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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盯梢的眼睛始終沒離開徐家藥店,茶店關板,他到隔壁的飯館去,在靠窗戶的位置坐下,從這裏也能看到對過徐家藥店,視線比茶店偏了些,觀察不是最佳位置。
“小雞燉白蘑,老鍋兒(老湯)燉鯉魚。”徐夢人要了兩個比較費事烹飪的菜,他有的是時間等,對跑堂的說,“不著急,工夫大點兒,燉爛乎的。”
“先生您稍等!”跑堂的給顧客倒碗水,離開。
沒到飯時,飯館有些冷清,加上他隻兩桌客人。那桌喝酒的是上了歲數的人,情形看是對酒友,要菜不多,滋味地喝酒,說說嘮嘮拿話下酒。他們倆饒有興趣地談一個叫肥子的女人。
“肥子有了。”
“扯!她可是個寡婦。”
“老底兒嘛!”
“唻玄!她男人蹬腿兒(死)幾年,老底兒騰(拖延)到今個兒?”
“水靈靈的肥子能閑著呀,你就惦心她。”
“我哪有那豔福,她嫌我有酒味兒……他男人是酒鬼。”
“不對,是煙鬼。”
徐夢人不在聽兩個喝酒人談女人,望向街對過。徐德中拎著藥箱出來,樣子是出診,坐輛人力車走的。他站起來想跟上去,很快又坐下,跟蹤的是那個可疑的女人,狡猾的二叔使用調虎離山計咋辦,引開我讓那個女人趁機溜走。
“老鍋兒燉鯉魚!”跑堂的端上菜說,“先生您慢用!”
徐夢人把吃魚當成由頭,漫長的監視時間不能幹坐著。還有與他目的無關的人進出徐家藥店,可疑女子始終沒露麵,還在徐家藥店裏。
娟兒跑出來,手持一個風呲樓(風車),迎風跑,嘴裏好像唱著歌謠。徐夢人回想起小時候頂愛玩這東西,四叔給做的它會叫。那首童謠他還真亮(真切)地記得:
風婆婆,
送風來,
打麻線,
紮口袋,
紮不緊,
刮倒井,
紮不住,
掛倒樹。
娟兒在風裏盡情地玩著,徐夢人在童年趣事中遊走,此時是他在那個冬天下午心裏最溫暖的時刻。
徐德中回來時天色已晚,仍舊坐人力車,他走進藥店。不多時那個女子騎馬出院,徐夢人到飯館門前去看,她向東城門方向走去。步行跟不上騎馬的,他放棄跟蹤,回到憲兵隊部。
院內空****的,他沒參加起運鴉片的行動,林田數馬命他抓好加工廠的工程,冬天泥瓦匠活幹不了,他的任務是備料,大量的磚瓦石塊全部運進來,春天開工。
“這個騎馬女人找二叔幹什麽?”徐夢人此刻心裏裝的不是磚瓦石塊,是疑團和幾縷仇恨,對二叔的恨因為茶花貞子,他不反對,大伯說不定給自己辦婚事,茶花貞子成為徐家的兒媳。
徐夢人懷念茶花貞子,他聯想到的一個人——三牧政雄,他正在新京登上軍用列車,將經過亮子裏,在那個車站停留二十分鍾。這是他生命中最後的寶貴時間,他不知道自己乘上了死亡列車。
人都不會知道自己的生命之鍾何時停擺,不然災難這個詞匯存在沒意義。三牧政雄在軟臥的高級車廂裏看妹妹寄來的信,說家人已經著手為貞子訂親,他不希望女兒找一個中國人。
此時,要顛覆三牧政雄乘坐的軍列的人,焦急等在螞蟻河鐵橋附近的山林裏,“夜遊神”行動小組的指揮者蔣副隊長,望著亮子裏方向,盼著送情報人出現。
一列火車開過去,是那趟187次貨車,林田數馬虛張聲勢率軍警憲特,在五點鍾從白狼山開出的汽車上的“鴉片”卸下,然後裝上貨車,貨車駛出站,他宣布行動結束。一個多小時後,又有五輛汽車開出白狼山,直接開進火車站備用線的貨運站台上,將一箱箱貨物裝上備用的空車皮裏,鬆澤捂著隱隱作痛的肚子到場,過會兒他親自將此節貨車加掛到軍用列車上。
“蔣副隊長,事情是不是有變?”行動小組成員沉不住氣道。
“等等吧。”
先前187次貨車開過去,就有人說:“大煙可別裝在這列車上,兩個多小時到四平街了,我們白忙乎一場。”
蔣副隊長叫大家沉住氣,情報會送過來,絕不可盲目行動。
雲杉到達接頭地點,她說:“軍列七點四十分左右到達鐵橋,徐特派員指示不得過早撬開鐵軌,以防這其間有警護隊的巡邏鐵甲車通過。”
“好,我們時間掐準,提前半個小時動手。”蔣副隊長說。
不出徐德中所料,很快有一輛鐵甲車開過來,受林田數馬的指派,水野大尉坐在車上,一直巡邏到目的地。鐵甲車在螞蟻河鐵橋上停留片刻,水野大尉伸出頭來四周觀望,然後開走。
“動手!”蔣副隊長下達命令。
“夜遊神”行動小組撲向螞蟻河鐵橋,遠近都布了崗哨,扒鐵軌的八九個人手持鐵鎬、撬杠、板手等工具進行破壞,道釘被拔出,鐵軌撬起,按原樣擺好,一切妥當,撤離到山上。
軍用列車奔馳過來,轟然一聲巨響,飛速的車頭帶著車廂紮進結冰的河裏,連同倒塌的鐵橋掉進冰窟窿,三牧政雄乘坐的軟臥挨著那節裝鴉片的車廂摔得最慘,後來日軍沒找到幾箱鴉片,三牧政雄的屍首在轉年開河才打撈上來,臉給鯰魚啃噬,整個人像一條凍死的魚。
“徐翻譯,你說我今天看見誰啦?”尚不知道已經出事的林田數馬一臉堆笑,他為鴉片順利起運,沒遭到任何騷擾而得意,掛在軍用車輛上是個傑作,“你猜猜看。”
徐夢人哪裏猜得到,說:“我猜不出,隊長。”
“三牧會長。”
三牧政雄什麽時候來的亮子裏?徐夢人驚奇,現在與這個人的聯係又多了一層,滿鐵株式會社投資建造的鴉片加工廠,項目建設由他來抓,資金已到位,設備不久從奉天運過來。
“在軍列上,我拜訪了三牧會長。”林田數馬說,“他詢問工廠建設情況,你要加倍努力工作,明年五月前竣工投產。”
“保證完成任務,隊長。”徐夢人說。
“主體車間先修完,設備很快就運過來……”林田數馬的話給進來的憲兵中尉蓑毛打斷:
“報告隊長,軍用列車出事啦!”
林田數馬忽地站起身。
“軍用列車在螞蟻河鐵橋脫軌,整列車連同鐵橋跌入螞蟻河底。”蓑毛繼續報告道。
“集合,去螞蟻河!”林田數馬的右眼睛霹靂出一道閃光,隊長室一亮,他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
徐夢人也急忙跟憲兵隊長到院子裏,林田數馬對徐夢人狂喊:“你叫安局長帶警察趕到螞蟻河!快快的趕到!”
“是,隊長!”徐夢人跑回屋給警察局打電話。
值班的徐夢天沒敢耽擱,親自去白罌粟煙館。今晚警護運鴉片——187次貨車開走——結束,安鳳閣吩咐徐夢天道:
“你在局裏值班,我出去一趟。”
“是!”徐夢天本想回家去見二叔,打聽一下他們的安排,看來回不去了,值班半步不能離開警察局。
安鳳閣換上便裝,洗臉梳頭地精心打扮一番,出門前又說道:“有事到白罌粟煙館找我。”
果真有了事,徐夢人打來電話:“喂,警察局。”
“我是警察局。”徐夢天接電話。
“我是憲兵隊,找你們的安局長。”徐夢人聲音很橫,憲兵隊的翻譯官嘛,接電話的是中國人,他儼然是日本人。
“夢人吧?”徐夢天聽出是堂弟,報出名姓,“我是徐夢天。”
“哥,你們安局長在嗎?”
“不在,我值班。”
“那你親自找他,傳達林田數馬隊長的命令,讓他火速帶警察趕到螞蟻河鐵橋。”徐夢人說。
螞蟻河鐵橋,這個地方在徐夢天的心裏轉悠著一整天,二叔他們遊擊隊顛覆火車就是這個地方。他們真的成功了,他掩飾不住喜悅,問道:“幹什麽去呀?”
“別問了,哥,出大事啦!”徐夢人隨即掛斷電話。
很少來煙館,徐夢天見到這裏夜晚的景象很特別,特別在抽煙人的形象上,煙客殃殃戧戧、佯死不活。
“夢天”,二嫂迎過來,“你咋來啦?”
“姑,我們局長在嗎?”
“嗯,來四鳳房裏,找他有事?”
“很急。”徐夢天說。
“我給你叫。”二嫂進裏屋。
“啥事這麽急啊?”安鳳閣整理風紀,嘮叨道。
徐夢天驚訝,明明看見局長出門時穿便裝,搖身一變穿上警察製服。他說:“林田數馬讓您帶上人,馬上趕到螞蟻河鐵橋。”