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金剛經》一遍一遍念下來,範寶盛像是在聽自己講故事,出離於娑婆世界。天稍稍有些泛白的時候,他出門了。他想去一裏之外的範記餛飩店,喝一碗自家店裏用蜂窩煤熬過夜,熬出牛奶白的骨頭湯。
今天,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城市裏,不知道範記餛飩的人不多,範記餛飩成了小城傳統飲食文化的一塊招牌。範記餛飩可不僅僅是你印象中的那種餛飩店——門麵僅夠擺得下七八張桌子,一鍋滾湯,十隻餛飩盛一碗,湯麵上飄著幾葉香菜和胡椒麵。當然,它也曾經有過這樣一段曆史。現在的範記餛飩店仍然地處中山路,在老址上吞並了附近兩家經營不下去的店麵,加蓋了一層,變成三層樓,店裏有包廂有卡座,樓後還有停車場。餛飩店主打火鍋,餛飩就是下火鍋的料,一盤盤餡料不同的餛飩擺在桌子上,當菜涮來吃。最富盛名的是蟹粉餛飩,在大眾嘴裏傳說是鮮得可以把舌頭吞下去的。店裏也賣海鮮、雞鴨魚肉,客人也沒少點,但都被忽略不提,大家隻說餛飩。
大清晨的,路上行人零零星星,馬路上的路燈還亮著。範寶盛發現路燈杆上新掛了廣告,每根杆上都有,廣告中是人跑步的圖案,還有“建設綠城之肺”的口號,他意識到又有馬拉鬆比賽了。果然,每一個路口,都架起一塊告示牌,燈打著亮堂堂的,為了讓開車的司機看得清楚——早七點整至十點整,一橋頭至獅山森林公園禁止機動車輛通行。他心裏有些遺憾,這段時間範平安感冒發燒,還有輕度肺炎,他到城東照顧著少出門,少看報,又錯過一次參加馬拉鬆的機會。範平安是範寶盛的第二個兒子,7歲,上小學一年紀。石水晶為兒子上貴族學校,在城東買了房子,住城市的另一頭去了。範寶盛喜歡老房子,喜歡離店麵近,沒事經常還是一個人住老房子,夫妻便成露水夫妻了。
馬拉鬆在這個小城市裏是近幾年才興起來的。三年前,從這往南走六七公裏開發了一個獅山森林公園,就著這麽個公園,隔三岔五便組織馬拉鬆賽,名目不一,有宣傳防艾滋病的,有為福利院捐款的,有為希望小學捐款的。範寶盛對什麽運動都不上心,單單對馬拉鬆情有獨鍾。隻要一看到告示,他就報名去,交完報名費,一般能領到一件印有本次馬拉鬆賽主題的T恤衫,範寶盛收有八九件了。範寶盛不是長跑健將,他也不是為了名次去跑,他隻是喜歡那種在人流中奔跑的感覺。終點很遙遠,路很漫長,他在這路上跑,不緩不急,熙熙攘攘的人群,有的人跑前麵去了,有的人落後麵,有的人則中途退出了,他需要做的就是堅持到底。範蟲兒失蹤的頭幾年,隻要一得到信息,他就會出門尋兒子,每一次出發前都懷著滿滿的信心,最後總是失望而回。從南到北,他走過許多陌生的城市,在那些陌生的城市裏行走,混跡在人流中,不知何處是盡頭,那時的感覺就像跑馬拉鬆。他想他拚的不是技術,不是體力,隻是堅持。在奔跑中,他感覺他在跟一個看不見的人在賽跑,他不知道他是誰,既然不知道,他便不需要贏過任何人,他隻需要贏過他自己。所以,他熱愛馬拉鬆。
範寶盛最後一次出門尋找範蟲兒,是循著信息到湖南的一個小縣城。那個孩子年齡長相和範蟲兒有不少相似之處,孩子在幾年的輾轉漂泊生活中被嚇得有些木呆了,問什麽都低眉垂眼,緊閉嘴巴。雖然沒有交流,但範寶盛知道眼前的孩子不會是範蟲兒,他對所有與範蟲兒命運相同的孩子都上心,所以他執著於從這孩子的口中聽到點什麽,一遍又一遍,孩子的嘴巴像被膠水封住了。範寶盛說,你什麽都不知道,總該記得自己姓什麽吧?孩子還是一言不發,牙齒咬著嘴唇。範寶盛說,你爸爸媽媽一定告訴過你姓什麽,每個孩子都有和爸爸一樣的姓,你記住了才能找到自己的家!他口氣變得嚴曆。孩子眼神遊移,喉嚨裏發出蚊子一樣細小的聲音,我姓張。範寶盛激動得抱起孩子,好,姓張,你會寫自己名字嗎?孩子搖搖頭說,爸爸媽媽叫我寶寶。範寶盛說,張寶寶,你以前和爸爸媽媽住在什麽地方呢?孩子說,我家住在河邊。範寶盛說,河邊有什麽?孩子說,河邊有一座小橋。範寶盛說,橋那邊是什麽地方?孩子說,橋那邊是大街,我爸每天在街上賣豆腐……範寶盛鼻子酸了,他摸著孩子的頭說,真是聰明的孩子,警察一定會幫你找到爸爸媽媽的。
從湖南回到家,風塵赴赴的範寶盛放下旅行包,把隨身帶的範蟲兒照片掛到牆上,石水晶知道這一趟又是白跑了,她站在相片跟前靜靜地抹眼淚。範寶盛說,這次我見到的那個孩子他記起他姓張,記起他家住在河邊,記起他父親在街上賣豆腐,我想他很快就能找到父母了。石水晶看著兒子的照片抹眼淚,我的兒子啊,你到底在哪裏?範寶盛摟住妻子的肩膀說,我們的兒子也一定會記住自己姓範,我們好好經營範記餛飩,守著範記餛飩這塊招牌,他會尋回來的,以後我不出去找孩子了,我就在這等著他回來。石水晶不知道丈夫的心事,她疑惑地說,你放棄了?範寶盛說,我怎麽會放棄我的兒子?我說了,我要在範記餛飩這塊招牌下等著兒子回來,石水晶,你信不信,我能等得到?石水晶看著丈夫多日未剃的頭發,曬得黑油的麵孔,她的憂傷化為愛憐,她點點頭說,我信,我信,我信你,也信老天爺,大家都說我們家範寶盛是個大好人,好人有好報。範寶盛說,你對自己老公的評價太高了,我哪裏算得上一個大好人?我隻是努力在做一個好人應該做的事,不容易啊,跟跑馬拉鬆一樣,堅持到底就是勝利。以前我幾乎每天都會想,到底是誰把範蟲兒拐走的,他是我們的熟人,還是一個陌生人?他是為錢為仇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要把孩子拐走的?我的孩子在哪裏,他過得好不好?現在我不去想這些問題了,無論是誰都奪不走我的兒子,孩子無論生活在哪裏都是我的兒子,我們就在這裏等著他。
範寶盛從住的地方走到範記餛飩就十來分鍾的路程。十來年範記餛飩店麵裝修換了好幾回風格,可招牌還是老招牌。那是一塊花梨木,有著美麗的花紋。當年範記餛飩四個字是範寶盛的父親親自書寫,請人拓刻上去的。隔一兩年把招牌上的漆涮上一遍,看上去總是新嶄嶄的。範蟲兒開始會說話,範寶盛就把他帶到自家門店的招牌下麵,指著上麵的字教他,範記餛飩,蟲兒,你姓範。範蟲兒說,範記餛飩,蟲兒,姓範。你叫範蟲兒。我叫範蟲兒。範,草字頭,三點水,橫折溝,豎彎溝。範草字頭,三點水,橫折溝,豎彎溝。站在招牌下,範寶盛清楚地記得當初教兒子認字的情形,兒子拿著一支筷條在地上彎彎扭扭地寫著範字,經常先寫三點水再寫草字頭,範寶盛會說,兒子啊,草字頭這麽小,沒有草帽幫你遮陰,你會被太陽曬的。範蟲兒重新把字抹掉再寫,先寫上大大的草字頭,再寫上三點水,他一邊寫一邊說,我不怕太陽曬了。
店麵三樓的燈亮了,有幾個服務員住在三樓,人語聲從上麵飄下來。範寶盛把門前長椅子上的水氣擦了擦,坐著等,沒幾分鍾,店門打開,幾個服務員走出來。他們看到範寶盛叫範哥好,就各自忙著擦桌子,打開爐火。
範寶盛前幾年把店麵交給柯子夫妻管理,夫妻倆住在店裏,方便生意。這些年來有很多機會範記餛飩可以到別的地方開去,畢竟中山路是一條老街,房屋老舊,街道狹窄,交通不便。許多新開的大賣場邀請範寶盛入夥,範寶盛都拒絕了。比如城裏最高檔的萬寶城開張前,也邀請範寶盛入夥,範寶盛還是沒答應。石水晶心思動了,帶上柯子和張娟一塊勸範寶盛。石水晶說,現在做連鎖是最賺錢,最省事的,你真是不想賺錢了?範寶盛說,天下哪有能賺錢不用操心的好事,等真的開起來,煩心事就來了。石水晶說,中山路這條老街拆遷是遲早的事,我們怎麽樣也得先給自己留條後路。範寶盛說,等要拆遷再說吧。柯子說,叔,姨說得有道理,等到要拆遷隻怕就晚了,再說了,同時開幾家也能讓我們範記餛飩的名氣更大呀。範寶盛說,連鎖店我是不會開的,你們要開你們開去,別叫範記餛飩,叫石家餛飩,或者,範寶盛指著柯子說,你腦子靈光,能一心二用,開家柯家餛飩吧。柯子嚇得直擺手說,叔,我沒腦子,我不行,我不行。石水晶還想再說,範寶盛說,石水晶,我和你說過,我要在這個地方,這塊招牌下等我兒子回來!這一句話把石水晶驚住了,範寶盛此前說這話的情形浮上來,那時她不太明白丈夫的心情,現在卻是看到了丈夫的決心,開連鎖店的事從此不提了。
其實早餐的生意也是可以不做的。範寶盛做早餐的生意憑良心說真不是為了賺錢。一是以前做有早餐生意,突然不做,會辜負一些客人,二是許多人樂意吃一碗餛飩,可現在範記餛飩變成正餐了,價位高了,很多人不容易吃上了,那麽就還是搞些平民化的。早餐賣最簡單的餛飩,十隻一碗,就湯麵上漂著香菜葉子和胡椒麵那種,生意也很好。
店裏的服務員整完內務,開始吃早飯,有的下麵條,有的吃饅頭。柯子問範寶盛要什麽。他說來碗湯,再上個饅頭。柯子給範寶盛盛了碗湯,用碟子裝了一隻白白胖胖的大饅頭上來。範寶盛嘬嘴把湯麵上的油吹拔一邊,一大口熱湯下肚,腸胃暖了,心頭熱了,饅頭嚼在嘴裏,沒擱糖的饅頭讓他嚼得一口香甜。範寶盛做事挺麻利的一個人,獨獨吃早飯,細嚼慢咽,每一口都吃出珍珠粒的感覺,喝了兩碗熱湯才把一隻大饅頭送進肚裏。服務員吃完早飯都各自忙去了。範寶盛繞到店麵後頭上廁所,發現兩大缸的泔水還在。他找到柯子問,這泔水昨晚沒運走?柯子說,玉珠阿姨來了電話,說兵強叔生病,來不了。範寶盛說,有好些天沒看到他們了,你把店裏的三輪給我開來,我把泔水給他們運過去。柯子說,叔,不用你,我給他們運去。範寶盛說,你還是看店吧,這又不費什麽力氣,我當去郊遊。說話間,聽到突突的馬達聲,調頭看,是黃玉珠開著平時運泔水的小電動三輪來了。黃玉珠早上起來頭發沒梳,隨意綁了一把,開三輪風大那一把頭發吹得像剛跟誰扯頭發撕打過一架似的,身上穿的又是黑紫色衣服,一個受苦受難的老婦人形像深入人心。黃玉珠比石水晶大不了幾歲,但倆人站一塊,說是母女都有人信。範寶盛真心感歎這個女人命苦,苦的大半根源來自於嫁了趙兵強那樣一個男人。
說來誰也不信趙兵強原先開過和範寶盛一樣的餛飩店,一開始味道也不見得輸過範家太多。可這家夥為省錢進死病豬肉,讓記者給捅出來,被罰了一筆錢,整頓後再開門做生意就沒什麽客人了。趙兵強不思已過,反而見不得範記餛飩的生意好,四下放風說範家的骨頭湯裏放了罌粟殼。隻要有人上他家店裏吃餛飩,趙兵強會誇張地祝賀別人來對地方了,因為隔不遠的範記餛飩湯裏放了罌粟殼,這吃了還想吃,可這吃的都是毒啊!說得多了,風聲傳到範寶盛的耳朵裏,範寶盛的風格是眾人皆知的。當天,範寶盛拎起一張店裏的圓麵三角凳殺向趙家麵店。他一路罵罵咧咧,趙兵強,你拿髒水潑我,毀我家餛飩店的名聲,別怪我手下無情!愛看熱鬧的跟了一溜,範寶盛更來勁了,街坊鄰居你們來作個見證,趙兵強說我的骨頭湯裏下了罌栗殼,我這把凳子是準備用來砸他腦袋的,我要看看他的腦袋砸開以後出來的是血還是水了!你們趕緊通風報信,讓那家夥躲起來,不然,我不信砸不死他……
這像極一場事先張揚的謀殺案。趙兵強那邊是有好事人通報了,可聽到風聲時有些晚,來不及躲了,趙兵強也想撐點門麵,說,我就在這等他範寶盛,我不做虧心事,我怕他!?範寶盛氣勢洶洶殺到,根本不客套,舉起凳子當頭砸向趙兵強,趙兵強躲了一半,肩膀受過了,範寶盛直接把凳子扔過去,趙兵強腦袋中招了,隨著一聲慘叫,一道血從頭發隙裏流下來。範寶盛繼續抄起門邊的掃帚當斧頭劈向趙兵強,趙兵強用手護腦袋,可胳膊腿上都紮實地挨了棍,他趁勢滾到地上,大聲嚎叫。黃玉珠護夫心切,撲上前攔著也挨了兩棍,她顧不上痛,死死拽住範寶盛的棍子說,寶盛,大家街坊多年,有事好好說,別打了,別打了。範寶盛除了對自己老婆不客氣,對別的女人還是有些紳士風度的,他停住手說,除了我老婆,我不打別的女人,趙兵強,你今天得跟我好好認個錯!把你潑出去的髒水收回來!黃玉珠趕緊說,我們錯了,錯了,都是我這張逼嘴巴賤!說著她掌自己的嘴。範寶盛皺起說擺擺手,算了,算了,以後我再聽到那些不好聽的,我就不是帶張凳子,而是要帶把菜刀過來了!說完張揚而去。趙兵強從地上爬起來,捂著腦袋說,此仇不報,我誓不為人!黃玉珠找來一張毛巾給他捂傷口上,趙兵強說,你個賤貨把我的臉都給丟盡了,你給他道什麽歉?!黃玉珠說,沒有我,你今天被打死也難說。趙兵強拉起嗓子跟那些看熱鬧的喊,我與範寶盛不共戴天!
範寶盛不光是個武夫,還算得上個謀士,教訓完趙兵強他花錢請了電視台的記者來看觀摩他店裏製做餛飩的流程,上了美食節目,同時還請來檢測部門,證明他的骨頭湯是貨真價實的骨頭湯,沒有任何添加成份。範寶盛的錢沒白花,店裏的生意更紅火了。
趙兵強的店最後開不下去,轉手了,用轉讓費租了個攤點賣水果。這不成氣的家夥做什麽也白搭,他給人稱水果喜歡吃秤眼,加上進貨貪小便宜,進來的水果品質不好,爛得快,爛得多,水果攤的生意做了一年多又做不下了。這人還有好賭的毛病,平時挖空心思在生意上占別人的便宜,可賺到的錢會毫不遲疑送到地下賭莊去,像傻子一樣送。經常欠賭債,還不起就跑外邊躲。範蟲兒失蹤那陣子,他就是到外邊去躲賭債,足足躲了一個多月才敢回家。回來後水果攤還是保不住,全抵債了。那以後開始做些不穩定的生意,例如八月十五販上一些板粟和沙田柚,冬天販上一些新疆棉胎什麽的,靠做這些不穩定的生意,有時賺有時賠。有一次是賺了稍大一筆,急慌慌又往黑賭場送,這下好,賠得房都租不起了。玉珠到處借錢,借到範寶盛這,範寶盛二話沒說,借了,並開口讓趙兵強來幫他一起打理餛飩店,這是給趙兵強一條活路,那時趙兵強也沒有其他活路了,夫妻倆過來範記餛飩店做了兩年。範寶盛讓石水晶每月把工資直接開給黃玉珠,從來不讓趙兵強手裏過錢,他們夫妻的日子才算穩定下來。
這也就兩年的時間,對麵街新開張一家餛飩麵店,為了與範記餛飩競爭,人家來挖牆角,趙兵強一下被挖去,直接招聘過去給人家當副經理,玉珠把嘴都說破了也勸不住。趙兵強在範寶盛門店幹這兩年,他不會想人家是為了他有一口穩定的飯吃,他感到的是不自在,寄人籬下,甚至還有點屈辱,現在好機會來了,他要揚眉吐氣了。他跟範寶盛辭職的時候說得硬氣,我家趙聯勝考上大學了,學費高,我出去做能多賺點。範寶盛挽留不住,讓他走了。趙兵強到新店上班,主要的競爭對手就是範記餛飩,人家看中的也是他這一段經曆,他了解範家的經營路子。趙兵強給員工製訂了一個口號——“把範記餛飩比下去”,每天早中晚店裏的員工排成兩排在店門口喊上幾嗓子,像打強心針似的。趙兵強有些長進了,沒有使出當年那種下作的手段,他在價格上擠兌範家,什麽花色品種都便宜上一丁點,他說一丁點就足夠了,哪怕便宜一分錢客人都會覺得占了大便宜,他這以己度人之心是度對了。新店一開始生意確實很好,客人大都有追求新鮮的品性,再加上新店的價格也比範記餛飩便宜。範記餛飩的生意有一陣子不太好了。不少人跑到範寶盛跟前罵趙兵強,罵這忘恩負義吃裏扒外的小人。範寶盛說,我們大夥不是一直在幫他嗎?他能有出息,大家該高興。來說是非的人訕訕的,心裏想,你這範寶盛,兒子丟了以後男人氣血就敗了,成天充個老好人,能當飯吃啊?石水晶也氣不過,寶盛,趙兵強衰的時候你幫他,我就不太願意,當成全你一份好心才沒有反對,現在看來是錯了,人家都騎到你脖子上拉屎了,我寧可你像當年那樣衝他店裏好好修理他一番,那才解氣!範寶盛笑著說,你現在又覺得我當年那樣英雄得很,我變會去你樂意?石水晶說,反正好人難做。範寶盛說,我們當時幫趙兵強是他來求我們的嗎?石水晶說,這倒沒有。範寶盛說,當時我們幫他,是想讓他回報我們嗎?石水晶說,沒有。範寶盛說,這就對了,人家沒有求,是我們自願的,所以,今天人家怎麽樣我們都不能說什麽,我們做我們的,他做他的。石水晶說,寶盛,你真的這麽看得開?範寶盛說,老婆啊,我不是佛,我當然也有許多放不下的看不開的,不過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要比昨天做得好一點,每天有一點進步就夠了。石水晶說,我沒你的悟性,我隻看眼前利益,店裏生意不好,我開心不起來。範寶盛說,你放心吧,靠別人坍台了生意才能好不是本事,我們把怨別人的功夫用在想辦法,生意會好起來的,
範寶盛正是在生意不好的這段時間,思考對策,突然開了竅,異想天開用餛飩來下火鍋,付諸實現後,一炮打響,一發不可收拾,生意越來越好,把隔壁兩家店都盤下來了。
趙兵強做的餛飩麵店生意風光一陣後開始不冷不熱,當範寶盛的餛飩火鍋冒出來後,他們的生意就更差了。那投資的老板沒了好臉色,直接把趙兵強開了,店麵改做快餐生意。趙兵強丟工作後,範寶盛曾邀他回來,他臉皮縱是再厚也不好意思回來了。在外麵又東奔西跑的,做什麽誰也不清楚,問玉珠,玉珠也說不知道。有一陣子小半年不回家,也沒和家裏人聯係,玉珠哭到範家來,讓範寶盛幫忙打聽。範寶盛費了好大周折才打聽出來,趙兵強跑西南去做玉石生意,騙人貨被打斷了腿,回不來了,不敢也不好意思和家裏聯係。範寶盛自己開車,一路跑了三天到西南的小縣城,把趙兵強人給接回來,趙兵強這趟回來人精氣神全沒了,老了十幾歲一般,聳著個腦袋,煙是一根一根地吸,半天沒句話。玉珠跟石水晶一把一鼻涕一把淚地訴說,我家這位是把魂嚇沒了,趙聯勝還沒畢業,花錢的地方多了,我一個怎麽撐啊。範寶盛和石水晶合計了一番,把趙兵強夫婦約出來談建養豬場的事。範寶盛計劃在郊區建個小型養豬場,有相當一部分豬肉直接供應店裏,餘下的往外賣。他投資,讓趙兵強夫妻倆占幹股,管理整個豬場。這本來就是為趙家夫妻量身定做的方案,玉珠千恩萬謝地答應了,趙兵強雖然沒說個謝字,心裏也是服了範寶盛。這幾年倆夫妻老老實實在養豬場幹,趙兵強天天早過來飯店運泔水,還挺勤快的。
範寶盛說,玉珠,兵強病了?玉珠說,胃痛,吃什麽吐什麽。範寶盛說,去醫院看了?玉珠說,昨晚是自己買了點藥吃,他不太樂意上醫院。範寶盛說,什麽病都先讓醫生瞧一瞧再說,趕緊的,我跟你一塊到養豬場,我陪他上醫院。範寶盛幫忙著把泔水裝到玉珠的車上,自己也坐到一旁。黃玉珠說,這泔水的氣味……範寶盛揮揮手打斷她的話說,走了,大清早空氣好著呢。
一路上沒什麽車,四十多分鍾他們就到養豬場了。養豬廠在城鄉結合部,租用的是郊區農民靠山邊的幾畝地。豬舍有七八間,一排磚瓦房,采光透氣都好。七十多頭豬按照豬齡大小分住。趙兵強的腳被打折過,走起路來一扭一拐的,但人勤快了,手上的功夫也就顯出來了。豬場的空閑地,山邊,全被他種上的各種蔬菜,這菜少部分是他們夫妻平時食用,大部分還是做豬食,所以,紅薯藤、南瓜苗種的最多。豬糞是最好的肥料,養得那些肥肥粗粗的瓜瓜蔓蔓爬得到處都是,看上去一片田園風光。每年收下來的紅薯南瓜都堆滿一間屋子,留著給豬催膘用。來收購生豬的人看他們的喂法,都特別樂意把豬買了去,說這生態豬是名副其實的生態豬。趙兵強還曾建議在山邊再挖一口塘,說豬糞水引入塘,放下魚苗,其他不用管,就等著撈魚了。範寶盛沒同意,他考慮的是人心不能二用。
趙兵強夫妻倆住的屋離豬舍隻有十來米,但處的是上風地帶,要不是偶爾有一陣帶著豬糞味的風吹來,空氣還是很清新的。趙兵強坐在到門口,天已經開始亮了,他的臉還是黑的,抽著煙。
玉珠說,少抽一枝你會死啊?
趙兵強說,你哪一天不咒我啊,我就不死,讓你煩。
範寶盛嗬嗬笑了兩聲說,對,就不死,等下看病去吧,我陪你去。
趙兵強說,多大的事,我自己能去,又不是走不動了。
範寶盛說,我看你是累的,你們兩個人忙這麽多頭豬,要不再請些人吧。
趙兵強說,我還能動,請什麽人啊?再說了,現在請人有多難啊,一聽說是養豬,都不樂意,好像讓他吃豬糞似的。
範寶盛忍不住又笑了,你這張嘴啊就太利害了!最近我一直在想這事,養豬是個體力活,起早貪黑的,你們比我大差不多十歲,中年也過了,我想請幾個年輕人來幫忙,擴大養豬場規模,你們倆當監工,每天在豬場裏逛一逛,算算賬,體力活就不用幹了。現在生豬好賣,我們養生態豬,更是穩賺。還有,你不是一直想再弄個魚塘嗎?我們就整個魚塘,既能賺錢,你平時沒事還可以鉤上一竿,我隔三岔五也來陪你釣釣,多美的一件事!
趙兵強說,真照你說的,我們兩口子不等於吃閑飯了?
範寶盛說,哪有,不是讓你們當監工嗎?雇來的是外人,得要靠你們自己人去管我才放心啊。
趙兵強把煙屁股扔地上,抬腳踩滅,有點不恭敬又有點像開玩笑似地說,範寶盛,這些年你怎麽就像欠我什麽似的呢?巴巴地對我好。
玉珠白了趙兵強一眼說,你嘴裏能說出點好聽的話嗎?寶盛對誰都好,沒有寶盛你早完蛋了,李婆姆早死了,柯子早流落街頭了,這些年寶盛做的功德多了。
範寶盛擺擺手截住玉珠話頭說,不說這些了,大家老鄰居,互相照應是應該的,走,趙哥你帶我轉轉。
趙兵強帶著範寶盛在豬場裏轉,進了豬舍,靠近豬欄,那些豬挺著滾圓的肚子,懶洋洋地看著他們,時不時嘴裏發出呶呶呶的聲音。範寶盛說,吃得很飽了。
趙兵強說,可不是,四五點就得爬起來喂,不喂飽它們可以把你鬧死,趕上催膘的,半夜還得再給它們加餐。
範寶盛說,它們肥,你瘦了。
趙兵強說,唉,你別拿豬來和我比啊,千金難買老來瘦,好事。
兩人在養豬場逛了好幾圈,趙兵強把周圍可能擴大的空間指給範寶盛看,兩人商議著怎麽擴大規模。在場裏呆了一個鍾的功夫,範寶盛抬手看手表說,現在過七點了,外麵有馬拉鬆賽,封路了,到十點才能解禁,你看病要過了十點再出門,我陪你一塊去。
趙兵強說,你當我小孩子啊,看病我能自己去,你該忙什麽忙什麽去吧。
範寶盛說,我能有什麽可忙的,店裏的事全交給柯子兩口子了,我閑了也是喝茶。
趙兵強說,那走,走,回家喝你的茶去,豬場多臭啊。
範寶盛笑著說,你趕我呢,今天我確實也還有個事,我得去養老院看看李婆姆,這陣子範平安生病,我隔半個月沒去了,要不你也跟我去看看?
趙兵強擺擺手說,我沒那精氣神,你自己去好了。
範寶盛反複交待趙兵強一定得去看醫生,趙兵強煩了,讓玉珠趕緊把範寶盛送走。玉珠開三輪把範寶盛送大路口說,這都封路了,沒車,這麽遠的路,好幾公裏呢,你真能走回去?範寶盛說,這一路上空氣好,我邊走邊看人跑步,不悶,過了十點你一定記得讓趙哥看醫生去啊。玉珠點點頭跟他揮揮手告別了。
玉珠把三輪開回到屋間,趙兵強又一支煙點上了,坐在門口吸,眼望遠處。玉珠沒好氣地說,你也不怪我咒你,自己的身體自己不愛護,誰也幫不上忙。
趙兵強說,活到這份上了,愛不愛護又有什麽區別?
黃玉珠說,誰愛搭理你!我苦了一輩子,不敢指望你對我有多好,可你兒子還沒有成家立業呢,你想撒手不管?
趙兵強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說,媽的,造的什麽孽?好不容易供完大學,現在還得給他供房給他娶老婆!範寶盛最好趕緊把養豬場擴大了,我們跟他再要多點分紅。
玉珠說,我是不好意思再跟人家談條件了,人家要招什麽人招不到,大學生研究生都上街賣豬肉了,人家非要用我們這兩個老東西?本來就是為了照顧我們。
趙兵強說,我們也不是白吃飯的,哪天偷過懶了,還不是為他範寶盛打工,他拿的可是大頭呢。
玉珠說,趙兵強,做人得講良心,範寶盛這些年來怎麽對我們的你心裏清楚得很,別一張嘴死硬地造口業。
趙兵強說,行,我閉嘴,不說了。
玉珠拉張凳子坐到趙兵強跟前說,老趙,這麽多年我一直有個疑問,十二年前,範蟲兒失蹤那天晚上,大家都以為你躲賭債躲到外邊去,可我知道你是回過家的,我在衣櫥抽屜裏放有六百多塊錢,後來發現少了三百多,我本來以為是趙聯勝偷拿的,再查又發現你櫃子裏的衣服有兩件不見了……
趙兵強瞪起眼睛,放你媽的屁,我什麽時候回過家,你這話什麽意思?
玉珠說,我的意思你明白,做人得憑良心,你不信報應,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