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哭泣的小女孩

銀蘭村前山竹林裏養的公雞是最忠於職守的,隻要遠處的山坳剛剛掀起點亮邊,它們就爭先恐後地打啼,互相之間還比賽、較勁,一聲比一聲高吭,好像整個天都是它們叫亮的。

包森林聽到第一聲雞鳴立馬翻身下床,手腳麻利地穿好衣服。他先去後山把今天要用的柴火運回來。村裏各家各戶都把新打來的柴火堆在後山上晾曬,曬幹了劈好壘好,用的時候再去運回來。包森林拉了一板車的柴回來,卸在灶間,他一身是汗,隨便用毛巾抹了兩把。阿媽正在灶間熬玉米糊,拿著一條攪棍在大鍋裏攪拌。包森林又來到院子裏,用竹掃帚把院子打掃幹淨,用水衝了兩遍,拖把拖了一遍。他脫了鞋子光腳在上邊走了一圈,抬腳看,腳板是幹淨的。他想,今晚如果朱白因和小羽要在這上頭光腳板跳舞,腳怎麽也不會弄黑了。

這時間阿公也起來了,坐在炕上煮茶。隔夜炕上的火屎還有,埋在灰裏,扒出來,加上幾片細柴一會兒功夫就能燃火,再加上幾塊大柴慢慢燒。阿公的小茶罐煨在火旁,不多時間水就嘟嘟開了,從架子上的茶簍裏抓一把石岩茶投進去,幾分鍾就能喝上熱茶。阿公一碗一碗地慢慢啜,早晨的寒氣被這幾碗熱茶趨散了,有霧一樣的東西從阿公的頭上發散出來,阿公睡得有些迷糊的眼睛徹底醒過來。這時候,阿媽的早飯也做好了。

阿媽炒了一個虎皮椒,一個豆角雞蛋,端到炕上。

阿媽問阿公是要喝玉米糊還是要吃米飯,阿公說:“喝糊糊。”

喝完糊糊阿公背上一隻大背簍出門,照顧後山豬欄裏的三頭肥豬是阿公日常的活路,他要到附近山裏去打豬草,回來再煮潲水。

包森林裏裏外外忙完,肚子早饑了,他進廚房盛了一碗幹飯,今天要上山,喝玉米糊不抵餓。虎皮椒很下飯,包森林吃完一碗又去盛了一碗,正吃得歡快的時候,有人在一旁說:“吃這麽多怎麽不長個呢?”

包森林看過去,朱白因正笑盈盈看著他呢。他不好意思地用手蓋碗上說“朱老師,早上好!”朱白因他還是叫不出口。

朱白因衝他吹了兩聲口哨,“你看我學得像不像?等會兒我要上山去看鳥,學鳥叫。”

“你是去學鳥跳舞吧?”看朱白因這麽隨和,還有點小調皮,包森林跟她說話就沒什麽拘束了。

朱白因眼睛裏露出一絲詫異,“小家夥,還蠻會想事情的嘛,是啊,我是要學鳥跳舞去。”朱白因肩頭抖動,現場做了一個飛翔的動作,那隨意的一個動作,看起來都是優美的。

包森林說:“你沿後山左邊那條路走,那條路好走,平時走的人也多。”

朱白因說:“聽說你要給小羽家當向導?”

包森林說:“是的,他們怕迷路。”

朱白因說:“我是隨意走,走到哪算哪,如果我天黑之前還沒回來,你們記得上山找我。”

包森林說:“放心,如果天黑之前你沒有回來,全村人都會上山找你。”

森林媽給朱白因端出一碗澄黃的玉米糊,“朱老師,這是專門給你熬的,你趁熱喝了吧。”

“哇,光看這顏色我就有食欲了!”朱白因拿勺子嚐了一口,臉上露出驚喜,“真是又香又甜,我可以喝三碗。”

朱白因喝完三碗後又要求看這玉米糊是用什麽熬成的,森林媽抓了一把玉米麵出來讓她看,她當即決定,這東西我要一麻袋帶回去慢慢煮來吃。森林媽告訴她玉米糊不好煮,還拿出一根粘滿玉米糊的木棒子給她看,說:“一邊煮,一邊還要用這個棒子攪拌,你哪有這功夫?”

朱白因說:“我看難不到哪裏去,不信明天早上我就給你們煮一鍋。”

包森林是知道這玉米糊不好煮的,小時候他經常煮糊了被阿媽罵呢,朱白因要跳天鵝舞沒有問題,如果說要熬玉米糊他可一點期待也沒有。他說:“朱老師,如果明早上真能喝上你煮的玉米糊,我就送你一件禮物。”

朱白因說:“喲,小家夥,你說這話明顯就是瞧不上我的本事了!告訴你,我在家裏經常給自己做飯,不是你想像的大明星,十指不沾陽春水,你就把禮物備好。”

包森林做了一個OK手勢。

阿爸在院子裏喊包森林:“森林,你是要吃完一鍋飯嗎?半天還沒撂碗。”包森林吐了吐舌頭說:“我爸催我出發了。”他放下碗跟朱白因揮揮手跑出門外。

小羽一家穿著齊整的專業的登山服登山鞋站在大門口,包森林忍不住垂顧了一下自己腳上的鞋子,這是一雙藍膠鞋,他過去爬山一直穿這個,除了捂腳,味大,其他沒毛病,爬山飛快。小羽爸媽各自都背了一隻大包,看來準備的東西還不少,包森林上前去把小羽媽媽的背包接過來背上。他快步走在前邊帶路,他給小羽一家今天選擇的觀景點是小水簾,從銀蘭村走到小水簾大概有兩個小時的腳程,路比較好走,這小姑娘再不能走,一天下來也能順利往返。

這山裏的風光四下都是好的,他們走走停停,看得風景好的地方少不了照幾張相,包森林給小羽家充當了一把攝影師,小羽也給他拍了不少照片。一路上小羽的問題可不少,唧唧喳喳的不比鳥兒清淨。

“森林哥哥,你一個人進山的時候害怕嗎?”

“不害怕。”

“你有沒有在樹林子裏迷過路?”

“迷過,我們小孩子上山經常會迷路,有一次我和同伴上山摘稔果迷路了,在山上睡到半夜,我阿公和阿爸還有好幾位大伯一塊上山把我們找到的。”

“哪你肯定哭了?”

包森林說:“男孩子哪有這麽容易哭的。”事實上他是哭過的。

“你有沒有爬上樹掏過鳥窩?”

“掏過,不僅掏過鳥窩還把鳥蛋煮吃了,阿公為這還把我罵了一頓呢。阿公問我,是願意看鳥在天上飛,還是願意吃那麽一隻比老鼠屎大不了多少的鳥蛋。我阿公要不這麽問我,我真還是糊塗的,他一問我,我就明白了,我當然更願意看那鳥兒在天上飛了,鳥蛋進嘴能有什麽滋味呢。”

小羽說:“你阿公說得真好。”

小羽的爸爸媽媽也說:“你阿公說得真好。”

包森林為自己的阿公感到驕傲起來。

小羽畢竟是天天練舞蹈的,腿上的功夫還不錯,沒有包森林想像的嬌弱,十點鍾左右,他們就遠遠地看見小水簾了。小水簾是從山上掛下來的一簾瀑布,枯水期也不斷水。這瀑布雖然水不是特別大,但落差大,水從高山頂上落下,降落的過程中形成細密的水霧,這水霧一經太陽照射,半山腰上就掛上一道美麗魔幻的彩虹。隻要有太陽,這彩虹基本上都能出現,這也是包森林把他們一家帶到此地的原因之一。

現在,正有一道彩虹掛在山間,一群黃色和一群白色的鳥兒在那彩虹的中間穿過來穿過去。

小羽問:“聽說彩虹是另一個空間的橋,這些鳥兒會不會經過這道彩虹到另外一個空間去了?”

這個問題太另類太高級了,包森林沒這麽想過呢,真說不準,這裏有個時空之門呢。他說:“要能去也好,去看看另外一個空間是什麽樣子的,我都想去,就是沒長翅膀。”

小羽笑了,她說:“隻有做夢才能長上翅膀,我就經常夢到我會飛,那種感覺超級棒。”

包森林說:“我怎麽就沒做過這種夢?在夢裏飛也很爽啊!”

他們走到小水簾下邊,細碎的水霧紛紛揚揚飄到他們的頭上、身上,頭發上就像粘了白糖。小羽很是興奮,雙手張開,像鳥兒一樣。在水霧下邊轉圈圈。

包森林說:“傳說有的人怎麽都不會被水霧飄到,因為他們的頭上被遮了一把傘。”

小羽眼睛瞪大了:“為什麽會被遮了傘?”

包森林說:“因為這樣的人不是普通人,有神仙護著唄。”

小羽說:“可我就願意被這霧飄到,我想,神仙一定能知道我的心意,所以才不把傘遮我頭上的。”

“嗯,肯定是這樣的,神仙是知道你的心意的,你不是普通人。”

小羽高興地笑起來,“來吧,神仙,我要更多的水飄到我的身上。”小羽上上下下在這片樹林裏跑動。

小羽媽媽說:“你這孩子,小心濕透了著涼。”

小羽爸爸說:“長這麽大,第一次到山裏走,隨她吧,一會兒太陽曬曬就幹了。”

突然,小羽發出一聲驚叫,人定住不前,呆呆地站著原地。

包森林趕緊衝過去,小羽的爸爸媽媽也快步衝上前,他們腦子裏想到的都是是不是碰到蛇了。不是。

包森林在路旁的草木叢裏看到兩張大網,大網上掛滿了被鉤連著的鳥兒,大大小小的,像一片片凋零的樹葉,這網不知道下了幾天,有些鳥兒還在上麵掙紮,而更多的鳥兒早已經死僵了。

包森林太吃驚了,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會有人在小水簾一帶下網,因為這地方離村子近,來往的人也多,容易被發現。

他越過幾個溝坎,向那兩張網靠近。小羽哇地哭起來:“森林哥哥,快救救那些鳥兒吧。”

包森林把網上還活著的鳥兒一隻隻取下來,一共有十來隻,有的在地上停了會兒,活動活動,能慢慢地飛走,有的卻已經很虛弱,奄奄一息。他掏出兜裏小刀,把網係連著木樁的繩子切斷了,把兩張網扯掉。他又用刀在網中央割了幾個洞。這些網都很堅韌,費好大力氣才能把那線繩割斷。最後,他脫下外衣,把那些已經飛不起來的包起來。

等他走回來,小羽急迫地說:“森林哥哥,你包著的這些鳥它們是不是快要死了?”

包森林無法回答小羽的這個問題,他說:“我打算把它們都帶回家去,阿公會醫治它們的。”

“爸爸媽媽,我們趕快回家吧,森林哥哥要回家醫治這些鳥兒。”

小羽的爸爸媽媽說:“小森林,那我們回去吧。”

包森林點了點頭。他們走向返程之路,一場快樂的旅程就這麽被中斷了。

小羽一直緊張地看著包森林手中抱著的那個衣服包。“森林哥哥,那些網是誰下的,他們捉鳥兒來幹嘛,是要賣掉嗎?活著的鳥兒會唱歌,死的鳥兒可不能唱歌呀。”

包森林根本無法回答小羽的問題,如果是把鳥兒捉去關在籠子裏唱歌還好,他怎麽能告訴她,是有人想吃這些鳥呢。

看到包森林沒有回答這些問題,小羽的爸爸媽媽善解人意地說:“小羽,專心趕路。”

一行人再也無話,匆匆趕回家中。一進院子,包森林大聲喊:“阿公,阿公。”他把鳥兒攤開到陰涼的地上。

阿公在灶間煮潲水,聽到包森林的聲音吃了一驚,今天孫子帶人去小水簾,怎麽這個時間就回到家了,聽這喊聲出了什麽事?阿公急匆匆奔到院裏,看那擺開在地上的鳥兒一下明白了。他細細檢查每一隻鳥兒,傷著腿腳的有一兩隻,大部分是餓虛脫了的。他先給了它們喂了水,再把米飯揉細了喂到這些鳥嘴裏。

小羽毛一直緊張地看著阿公做事,想問又不敢問。

很不幸,天快黑的時候,隻有兩隻鳥兒慢慢地恢複過來,其餘的全死了。包森林把死去的鳥兒包起來,埋到後院的菜園子裏。小羽跟在包森林身後,看到那些鳥兒被埋進土裏,她哭著跑進屋裏。

小羽拉著包寬道說:“伯伯,你可不可以告訴大家,不要捕鳥了,那捕鳥的網好大好大啊,鳥兒掛在上麵一定掙紮了很久很久,又冷又餓才死的。”

包寬道說:“小羽放心,我會告訴大家的。”

包森林也很想哭,但他哭不出來,這麽多年,他已經見得太多了,有時候好像麻木了。他覺得自己已經變成這些人的同謀,任他們下網捕鳥,什麽也不管。

他把這火發向阿爸:“小水簾都有人下捕鳥網了,你這個村支書太失職了!”

之前聽小羽的話包寬道已經很尷尬,現在兒子這話讓當爸的更加沒麵子。包寬道匆匆出了門,過了一個多小時後回來說:“我問了全村人,沒有人承認在小水簾下過網,我自己分析,本村人不會在那下網,可能是外地人下的。”

阿公則哼了一聲說:“我看就是村裏人幹的,日後一定會漏出馬腳。”

阿爸尷尬地說:“是,我再繼續跟進。”

晚上和阿公在房間裏,包森林仍然是抱著阿公微涼的腳睡。他說:“阿公,我不明白,這些鳥兒年年經過這裏,被人捕殺了這麽多,它們來年還走這條道,它們難道沒有記性嗎,它們怎麽就這麽傻?”

阿公說:“人要出山也得選道不是?選那好走的,容易投宿容易找到吃的道,鳥選擇經過雲宵山仙人山這條道可能是經過上萬年的時間探出來的,又走了上千年,這條道在過去對它們來說原本是最安全的,鳥不傻,鳥就是記性太好了,它們走習慣了就輕易不改變了。”

包森林說:“我真是不願意它們再走這條道了,可惜我不會鳥語,要會我會到它們來的路上通知它們,讓它們走別的道,或者不要飛得太低,或者,飛過我們這裏的時候就不要歇腳了,一口氣飛過去。”

阿公歎了一口氣說:“唉,睡吧,我明天再到各家各戶去敲個邊鼓,臊一臊那些說謊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