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木馬場一共十匹木馬。它們看上去個個精神十足,準備出發的樣子。修好了它們我也就沒事可做了,沒事可做便讓蘋果小蠻還有那幾個夥伴說說他們的具體位置,我一直搞不清他們究竟在哪裏。小蠻沒有心情聊天,他仍舊對這些木馬的前程擔憂,問我今晚小頑會不會再來動手。我如實告訴他完全有可能,他是把這個當任務的,我無法阻止他。

“平時他最聽我的話,我讓單腿走路他絕不用第二條腿的。這回我完全失效了。”我的話不免有些誇張,但也算實情。

“你還得想想辦法。這些木馬太重要了。”蘋果說。

“幫我想想辦法吧,這家夥算鐵了心啦!”我對著一匹紅色木馬說,我聽得出那是小蠻現在的位置。

我誠心向小蠻討教,但小蠻說:“朋友,我不在那裏,往左邊轉轉,這裏才是我。”

我搞錯了,真有點尷尬,我往左轉了轉,笑笑,“你在這裏吧。幫我出出主意,現在我完全站在你這一方。”

小蠻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出的主意你肯用嗎?”

我想了想,“說說看,又不是要我殺了他。”

小蠻說:“把小頑捆起來,把你們的城堡變成他的監獄。”

另外幾個夥伴也起哄:“對,這主意好極啦!不給他飯吃不給他水喝!”

我馬上說:“小頑是我朋友,我對他下不了黑手。”

蘋果說:“隻要五天,第五天就放了他。”

這個我還可以接受,但要給他吃的喝的,也不許趁機報複他。我同意考慮考慮,條件是要他們明明白白告訴我,這些木馬究竟重要在哪裏,自己能飛來飛去的,幹嘛非要騎這些死木頭玩呢。這是我的疑問。

蘋果和小蠻小聲嘀咕了一會兒,聲音輕得像蚊子,聽起來很有意思。大概是在商量要不要把實情全告訴我。我不急,騎在一匹白色木馬上等待他們回答我。很快,蘋果來到我身邊,小聲把實情告訴了我。

原來,複活的機會就在五天內,但是小蠻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參與複活,小蠻已經習慣在遊樂場上寂寞地遊**,蘋果和另外幾個夥伴是一定要回到原來的生命狀態裏,回到地麵上學、寫作業、考試,望著從操場上空飛過的麻雀揣摩在天上飛的滋味……而遊樂場也可能恢複原來的生機,木馬又可以圍著鐵軸飛奔,過山車呼嘯而過,秋千、滑梯、球場全部正常,原來有多熱鬧就多熱鬧。

蘋果講著地麵上的事情顯得有點興奮。看樣子總在天上飛也是不耐煩的,怪不得人民公園裏有幾間屋脊上總是蹲著一群鳥,趕都趕不走,不是萬不得已,動都不肯動一下,誰願意重複做一件事呢。但我還是替蘋果惋惜,人這一輩子畢竟沒有多少機會可以在天上飛,主動放棄現在的好狀態是很遺憾的。我說出我的想法,我的意思很明白:在天上飛來飛去的夠不錯的了,為什麽偏要回到地麵上呢。

“一旦複活了,還能飛嗎?”我得先問問這個,這個很重要。

“一旦複活了就是回到地麵上,除非站在秋千上才有飛的感覺,平時就不行了吧。不過,可以讓心飛起來啊!”蘋果對將來的情形也不太清楚。

“這不就得了,我勸你別太傻,現在挺讓人羨慕的,我都想變成你這樣。”我說。

“這樣不行,太寂寞了。我太想媽媽和爸爸,奶奶、爺爺、同學……太想好多人。我變成這樣以後就得離開家,輕易不能回去的。媽媽整天流著眼淚,卻不肯喝一杯水,我擔心這樣下去早晚要哭幹的。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借一陣風飛回家去。我從窗口飛進去,喊著媽媽撲過去。媽媽看見我也撲過來,她當然是撲了空,而房間裏的風扇幾下就把我吹得零零碎碎。這次見麵什麽都沒解決,相反,媽媽天天盯著那扇窗子盼我再出現。我明白了,我出現隻能讓媽媽更痛苦。明白這個道理以後我不敢再當著她的麵出現了,夜深了媽媽睡熟時我才敢找機會回去,蹲在床頭看看她,看看爸爸。媽媽熟睡時臉上也常常流著淚,喊著我的名字。爸爸比從前細心多了,會坐起來給媽媽擦眼淚,然後再給自己擦眼淚。有一次我躲閃不及被爸爸看見了,爸爸一愣,問我:‘蘋果,是你嗎?’我點了點頭,可是爸爸卻絕望地閉上眼睛,說:“唉!又是幻覺!”然後不肯再睜開眼睛……你看,我必須回去,像從前的樣子回到他們身邊,跟他們說那些日子我走丟了,現在自己找回來了。”蘋果講著這些又抽泣起來,說,“我的課程落下不少了,有一天夜裏我實在熬不住了,飛回到教室,寫了幾頁數學作業,還把作業本放到數學老師的辦公桌上。第二天早上,數學老師一上班就看見我的作業本了,可她沒翻開看,反倒愣了一下,又歎了口氣,仔細撫平本子上的折痕,把它鎖進抽屜裏麵。當時我就站在她旁邊,看見了她很懷念的樣子……幾次以後連小蠻都勸我別再回去幹擾他們的生活,我已經不是從前的狀態了,他們無法接受我現在的樣子,我得恢複到從前的樣子才能回去。”

我理解了蘋果,那麽無論如何得幫幫她。

至於小蠻,複活對他來說好像無所謂,他隻是在幫別人的忙,蘋果他們需要他幫忙。從前,在班級裏小蠻不太討人喜歡,他總是給班裏惹事。家裏的情況小蠻也不願意提,大致是父母離婚了,又都有了各自的生活,自從他當年去遊樂場玩蹦蹦床失蹤以後,他們的生活也不錯,小蠻越來越覺得自己不方便再去打攪他們。

“我還是得留下,我喜歡一個人生活了,一個人在晚上隨便坐在一個地方看看月亮,挺不錯的,要是膩了就隨風到處飄飄也行。嘿嘿,不錯。”小蠻淒然一笑。

我便想,假如小蠻留下來,這裏的白天一下子恢複了熱鬧,小蠻也會在那些專心遊戲的小孩中間飛來飛去的,說不定也得搞個惡劇,讓一個翹翹板突然失去平衡,把胖子那邊高高翹起來;讓過山車突然開倒車,把所有的女孩子嚇得臉色蒼白,所有的男孩子麵目猙獰……所有的壞事都是他小蠻一個人幹的,可偏偏沒人能看見他,隻當是機械在發神經……小蠻一定肯幹這樣的事情。

我便說:“何苦那麽寂寞,白天可以搞點惡作劇啊!”

小蠻這次笑得最開心,“忍不住了就得幹這種事。”

當然了,蘋果他們還是勸小蠻一同複活,回到原來的生活裏去。

這次複活的機會便是盤古給的。五天之內天和地將分開,據小蠻說,那些混沌的東西漸漸區分開後,輕的上升為天空,濁的下沉為地。聽起來確實是個神話,好像真的在一本卡通書上讀過。小蠻也承認讀過那樣的書,但輪到他講了就不像一個卡通故事了。真的,小蠻也算是一個嚴肅的男孩,我猜他搞惡作劇時也是相當嚴肅的,不肯笑一下。

在天和地完全分開的時刻,盤古將倒地死去,然後讓自己的軀體變成這個世界上應該有的萬事萬物,頭發變成天上的星河,牙齒和骨頭變成金屬和岩石,左眼變成太陽,右眼變成月亮,血液變成江河湖泊,呼出來的最後一口氣變成風和雲彩……小蠻講到這裏我全想起來了,這個故事我確實讀過,是一本帶拚音的正方形彩色卡通書,現在就躺在我的抽屜裏睡大覺,一年前我翻過一遍,有點印象。我馬上告訴小蠻,這些事情我都知道,說來說去還是一個神話故事。

“告訴我關鍵的,比如那些木馬,我想知道那些木馬是怎麽回事?”

小蠻說:“天和地分開的時候,要是沒有這些木馬他們還是不能複活。”

我再次仔細看了看身邊的木馬,對小蠻的話有了更大的興趣兒。畢竟說到了木馬,小蠻的話裏有了看得見的東西,神話自有神話的趣味,但講講身邊的事不是更有意思嗎?

“這些木馬該不是盤古的軀體變的吧?”

我不想再聽見小蠻說這些木馬的腿是盤古的腿變的,他的神話最好到此為止。

“大概不是。”小蠻老老實實回答。

謝天謝地,看樣子小蠻和蘋果的神話確實講完了。

“木馬真的很重要?”這時我又不知道小蠻的位置了,剛剛來過一陣風,小蠻一定又挪動了位置。

回答我的是蘋果,“太重要啦!第五天,遊樂場裏的所有玩具又都活了,比如這群木馬,將繞著軸開始奔跑,這時候我們得騎上木馬,是木馬把我們帶回來。隻有一次機會,不能錯過。”

“就像要去一個地方,通向那裏隻有一列火車,所有必須搭上它?”

“千真萬確,木馬就是這列火車。”小蠻又回到原來的位置。

“所以,那時候這些木馬不能損壞,特別是它們的腿,要完整才行。”蘋果說。

講到這裏我全明白了,所以對木馬換了格外的目光,它們是聯結生死兩界的“火車”啊,可見是多麽重要。

“見見盤古行嗎?”我的興趣兒又跳回到神話這邊,同時又覺得這個念頭有點荒誕不經。

“不行。”蘋果說:“我們也沒見過盤古呢。”

既然這樣,我對木馬的故事又有點懷疑了,這兩個故事是有關聯的。

小蠻說:“盤古躲在一個蛋殼裏工作,時間在很久以前,實際上我們誰都見不到盤古,因為這個世界的天空和大地,山川河流,牛羊和草,還有我們,都是盤古死去以後才出現的,所以我們見不到盤古,他是一個很早很早的神。他覺得自己的工作還不完美,最後還是讓自己死掉了。”

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很早以前盤古的工作是怎樣與現在的木馬有了關聯。怎麽說呢,大概是有時空遂道的緣故吧,科學家也未必能說清楚。

“木馬的作用你們是怎麽知道的?”我得把這件事徹底搞清楚。

“一個夢,蘋果的一個夢。”小蠻說。

“是的,我的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