爹喝酒,蘇浩然陪著,喝了口酒又道:
“老哥,你想過沒有,我為啥偏偏選中了你們這苦寒之地落腳哇?”
“這……是圖這疙瘩靜唄!”
“哈哈哈哈……”蘇浩然豪笑一聲道:“這當然是個理由,可老哥不知,還有別個緣由在裏頭哇。老哥,在十五年前,離這裏二百多路的胡家集發生的一件大事,你沒聽說過嗎?”
“十五年前……胡家集……”李老爹皺著眉頭回想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你說的胡大頭丟了腦袋那回事?咋沒聽說過,當時轟動可大了,官府查了好幾個月也沒查清,說是胡大頭說了個小老婆,在進洞房時腦袋讓人割下了,老婆也不知哪去了……那……那件事,是你整的?”
蘇浩然再次豪笑一聲道:對,就是我幹的。當時,我是因別的事來到塞北,聽到了胡大頭的惡名,正趕上他又依仗財勢,勾結官府,以逼債為名,將一個十七歲的女子搶去為妾,逼得女子爹娘雙雙自盡,還殺死了她的兩個哥哥。這種事兒,蘇某豈能不管?!”
說到這裏,蘇浩然豪邁地將一杯酒喝幹,望著走進屋來的妻子對李老爹道:“老哥,你知他是誰嗎?”
妻子顯然明白丈夫說的是什麽,美麗的臉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李老爹終於看出了門道。“她…她就是那個……”
“對,她就是我當年所救之人!”蘇浩然溫情脈脈地望著妻子,“我想,這是上蒼對我蘇某的賞賜吧!自我們成婚之後,我嚐到了人活著的另一種滋味。對人生的真諦也漸有領略,也正因有了妻子、兒子,使我對江湖漸生厭倦之情,這也是我退隱山林的重要原因。三年前,當我不勝煩擾,搬了幾次家都被人找到後,妻子就提出了北歸之見,我亦十分讚同。多年過去,這裏已不會有人認出她,她又對這裏風俗熟悉,因此,我們就來到這長白山下,也算有緣吧,碰到你老哥,托你的福,在這個小村裏過了三年平安的日子,這段日子,我蘇浩然是永遠忘不了啊!”它是我踏入江湖以來最為安定、詳和的日子啊!”
說到這裏,蘇浩然歎了口氣,又給李老爹倒了杯酒,不無傷感地道:“可這一切現在都結束了,我們又該搬家了。今天的事你已經已看到,蒼生教八成是從我給人看病這條線找上來的,大有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勁頭,甚而想綁架劍兒來逼迫我,我若再住下去,恐怕不但自家無寧日,還會牽累鄉親們。所以,我們全家必須馬上離開。”
蘇浩然說著下地,拿出一個不大的包裹,雙手捧著送到李老爹麵前。“你我從此一別,再難想見,這是兄弟一點心意,請老哥收下!”
李老爹急忙説。“成,成,楚老弟你有話就說!”
“好,請老哥為我們全家準備一掛馬車,今夜我們就啟程。”
“啥?這麽快?你們……去哪兒啊 ……”
“這,老哥就不要打聽了,倒不是信不過老哥,而是你知道了徒惹麻煩。隻望老哥幫兄弟最後一次忙吧!”
“中,中,俺這就回去張羅馬,俺自家一匹,借老王家一匹,老孫家一匹,借來就喂上,二更你們就可動身。”
“太好了。借的馬匹,兄弟就不能送回來了,包裹裏的銀兩,有幾塊是賠給你們的。不過,老哥要找個別的由頭借馬,我們走的事,萬不可叫別人知道。”
“中,中,天黑了,我這就回去拾掇!”
“忙什麽,老哥,”蘇浩然攔住李老爹。“來,再喝兩杯,我還有事相托。包裹裏還有一件東西,望老哥替兄弟妥為保藏,萬一有一日兄弟我……”
話音低了下去,李老爹伸頸仔細傾聽。
“……知子莫若父,我稍通易經,深知劍兒將來難免……”
聲音更低下去……
蘇劍仰身躺在李老爹家的草垛上:眼望蒼穹,浮想聯翩。但是夜空深湛,有風無月,隻有星星在不停地眨眼,顯得寂寞而神秘。
草垛是鎖柱家新打來的,是用來冬天喂牲口的,散發出一股好聞的香味。
靜,這時候,人們早已經吃過晚飯,不少人家已經睡下了,村中,已沒有幾家的窗子亮著燈。三個小夥伴的話似乎也都說完了。
蘇劍把自己家要搬走的事告訴了鎖柱和五丫,兩人一聽,大為傷感,二人第一次嚐到了離別的滋味,可又無能為力。此刻,三人都無奈地趟在草垛上看天,看星星,誰也不再出聲。蘇劍躺在中間,左邊是鎖柱,右邊是五丫,手分別被二人緊緊地拉著。此刻,蘇劍又想起了過去三年的生活,想他們脫光光的下河洗澡,打水仗,想到他們一起上山采榛子,碰到一隻白屁股的麅子,追了半天也沒追著,把衣服弄壞了,鎖柱回家還挨了罵,想到有一回三人進山采都柿,自己和鎖柱藏了起來,五丫怎麽也找不著,嚇得哭了起來……想著想著,蘇劍的鼻子有些發酸。
楞鎖柱此時想到了別的地方,他用胳膊碰了下蘇劍,翁聲翁氣道:“哎,你說,武功誰都能練嗎?非得師傅教嗎?”
蘇劍說:“我爹說,要想練出高深武藝,必須有明師指點,可當修習到一定程度時,無師也可自通,還說不可拘泥師教,一成不變,亦可自己創招!”
蘇劍的心被鎖柱的話激得生出一股豪情,可馬上又想到爹爹的話,不由又黯然下來。“俺爹說了,我今生不許入江湖半步……他還不讓我習武,我現在隻會點輕功和內功。爹爹說,人習了武就要用武,將來,不是殺人就是被人殺。”
這話蘇劍已對鎖柱說過,因此,鎖柱一聽又蔫下來。
這時,半天沒話的五丫碰碰蘇劍的手,悄悄挨緊了他,嘴唇也悄悄地湊到他的耳邊。輕聲地問:“劍哥,你走了能記得俺嗎?”
蘇劍的耳朵被五丫的口中熱氣吹得直癢癢,聽了她的話,心更是一熱,握了她的手一下,發誓似的說:“能,五丫,我一定能記著你!”
“真的?”
“真的!”
五丫不再說話,卻忽然肩頭抽搐起來,蘇劍一時不明就裏,驚慌地搖著她的手。道:“五丫,你怎麽了……”話沒說完,嗓子也覺得發緊起來。
鎖柱卻在旁大聲道:“哭什麽?咱男子漢大丈夫,……”話沒說完,他自己也涕哩吐嚕地抽起鼻子來。
就這是離別。蘇劍的心頭充滿了惆悵,他感到自己的命運正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不能自己,而這種力量就是江湖。啊,江湖,它究竟是什麽呢?此時此刻,蘇劍益發感到江湖的神秘,也更加感到那種不可遏製的**。
“鎖柱,鎖柱,你在哪兒……”
李老爹的順喊聲突然遠遠地響起來,打破了三個孩子的寂靜。鎖柱急忙答應,三人從草垛上滑下地,見李老爹摸黑走過來。他看蘇劍,忙說“快,你爹娘讓你快回去。鎖柱,幫爹幹點活!”
蘇劍答應一聲,向鎖柱和五丫打了個招呼,向家中跑去。
家中,爹娘正在匆匆忙忙地收拾東西。見到他,娘說:“劍兒,你也收拾下自己的東西,挑要緊的帶好,咱們二更天上路!”
“什麽?這……”
蘇劍萬沒想到,自己今夜就要離開靠山屯兒,這……他還沒對鎖柱和五丫說清呢!
二更天到了,整個靠山屯兒都睡了。蘇浩然有些著急地向外望了兩遍,還沒有李老爹的影子。他自言自語道:“李老爹怎麽還不來?我去看看。”
他說著要向外走,蘇劍急道:“爹,我去。”說著就跑出去。他想趁機再見鎖柱一次。蘇浩然見狀也就停住了腳步,蘇劍常在夜裏出去找鎖柱玩耍,也從沒出過事,因此,爹娘也沒說什麽。
這時,月亮已經升起,但不亮,村子灰蒙蒙的。蘇劍剛跑出不遠,就聽到前麵有馬蹄聲和車輪聲,接著,影影綽綽地見一輛馬車迎麵而來,馬兒直打響鼻。李老爹牽著馬韁走在前麵。蘇劍迎上去接過馬韁,輕聲問:“老爹,鎖柱睡了嗎?|
李老爹還是不回答,隻長長歎了口氣,將頭扭向牲畜。蘇劍更覺奇怪,剛要再問,卻發現李老爹在抽鼻子。
蘇劍的心又酸了,他默默走了幾步,裝做豪氣地對李老爹說:“老爹,別難過,青山不改,綠水常流,隻要我活著,一定會回來看您的!”
李老爹聞此言,卻抽泣得更厲害了。這時,車已經來到門前,李老爹把牲口停住,蹲在地下,簡直泣不成聲了。
月亮此時已經升高,蘇劍看著李老爹蹲在馬車黑影中**著肩頭,不知道如何才好。這時,蘇浩然已聞聲從院內迎出來。“老哥,麻煩你了,咦,你這是怎麽了……”
蘇劍一拉爹爹。“爹,老爹他……”
蘇浩然看見李老爹如此動情,在些意外,急忙上前攙扶。“老哥,你怎麽這樣,快起來……咦,你……”
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就在蘇浩然伸手攙起李老爹之際,忽然“啊”的慘叫一聲,猛然地退後兩步,與此同時,李老爹的身子陡然飛起,落到三丈之外,搖了搖勉強站穩。緊接著,蘇浩然踉蹌兩步,手指“李老爹”口中道:“你……你……”
李老爹並不開言,隻是冷笑一聲,口中又發出尖銳的呼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