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百鳥湯

包森林等阿姐從餘家出來以後,他也進了餘家,還沒有進廚房,他就聞到一股燉湯的香氣。他抽抽鼻子,這味道不陌生,他知道是什麽東西燉出來的。

餘大龍從一個包廂走出來,看到包森林,包森林東張西望,問餘鵬程在哪。

餘大龍說:“剛才有客人說想吃土雞,還要吃活血,餘鵬程到前山的竹林現捉去了。”

餘鵬程不在家,包森林也不好留了,他出了餘家,漫無目的地往前山走,半道上果然碰到餘鵬程。餘鵬程手上拎著一隻大項雞,頭發用了發膠,前麵的一撮朝天豎,身上穿著時尚的皮夾克和七分褲。估計剛才的捉雞出了點小意外,膝頭上手上全是泥。包森林平時就有點看不慣餘鵬程這作派,無論是上山還是下河,穿得光光鮮鮮,比如眼前,手上拎隻大項雞,全身上下是泥,和他的身上的行頭配到一塊,用個詞來形容就叫不和諧。在什麽山頭唱什麽歌,就他不懂,隻管騷包。

包森林說:“你家生意旺得很嘛!”他的語氣不是很友善,知道阿姐把客人帶到餘家,再想到他家做的生意,包森林一肚子的火。

餘鵬程說:“這兩天我忙得跟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我爸還說我偷懶,我要不是為了買那款最新的X果手機,我都想跑縣城去耍了。”餘鵬程隻顧發泄自己的不滿,一點沒感覺出包森林的情緒。

包森林說:“你就沒有抽空偷偷玩遊戲?”

餘鵬程說:“哪有機會呀,就躲起來幾分鍾都被逮了,我媽你又不是不知道,手上拿什麽就用什麽收拾我,前天我還挨了一鍋鏟,鏟我屁股上,現在坐凳子都疼。”

包森林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說:“三姑用鍋鏟你屁股?她炒菜洗不洗鍋鏟?”

餘鵬程說:“你還有沒有幽默感了?”

包森林說:“我阿姐帶來的客人都在你家吃飯,你阿媽越發會燒菜了。”

餘鵬程說:“阿媽燒的菜我是吃煩了,那些客人不常住,吃一餐兩餐吃不出什麽感覺來。聽我爸說你阿姐這次帶來的是個重要的領導,要我們一定伺候好,他們前兩天就開始準備了,倒沒怎麽讓我幫手,怕我搞砸了一樣。”

包森林想說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他想問餘鵬程給他們準備了什麽菜,又害怕問出個具體的答案來。他說:“你趕緊回家吧,我要去小賣部買東西。”他朝村口走去,餘鵬程在他身後叫道:“八哥,記得晚上過來演出哦!”

村外又是停滿了一溜的車,貓叔沒有在自己的高高寶座上,他正揪著楊頂光家的二兒子楊玉樟在吵架。眼下是各家開飯的時候,在旁邊看熱鬧的隻有兩條狗,拉架的是楊玉樟的婆娘。

這麽一場大熱鬧,包森林的腿情不自禁跑了起來,迅速到達現場。

阿貓的手死拽著楊玉樟的衣領子。阿貓是做事認死理的人,拽人也能死拽著不放的。

楊玉樟的婆姨說:“二叔,你放手,阿樟就是隨便問問,又沒有真做。”

阿貓說:“真做了,我看他把東西放人車後廂了,也從別個手上接錢了。”

包森林這話聽得雲裏霧裏。楊玉樟看包森林跑過來,臉上更陰了,他說:“你個死阿貓,你再不放手,我就揍你了!”

阿貓說:“你試試,你穿開襠褲的時候我還背過你,你不怕雷霹你試試。”

楊玉樟說歸說,當真是不敢動手的。這一來,成僵局了。包森林還是弄不清原由。

楊玉樟婆娘對包森林說:“森林,快去叫你阿爸過來主持公道。”

包森林茫然地點了點頭。

楊玉樟卻罵他婆娘:“你個蠢貨,就會幫倒忙,滾回家去!”他又對包森林說:“這麽小的事叫你阿爸幹什麽,不用。”

阿貓得了勢,喊:“森林,去,把你阿爸叫來。”

楊玉樟急了:“二叔,我錯了,我錯了,我給你下跪。”說著,楊玉樟果然兩條腿一屈,跪下來了。

他這麽一跪,阿貓的手就鬆:“起來,起來,男子膝下有黃金,哪裏輕易跪人的,知道錯就好,今天就放過你了。”

楊玉樟頭也不回地跑了,婆娘跟在後麵跑,倆人一下子跑進他們家開在村口的雜貨鋪裏。

包森林說:“二叔,玉樟哥做什麽事惹你了?”

“他要和這些開車返程的客人做生意,給人家推銷鳥幹,一隻五毛,好些人不願意要,他拉拉扯扯的非要人買,說是銀蘭村的特產。銀蘭村的特產有幹筍、香蕈,什麽時候出了個鳥幹?我看有些遊客都嚇得叫起來,這不是給我們丟人嗎?我前兩天就警告過他,不聽,還幹,不教訓教訓他還翻天了。”

包森林說:“二叔你好厲害,教訓得對,不過,你今天可出了點差錯,下午有一輛車子進村你沒有給上麵的人發傳單。”

阿貓一臉疑惑,他說:“今天下午隻有一輛車子直接開進村裏,其他停在外邊的車子我都發傳單了,那輛自接開進村子裏的車子副駕駛座位上坐的是你姐,你是說你姐的車子我沒發傳單?”

“我姐帶來的人你也要發,包括我姐你也要發。”

“你爸派我工的時候,說是進村的客人都要發,你阿姐又不是客人。”

“即便我阿姐不是客人,她車上的其他人也是客人。”

貓叔有些理虧,不好意思地衝包森林討好地笑了笑,他說:“對頭,這事我是有差錯了。”他拿起一小疊傳單,“那些人不是住你家嗎?你就幫我拿去發唄,別告訴你阿爸啊。”

包森林本來是心裏窩著火,到阿貓這裏來不過是找個口,發泄一下,當這彩色的傳單遞到他跟前的時候,他猶豫了,他真的會把這些傳單發給阿姐的那些客人嗎?他能做到嗎?他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麽勇敢,他也理解了阿爸阿媽他們的沉默,是的,如果真是把那些人得罪了,會不會影響到阿姐?阿姐真是好瘦,在外邊工作實在是不易呢!

包森林懊惱地返回家,坐在院子裏,手上還拿著那小疊傳單。

臨近六點,阿姐帶著一群人從他的身邊經過,往餘鵬程家赴宴去了。阿姐說了他一句:“八哥,你越發不懂事了,不去廚房裏幫手,成天在外邊逛,這時間又在這裏傻坐。”

包森林看著阿姐他們遠去的背影,一個念頭上來了,阿姐真像是個客人。

餘大龍老早站在門口迎客了。他把包百麗一行迎進包廂裏,菜已經全部上桌,按照包百麗的指示,桌上的大部分菜都是以鳥為食材,有蒸有炸,有辣有酸,當然,主角是放在桌子中央那一鍋咕咕滾動的湯水。

餘大龍全程充當服務員,他給每個人都盛了一碗湯。

眾人品後,主角趙圭先發聲:“鮮,多少年沒吃過這口鮮了。”

光頭李說:“那放過冰櫥和新鮮活殺的,隻要拿來煮湯,區別當場就要現出來,不是好料,輕易不好做湯的,今天這道湯味道太正了。”

餘大龍說:“別家喜歡擱味精大料,阿麗特地交待我,除了薑酒什麽都不讓加,說是你們都是行家,越輕淡越能襯出那原料的純正。”

趙圭說:“那是,隻有那些不新鮮的才需要用料去糊弄人的舌頭,我的舌頭就是專門品這純天然的。”

包百麗很有把握地說:“明天我們上山現打現燒,肯定比這還要鮮上百倍,不過,我們都沒什麽百步穿楊的本事,隻能給趙總李哥做跟班,就指著你們吃野外大餐了。”

周秘書說:“對,對,那跑上跑下拾鳥的任務就交給我了。”

趙圭嗬嗬笑了:“別的不敢說,在野外能讓你們吃飽我還是可以保證的。”

餘大龍不斷地給大家添湯,大家喝得有滋有味,燈光映照在臉上,表情都十分滿意。

光頭李用勺子在鍋裏撈了撈說:“這鍋湯裏,放了多少隻啊?”

餘大龍說:“九九歸一,主要種類多,不常見的。”

光頭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們口中都不會吐出那個“鳥”字,焚琴煮鶴的事做了總不至於要說出來,都心照不宣了。

等包百麗他們吃完從包廂出來,餘大龍把他們領到院子裏,說是備好了茶點,請領導們賞光,還說等下會有一些小節目助興。節目這一出是包百麗事先沒有交待的,餘大龍算是發揮了一下,他估摸著這麽一發揮,包百麗那裏肯定又得給他塞一疊票子。

包百麗他們在包廂吃飯的時候,包森林也在外間和餘鵬程一塊吃了。本來他是要在家裏等舒教授的,可舒教授來了電話,說有事耽擱了,要九點以後才能到,他幹脆就過餘家來了。

院子裏布置的茶點,那茶包括茶具都是包百麗從省城裏帶來的。包百麗親自燒水,給那些客人泡茶。

看得出來,阿姐對那幾個領導很巴結,說話做事的樣子讓包森林看起來很陌生,他不知道阿姐還會這樣說話,這樣笑的。阿媽常說她像阿姐的年紀已經生阿姐了。阿媽還說阿姐在城裏每天都跟人家拚,到現在也沒有把自己嫁出去,老姑娘了。包森林心痛阿姐。

首先上場給大家表演的餘鵬程。餘鵬程那蘆笙是吹得不錯的,小時候就跟村裏的老輩人學了,後來又拜過一個山歌王做寄爹,吹的曲目多,那身形做派也是很老練。

周秘書一直拿著個手機對著他錄,錄完後說要發上網去,讓人打賞。餘鵬程聽說還有這一出,馬上掏出手機認真請教是怎麽操作的。周秘書一二三四五教完以後,餘鵬程滿懷希望地說:“這搞不好一下子就成網紅了。”

周秘書說:“這完全有可能呀,你可以好好設計一下,我看你現在的打扮太洋氣了,你應該搞得和你們這個農家樂一樣和諧才行。”

餘鵬程說:“你的意思是我穿得太時尚了?”

周秘書說:“時尚倒也算不上,就是有點不土不洋的,這還不如原汁原味的呢。”

餘鵬程皺起眉頭思考這原汁原味到底應該是怎樣一個尺度,想來想去也許要穿上阿爸以前的那些舊土布衣服才有可能達成這一目標,僅僅是有可能而已,誰讓他長得這麽時尚呢?餘鵬程一直是自信的。

包森林記掛著要回家等舒教授,搶在何家阿姐跟前表演了。何家阿姐也是餘鵬程請來客串唱山歌的,唱了那山歌,還要捏著客人的耳朵讓客人喝水酒。

包森林沒有給他們表演吹口哨,他覺得吹給這群人聽完全是對牛彈琴,他也沒這樣的心情。麵上總是要過的,他給大家表演吹笛子,想到要照顧阿姐的顏麵,他還得露點手段,不能讓餘鵬程把風頭全搶光了。他同時吹兩根笛子,一張嘴裏兩根笛子,聲音高高低低,一會兒是二重奏,一會兒是錯落層次,還真讓客人開了眼界。

周秘書也給他錄了視頻,這下不光說發上網讓人打賞了,還說:“你這小子不留神,明天早上起來就成網紅了,我申請代理你。”

包森林對這個什麽網紅不感興趣,他想他可從來沒像餘鵬程那樣在這上頭下功夫,一會兒想出名,一會兒想賺錢。餘鵬程馬上跑到周秘書的身邊說:“要代理一起代理。”

節目表演完,大家熱烈拍掌。包百麗一臉自豪地說:“這是我弟弟,小我十來歲,野孩子一個。”

趙圭說:“聰明的孩子,又沒有想過把他弄到省城讀書啊,別耽誤了。”

包百麗歎了一口氣說:“我倒是想啊,您也知道的,這外來的戶口想要進那重點的中學,讚助費要一大筆不說,這關係還得走通了,太難了。”

趙圭說:“你是女強人,什麽路走不通?”

包百麗說:“快別說什麽女強人了,臊得慌,我們這山旮旯的,你們也看到了,小時候我到縣裏讀高中之前,都沒有看過電視,過年想穿件新衣服都難,要說這裏的人要走出去不容易啊!”

趙圭感同身受:“是啊,這大山裏走出去的不容易。”

包百麗還抹了眼淚說:“有時候都不想幹了,就想回來這,種地還省心了。”

光頭李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回不來了。”

包百麗說:“以茶代酒,這就要趙總關照我了,關照我們一家子,我也想把我弟弟爸爸媽媽接到城裏去享福啊。”

趙圭說:“不敢,不敢,我盡力。”

包森林都不愛聽這些閑話,打起嗬欠,他不知道怎麽跟阿姐告辭,隻盼著舒教授趕緊來電話,他好回去。

包百麗看到包森林打嗬欠了,她說:“森林,你早點去歇吧,明天陪我們一塊上山,餘鵬程也一塊去,你們要幫我們扛些行李上山,明晚上在山上住一宿。”

包森林點點頭應了阿姐,邁步離開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