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暗夜
下午四五點的時間大夥開始安營紮寨,準備晚飯。餘大龍已經預告:“打鳥的黃金時間是在晚上,早點吃晚飯,養精蓄銳,夜場更精彩!”
帳篷搭起來後,幾位貴客分別進去休息。餘大龍先是搭灶做飯,帶領餘鵬程和包森林下穀裏去找水。餘大龍還把趙圭他們的戰果裝在布袋裏要拿去清理,說是要燉湯和燒烤。餘鵬程找到包森林,他把包森林從地上拽起來說:“八哥,這些人可是你阿姐請來的客人,我們要做飯了,你還再這裏清閑,走,幹活去。”包森林不情不願地跟著他們走。
他們走到半山腰,有一處溪流從高處流下來,水源雖然不大也夠用了。餘大龍把那些鳥兒倒出來,拔毛、開腸破肚清理內髒,那動作十分的麻利。他還誇趙圭的槍法說:“這個領導還真的有兩下子,槍法不錯,肯定練過。”
餘鵬程也幫著父親清理鳥兒,隻有包森林不動,他坐在一邊眼睛閉著,好像睡著一樣。
餘鵬程拿水澆他說:“八哥,你哪裏來這麽多瞌睡?剛才撿鳥也不去,我跑了十幾趟,光替你們家跑腿了。”
包森林說:“我光曉得你們無利不起早,你們不虧心就好!”
餘大龍說:“咦,你這小崽子說話好正氣,跟你阿爸學的吧?村幹家的孩子真有水平,我們出力氣賺錢有什麽虧心的?”
包森林說:“我阿爸要來這就是跟你們講國法,我隻曉得跟你們講人心,我們銀蘭村能辦起農家樂全是因為這山裏的鳥,人家喜歡鳥來看鳥,我們不寶貝它們,還成天獻寶地讓人來打它們吃它們,這裏的鳥如果絕了,還有誰會來,農家樂還開得下去?”包森林把從舒教授那裏聽來的理論全部用上了。
餘大龍說:“有山就有鳥,鳥哪裏會絕了?這就是講傻話了。不過,你剛才那番話要跟你阿姐理論一下也是蠻好的。”
餘鵬程說:“我看他不敢,估計還沒說完阿麗姐的巴掌就把他臉打歪了。”
餘大龍說:“你阿爸明知道你阿姐帶這些人上我家吃了百鳥宴,他又能怎麽樣,自己的女兒他還要去報告?”
餘鵬程抖動手裏的鳥兒,笑著說:“八哥,今晚上所有人都吃這個,你要不吃就得餓肚皮了。”
包森林啐了一口,站起來拍拍屁股從原路返回了。
餘大龍看著包森林遠去的背影說:“你別學這家夥,死腦筋,還自以為聰明。”
餘鵬程說:“他考試在我們班都前三名,老師是誇他聰明。”
餘大龍說:“那人家就靠讀書吃飯,你這倒數前三的得另尋出路。”
餘鵬程忿忿地說:“是啊,我的出路就是拔這些鳥毛。”
餘大龍說:“咦,哪你還想怎樣?不老老實實幹活喝西北風去。”
餘鵬程說:“我看到包森林換新手機了,肯定是他阿姐買的,好幾千一隻呢,這個旺季我們家的生意好,明天大姐也要回家,你幫我跟大姐說一聲。”
餘大龍說:“你好意思說得出口,幾千塊的手機我這輩子都不敢想,你倒敢想!”
餘鵬程心裏一百個不服,嘴可以掛油瓶了。
晚上,餘大龍煲了原汁原味的鳥湯,燜了一鍋幹箏鳥。大家對湯水讚不絕口,說這才是真正的鮮呢,昨晚上喝的湯經這一比才知道算不了什麽了。
周秘書說,“這是當然,這鳥兒下鍋的時候身子都還暖呢。”
包森林說是頭痛不想吃東西,也不在帳篷裏呆,躲開遠遠的,找了一棵枝椏大的樹,爬到上邊靠著。
包百麗不知道這個阿弟哪裏不對勁,但她現在沒有時間去找他理論,她的心思全得放在客人身上呢。
飯後,餘大龍將事先備的炭燒著,大家圍著炭火堆坐著烤鳥吃,大家本來吃得挺飽,現在又全有了興致。大家吃喝聊天,不知不覺夜深了,霧水也重了,頭上鞋子上都有一層水汽。包百麗將備下的水果酒一並拿出來,說是驅寒用的。趙圭誇獎包百麗,事事想得周道,連這水果酒都備上了。大家喝了酒,身上變暖,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大,空曠的野外越發顯得空曠。周圍的山野望去黑乎乎一片,突然間,有射燈亮起,不止一盞,起碼有十來盞,整個山穀一下明如白晝,射燈掃來掃去,在光矩中可以看到鳥兒飛動的影子,然後就是密集的槍聲,白煙過後,被擊中的鳥兒紛紛落下,山穀裏響起歡呼鵲躍的聲音,然後就是奔跑的腳步聲。整個山穀一下熱鬧起來了。
餘大龍嘴裏噴著酒氣,伸長脖子說:“開始了,夜間獵鳥開始了。”
包森林看到光亮,聽到槍聲,快速地攀到更高的枝椏上。雖然聽說過這夜間獵鳥的事,但親眼目睹卻是頭一遭。那被照亮的天空,那爆烈的槍聲,那淒慘的叫聲,那飛躍和突然墜落的姿勢,包森林的心髒隨槍聲一陣一陣的悸動,這就是舒教授說的大屠殺,無數的鳥兒在此刻失去了鮮活的生命,它們的漫長的南遷之旅在此地中止了……
包森林的腦袋發脹發熱,不同的鳥叫聲在他的胸膛裏衝撞,他的喉嚨想發出這樣的鳥叫,又想發出那樣的鳥叫,最終,它們匯聚成一股氣流,從他的胸腔發出一聲聲的長嘯,聲音越來越大,他恨不得把胸膛喊爆,隻要這聲音傳得更遠,更響亮,他隻想讓這山林間的鳥兒聽到。
走吧,走吧,趕快飛走吧,不要朝那光亮的地方飛,那裏有舉著的槍,不要朝著那密林裏飛,那裏有密密麻麻的網。
鳥兒,你們隻能高高地飛起,高高地飛起,不要停留,不要停留……
包百麗他們都聽到了這個嘯聲,他們不知道是誰發出來的,也不知道這嘯聲是為什麽而發。趙圭在暖熱的酒勁裏有了睡意,頭已經埋進胸口上了,這山中乍起的熱鬧讓他渾身一個激靈,酒力變成戰鬥力。他刷地站起來,像指導員一樣揚揚手說:“走,我們參戰去。”光頭李和周秘書都拿了槍跟上。
在這山野裏頭有成千上萬的鳥兒,它們受那LED燈的引誘,如飛蛾撲火一般飛過去,迎接它們的槍彈。還有人擊鼓敲鑼趨趕,讓驚慌失措的它們撲向羅網。鳥兒們前赴後繼,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赴死。
包森林淚流滿麵,它們聽不懂他的嘯聲,他一遍一遍地在心裏喊,你們不要動,不要動,好好地呆著,不要慌,不要動……
餘鵬程跟在餘大龍身後,他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夜間獵鳥的景象,他被這樣悲慘的情形給震驚了,心裏頭第一次對這些小生靈生出了憐憫。“阿爸,這些鳥兒太慘了,死得太多了,照這樣打法,真是可以死絕的。”
餘大龍歎了一口氣:“我們哪裏管得了這許多,管好我們自己就行了。”
趙圭他們拿了鳥銃上前去參戰,可他們這頭光線暗,很難打。他很有些遺憾地說:“我們沒帶射燈啊,這不好打。”
“既然你們這裏興打夜鳥的,就應該想到要準備的啊,哪怕是個電瓶燈也好?”領導發話了,周秘書立馬毫不客氣地指責包百麗。
包百麗一個勁地道歉,說工作沒做好。
趙圭顯得很寬容大肚:“沒事,等那些人的燈亮起來的時候,我可以幫他們打,反正我們又不要那些鳥,隻是過過癮。”
餘大龍說:“這沒問題,我去跟他們說說,我剛看到有幾個是熟麵孔的。”
餘大龍上前去跟那些人說了些什麽,有幾個人回頭掃了他們幾眼,點了點頭。他歡天喜地轉回來說:“走,他們同意了,我們找個好地勢,別跟他們湊一堆了。”
在餘大龍的帶領下,他們另找了一個地方候著。一會兒所有射燈滅了,山穀又陷入黑乎乎的沉寂裏。大家也安靜下來,不再聊天,像獵人一樣安靜等待。過了十來分鍾,射燈再次亮起,光照中鳥影如雪花飛舞。趙圭毫不含糊,抄起槍連連射擊,命中率還挺高。
不遠處有人喊:“兄弟好槍法。”
趙圭禮貌回應:“過獎了!”
周秘書這邊齊齊鼓掌。趙圭越戰越勇。
包百麗應景似地拍手鼓掌,眼睛留意的卻是不遠處灌木林裏藏的幾個人,那幾個人影影綽綽,看起來鬼鬼祟祟,本來以為他們也是來打鳥的,可看他們半天沒發一槍,還有意識地躲著怕人看見。偶然的那些人當中有一個手中有亮光閃了一下,包百麗意識到那是台攝相機。
包森林一直站在那高高的樹椏上呼嘯,他的嗓子在某一瞬間突然就啞掉了,再發不出聲音來。他站上樹上,隻能呆呆地觀望。和包百麗一樣,他發現附近有人,這群人似乎不是為打鳥來的,一直躲在暗處,當一次閃光燈閃起的時候,他仿佛看到那是舒教授的臉。這下他不在樹上呆了,他從樹上快速滑下來,悄悄潛過去,一看正是舒教授和他的學生們。此時包森林是又慚愧又難過,他都不好意思跟他們打招呼,他能告訴教授自己是帶人上山來打鳥的嗎?
教授的一個學生正在用攝影機拍眼下山裏打鳥的情形,看到有人走近,拿攝相機的趕緊背過身用衣服遮起機子,他們快速隱入另一片林子裏去了。
包森林想了想,回到營地跟包百麗說:“阿姐,我先回去了。”
包百麗大吃一驚:“這四下黑黢黢的,你回去幹什麽?”
包森林說:“我身體不舒服,想早點下山,你們今天吃的用的消耗了不少,行李沒那麽沉了,有餘大龍他們一家就夠了。”
包百麗問:“你不舒服就給我好好躺著,要走明早一早走。”
包森林說不再說什麽,一轉身拔開腿跑,迅速地淹沒在樹叢裏,包百麗氣得直跺腳,她真想不明白這個過去和她再要好不過的弟弟,腦子出什麽問題,好像連話都不願意跟他說了。
包森林想舒教授他們一定是往那槍聲最密集最熱鬧的地方去,他就往那些地方找,不一會兒還真讓他找到了。舒教授和他的學生分別占領了幾個點,趴在灌木叢中拍攝。包森林沒有驚動他們,他掏出那隻阿姐新給他買的手機,不是說拍攝功能特別強大嗎,他就用來記錄眼前這一幕幕吧。遠的地方拍的圖像不清晰,包森林就潛到最前沿去拍。有人看到他,見是個山裏的孩子,身量就像個小學生,沒有在意。包森林仗著這個優勢,拍到了許多舒教授他們拍不到的內容。
淩晨四五點天快亮的時候,山穀中的槍聲漸漸稀了,參加獵戰的人帶著獵物漸漸散去,等待他們的是另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